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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和歌辞

如何相信她?让护卫守在门外,是想看她是不是自觉留在这儿?

盯着瑚琏色泽的身影消失在画廊深处,井镜黎撇撇嘴,走到门边探头:天色转暗,廊上全是表情木然的护卫。

叹气,缩回脑袋,她将碎银塞回腰边的小口袋,坐回案几边,百无聊赖地拿铜钱当陀螺转。

窗门大开,堂内有些凉意。盯着旋转的铜钱,她默默吐口气。

在此受冻,这次也算她自找了——

洛阳之战后,胜者如何受赏,如何加封,统统不关她的事,若高长恭愿意以金银来代替谢意,她也是蛮愿意的,可惜玉树美王爷一点以钱易命的自觉都没有,好像她是多么清高的人……她其实一点也不清高啊。

携三心辞别高长恭,高殷身份隐秘,不便久留,亦在沈秀的秘密护送下返回荆州。临行前,蒹葭美青年邀她有空去荆州游玩,多余的话她也没什么可说的,点头称是,策马出城。

初时,何去何从,她有些举棋不定:徒弟,名义上是收了两个,也算成功,照此,她应该欢欢喜喜地回家……举了半天棋,她终是向他这边走下一步。

他心怀不臣之志,有逐鹿天下之心,对于他,她是一直不相信的,举棋向他,是信他,信他,便会担心,便会动心。

归根究底,因为她懒,懒得去信,而一旦信了,就懒得去不信。

他不信她……嗯,这也正常,她一直不明白在洛阳大战之前,他凭什么相信她。不过他现在不相信了……也是,换了他这么对她,让她战败,她也难得会再相信他。

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好像是有那么点过分。先是抢他面具……不,那面具原本就不是他的,她只是帮那棵像玉树的高家美王爷拿回来而已。再是,从他手里救下高家美王爷……也不算她救吧,若是高长恭要伤他的眼睛,她也会毫不考虑地冲出去救呀。

两相比照,他不由分说为她挡下那一箭……

啊——心中大叫,井镜黎一掌拍向铜钱,眉心轻蹙:她或许不聪明,但她会以常理推断,一个人无论如何诡狡,突发状况下的行为却是其内心深处最直观的反映。他毫不犹豫以身护她,让她如何不能去信,如何不愿去信?

情愿情愿,万般恩怨绕到头,不过是……

你情……

我愿……

她现在愿意信了,他却不再信她。这怪不得他,他为护她受伤,来不及躲避身后射来的一箭,而独孤用命却为他挡下这一箭而殒命,他生气也是应该。可他知不知道……有人要杀他?

师父说过,但凡和皇权沾上边,多是诡计、暗杀、勾心斗角,以他的诡谲,不可能不知道有人要杀他,他应该有了防备之意……

“咔!”屋顶上轻轻响了一声。

她不动声色,将铜钱一一塞回口袋,再走到窗边,一扇一扇关起来。护卫听见声响侧头,对上她的视线,她轻轻一笑,道:“有点……凉。”

看着一排花窗被她掩上,护卫的表情仍旧是木然,直到最后掩上大门,他们的视线才调回院中,不知是赏雪还是发呆。虽然看不到屋内的情景,但他们能从里面传来的翻书声和踱步声确定人还在屋内。

夜幕渐落,当宇文含再度出现时,已是掌灯时分。

堂内一点烛火,映在窗棂上,微弱而摇曳。

廊前的灯火打下片片阴影,投在玉泽光洁的俊颜上,有些阴晦,令人看不清表情。

立在门前,宇文含无意推门,却轻问护卫:“人呢?”

“禀王爷,那位姑娘不曾离开。”

唇角微一勾,大袖展垂,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门上,静顿片刻,指尖用力一推。

“吱呀”一声,门,轻易地被推开,堂内情景一清二楚映入众人眼中。

这……护卫们脸色大变。

这……宇文含身形不动,慢慢收回半抬的手,直到唇边触到一片凉意,他方惊觉自己在以小指指腹摩挲唇角。

年关近了,长安大雪,天气寒凉,丢她在此,他也不过在离此不远的小苑里翻书。直到夜落时分,下人进来为暖盆添柴,他才惊觉她待的堂上未备暖盆。

她受凉与否,他其实不必太在意,在他给她信任的时候,她气他,如今他心生倦意,她却突然出现,其目的不得不令人怀疑——她这次又想帮着谁来对付他?是高长恭?还是满纯?

明明不想在意,书却怎样也翻不下去了。丢了书,随意步出庭院,在寒意渐沁之际,已不知不觉来到这儿。

门是推开了,人,却不在。

桌上燃的蜡烛只剩指尖长短,分明燃了多时。一本书翻开一半,以镇石固靠在一扇花窗边,窗未闭严,留有一道细缝,风从细缝吹进来,吹动书页,发出嘶嘶声响——这便是护卫间或听见翻书声的原因。

“人呢?”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再度响起。

战战兢兢,护卫的额边已沁出点点冷汗,齐齐跪地道:“属下该死。”

“该死?”宇文含轻吐二字,正待说什么,脑后突然传来风声。

旋步侧身,他闪入堂内,护卫也在同时一跃而起,两人护在他身前,其他护卫抽刀迎上突然出现的数名黑衣人。

终是想在他入长安前动手吗?敛眉一声冷笑,宇文含无视缠斗的护卫与黑衣人,走到桌边,撩袍坐下,将烛台上的蜡烛一根一根点燃。

潜在军中,趁战乱时射杀他,绝非一时所为。能潜伏军中而不引人生疑,那射手要么有着正式的军人身份,要么便是有人刻意安插,或者两种可能皆有,射手入军,原就是以取他性命为目的。只可惜,那人慢了一步,在临近长安的驿馆遣人暗杀他,不嫌太迟吗?若他要除去眼中钉,必不会让那人有喘息的余地,早在战败退军时,他便会三道急令攻杀那人。

所以,现在,太迟了。

“唔!”一声短促的闷哼,一名黑衣人血溅三尺,颓然倒地,而他的护卫身上亦鲜血一片,伤痕累累。

紧接着,又是数声闷哼,护卫倒下三名,黑衣人再倒一名。

风动衣声,兵刃交错声,喘息声,拳脚相撞声……虽声声入耳,俊颜却不为所动,取了烛台下的铜丝,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挑拨着烛芯。

——这种蝼蚁性命,从来不需他亲自动手,否则,他训练一批隐卫何用。

烛火在他一搭一搭的拨弄下渐渐明亮,鼻间溜进了些许血的腥气,宇文含皱了皱优雅的眉头,侧目,眼波旋流,闲闲数起黑衣人的数目来。

一二三四……与护卫打斗的有六人,地上倒了两人……咦……眼角瞥到台阶上横陈的一条腿,他立即在心头更正:不,是倒了三人。

凝视闪思间,已有两名黑衣人冲到桌前。护在身侧的两名护卫迎刀相击,谁知一名黑衣人突然伏低身体,从护卫腋边闪了过来,沾血的利刃直向他砍去,而另一名黑衣人身手矫健敏捷,只身缠住护卫,他们要回身相救已是不及。

闪电之息,宇文含抽起一根蜡烛,斜斜送向黑衣人面罩下仅露的双眼。黑衣人眯眼侧头,肩部一晃,手中的刀已失了方向,砍向桌面,入木三分。

宇文含旋身立起,夺过一名护卫的刀,正要攻向那黑衣人的手腕,未想肩头突然传来一阵裂痛,如绫帛被突来的外力撕裂般,那痛意似芒刺扎入骨髓,随着血液蜿蜒入心,令他动作一滞。

——好,非常好,他的箭伤又裂开了。

只这一滞,黑衣人又抢得先机,从桌面抽刀而起,扫倒烛台。烛台倒地,烛火却未灭,且闪且摇,趁堂内晦暗不明,大刀已向宇文含胸口砍去……

“王爷!”惊呼,来自护卫。

“叮!”清脆的铜铁相击声,来自……

黑衣人的刀被震开,地面上随即响起清脆的声响,宇文含垂眸看去,竟是一枚铜钱。

铜钱打旋,在地面震了片刻,慢慢静下,向上的一面印有“布泉”二字。

在黑衣人惊疑不定时,一道人影破窗而入,若一濯盈尺素波,翻袖踏步,流风徐转间,婀娜映蓝田。

“仲翰……”一声低唤,隐隐含了担忧。

能这么叫他,敢这么叫他的,除了她,还有谁?

宇文含诮意入眼,未及开口,井镜黎已抄过他手中的刀,简单比了比,凌厉一扫,攻向黑衣人。

她的招式毫无章法,左一刀,右一刀,横扫竖劈,分明从左至右斜劈的一刀,她却突然在挥刀途中硬生生转了弯,似乎想到哪儿就砍到哪儿。黑衣人抵挡近百招后,败相已现,他们似知不敌,偷偷互换眼神,一齐逃退。

宇文含未下令追击,却盯着那拿刀慢慢转身的人,眼神阴霾难测。

“……嘿嘿……”讪笑两声,井镜黎将刀还给其中一名护卫,小心翼翼靠近他。

拖尸体,扶烛台,打扫血迹。下人清理完毕,置好暖盆后,默默退下。

堂内寂静,直到木柴因燃烧发出一声“噼”响,宇文含才有了动作。

他斜瞥肩头,不见血迹沁出,一时也懒得理会裂开的伤口,再抬眼,见她取回窗边掩人耳目的书,不由讽道:“这就是你相信本王?”

不囚困,仅命护卫守在门外,他要看的是——她的相信能有多久。

她身体一僵,抚了抚书面,轻轻放在烛台下,迎着烛火端详略显苍白的俊颜:那些刺客有伤到他吗?白天瞧他的时候,脸色没这么差啊……

“王爷……”嚅嚅唇,她忍不住开口,“你可有受伤?”

他冷冷瞥来一眼,心中恼怒,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置她。以往让他心生怒意的人,多数已经转世投胎去了,只有她,明明惹得他一肚子火,却放任她在眼皮下跳来跳去……

朝中传他为人诡狡,是,他不否认。汲汲营营,他只要江山一掌,可他却并不擅长严刑逼供,对刻意去折磨某人而看那人的丑态也没兴趣,特别是,他不需要去践踏某人的尊严来满足自己的骄傲,这种充满血腥味又费时费力的事,一向由苏冲全权负责。

对有才之人,能收,则留为己用,不能收,杀!对无才之人……

黑眸一闪,转向那双担忧的……懒眼。

她有没有才,对他来说不重要,因为,有才者能用以治国,却不能并驾齐驱。他不需要一个有才的妻子……

妻子?黑眸又是一闪。

娶妻当娶……

娶妻当娶……

娶妻……当娶……

脑中突然浮出半句话,他没有刻意去排斥,任这半句在脑中盘旋,盯她的眸子却深黯了许多——难道,在她气他到如此地步的时候,他仍不排斥与她……并驾齐驱?

这就是他从不曾动过“将她丢给苏冲去处置”这一念头的原因?

处置人的方法很多,鞭刑、烙刑、**……然而,若因折磨她而让自己寝食难安,他倒宁愿生气。

——伤不了你,我伤自己。

她可以狠心,他却无法做到。

折磨她,他会难受。

“你……”捺下恼怒,他缓缓开口,“刚才去了哪儿?”

她表情微微一僵,转而笑道:“王爷,我只是觉得这屋子太闷,出去走了走。”

他蓦然道:“你的徒弟呢?”

“……”她摸摸鼻子,硬生生调转了话题:“王爷,你的伤没事吧。”

他冷冷注视她尴尬的表情,不为所动,只道:“你相信本王,信什么?”

啊?她一怔,半晌回神,双唇嗫嚅,不知说了句什么。

他听不清,不觉向她靠近了些,“什么?”

“……”

“本王不想问第三遍。”

“我相信王爷的并驾齐驱。”她突然放大声,说完后呆呆瞪着他,顿觉颊上火烧一片。

“本王也说过,不再信你。”

“那……仲翰,你以前可以不信我……其实我也不信你……”末句收成蚊虫声音说给自己听,她无视他的冷脸,扬眉一笑,“你从现在开始相信我也可以,好比……我救了你一命,以表诚意。”

诚意?呵……他冷笑,“你的诚意,本王还没看到。”

“没关系,以后我多救你几次,你就能看到了。”

“……”烛火在黑眸中翩翩起舞,引入片片灿烂光华,他似嗔似恼,一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之感:她这话的意思,可是暗示杀他的人来得越多越好?

“我冒昧问一句,王爷觉得,除了天下之外,还有何重要之事?”她拖起圆凳向他身边移了移。

“……”

“王……啊!”猝不及防,腕上被人一扣,她被他带入怀中,一手牢牢扣住她的下颌。

过近的距离,来自他衣上的檀香,喷在脸上的温热气息,统统令她大气不敢喘,袖下双拳紧了紧,又慢慢松开。她感到一只低温的手沿着颈边下滑,指腹若有若无地打着圈儿,麻麻痒痒的,最后,那只手扣住脖子,却未用力。

她听他道:“镜黎,你就不能说些令本王开心的话?”

她的嘴里,除了“道不同,不相为谋”、“贪心者,不得善终”这些令人生气的话之外,就是问他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回答了,不是吗?莫非她想听到另一种答案?

“开心……王爷想听笑话?”她睁大眼,开始在脑中搜寻许久以前看过的《笑林》。

“哼!”他的鼻尖离她只有毫厘,放低了声,他轻问,“你方才……去了哪儿?”

她眨眼,无言。不是不愿告诉他,只是……好吧,她承认自己“心怀鬼胎”,在瓜熟蒂落之前,天机不可泄露。

因为她信他,她动心了,所以……嘿嘿……

“笑?”他眯起眼,扣在颈间的五指遽然一缩,眼中滑过一丝灿意,眸色在晕化的烛光下格外氤氲。氤氲……以传情……

她呆呆凝视白玉俊颜,心头似被羽毛拂撩,又似落满春日迎风乱舞的柳絮,痒痒的……痒痒的……情不自禁,她贴近了些,以脸蹭了蹭他光滑的下颌,唇,轻轻印上。

吻一块白玉是什么感觉?

冷冷的,冰冰的……这是第一感觉,其次跳入脑中的——她想将这块玉掬在掌心捂热。

心中一动,但未及行动,她只觉得天地倒转,凌空旋身,脚板稳当当站在地面后,她才知是他推开了她。

拂袖站起,他脸色不豫,低斥:“大胆。”

怀中失了柔软的身躯,那瞬间拥入的寒意让他微有不适,而唇边残留的温软,更令他——令他——

拍拍衣袖,她意犹未尽地低声抱怨:“王爷,难道你风流的时候,总是发乎情、止乎礼吗?”吻他一下,反应就这么大,若是……若是……

赶紧摸脸,努力让自己表情正常,她看向脸色怪异的俊王爷。

“仲翰?”试叫一声。

他抬眼瞪她。

“仲翰,有人要杀你,我这些天就留在你身边保护……”

“你当本王座下无人吗?”他拂袖而出,一时间也懒得命护卫看住她,横竖也是看不住。

袍带当风,瑚琏身影隐入画廊深处,行行走走间,小指指腹不觉又向唇角抚去,抚着抚着,渐渐滑到方才被她吻过的地方。

那一吻,如蜻蜓点水。

蜻蜓……点水……

蜻蜓可知,它点水即飞,湖水却因这一点而泛起涟漪,涟漪荡起一波波水纹,水纹成圈,一层一层起伏,一圈一圈扩散,直至湖心深处。

就算如此,但他,还是不能相信她。

大袖倏然重拂,似要将衣上沾落的一点幽香尽数拂去。

烛火之前,门廊之下,井镜黎目送宇文含的离开,就连他重重的拂袖亦瞧得一清二楚。然后,她微微一笑。

若宇文含此时回头,必会心生警觉,只可惜,他未回头。

廊下那人的笑……阴恻恻的。

一夜偷袭两次,无论想除他的人是谁,他都佩服。

天已微明,此时……五更了吧。

一、二、三、四……当宇文含系好袍带,再度闲闲数着黑衣人的数量时,也很不意外看到昨夜为表诚意而说“以后我多救你几次”的那人。

“仲翰!”她欢喜叫了声,拦下一名冲向他的黑衣人。

若只叫一声,宇文含的表情倒也没什么波澜,偏偏井镜黎接下来的那句是——“我又来救你了”。

如果他的双脚此时踩在台阶上,想必会因听了她的话而打滑。

夜里下了雪,檐上又是一片银白。她在屋外守了一夜,他不是不知道,但瞧她衣衫单薄却面如桃花,想来功夫不错,不畏寒,于是,他也就硬着心不去理会她会不会受凉。

熄了灯,屋内暖意融融,他闭起双眼,听觉却清晰得可怕,耳中除了护卫的走动声,便是她在廊外、屋顶、檐廊制造的摩挲声,再不,就是她与护卫的低声交谈。他没下命令,护卫也不敢将她怎样。

他有些倦,却睡不着。

那倦意像一道小溪,轻轻柔柔流过心头,一点点汇聚在心底,渐渐深沉。这倦意,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只知,自洛阳战败后,这溪水般的倦意越流越快,人明明很累,脑子里却总想些有的没有的——

用命死了,真正说来是替他死,与苏冲没什么关系,可苏冲在战阵中的那片刻犹豫,却足以决定胜败。遣出的隐卫已下令招回,叔父送来口信,今年奶奶返回长安,要他务必在除夕前回府一聚,正月一日的早朝庆亦不可缺席。镜黎再度出现,与洛阳时的态度可谓天地之别,口里说着信他,可总让他觉得神神秘秘,神秘到他很怀疑这些黑衣人……

“王爷当心!”惊叫响起,一道白光冲入眸中,他只觉腰间一紧,人已被拉开。

这次的黑衣人比昨夜多出三倍,招式也狠辣许多,转眼,护卫死的死,伤的伤,已倒了大片。见此,他舒胸一叹:驿馆的护卫,终是比不得东洛王府里的隐卫。

再转眼,拉他避开那一刀的竟然是她。

不是他无力避开,他只是……倦了。

入了长安,一切事情都要开始追究,用命的死不能就此作罢,苏冲的动摇不可不受惩罚,战败的将士需要好好休整,战阵也需重新训练,高长恭不能就此放过,而洛阳之败会引来多少朝臣的猜疑倒戈、引来多少王族的借机生事,也是要考虑和防范的……

入长安,会更倦。

所以,不入长安,他只是想让自己在这驿馆里好生休息几天,这也不成吗?为何在他不想追究任何事情的时候,这些人还要来打扰……打扰他难得的……宁静。

还有她……

他素来讨厌受伤,一旦受伤,必是缠着见机配药,以便让自己尽快好起来。昨夜见她不在堂内,心中恼怒,才不知不觉将怒气移向黑衣人,结果牵动伤口,又惹来数日不必要的休养。

肩上的伤口昨夜已换了药,她守在屋外,想必知道。此刻若要他举剑迎敌,就算他有此心,也无此力了。

宇文含心念婉转之间,黑衣人已是豁出命似的攻上来,一波又一波,护卫已损了八成,就算有,也挡不住如蝗虫般视死如归的黑衣杀手。他被她推靠在墙角,眼前飘来闪去的,只有她一头秀发,和编在乌发中蜿蜒飘荡的蓝色发带。

他很倦,入长安,会更倦。

可他,没忘自己的身份——他是东洛王,所以朝中亲信盘根错节,他是八柱国大将军,所以手握百万兵权,他要的是那芳香又腐臭的至高皇权,要的是睥睨万世的天下一统。

所以,即便他——倦——很倦——更倦——他依然可以挺下去,直到登上泰山之巅,直到俯视江河万里。那个时候,这溪水般的倦意便算不得什么了……

背贴冷墙,暗红大袖轻轻一动,宇文含抬起手臂,双掌清脆相击,“啪”的一声后,院中如鬼魅般“刷刷刷”出现五六名黑衣人,不同的是,这些黑衣人面无黑纱,神容肃整,穿着出自同一间绣坊的黑绸长袍,腰束银边鳞纹带,手缚银纹镂蛇腕,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那护腕和腰带。是东洛王府隐卫的独有标记。

“参见王爷!”气势如雷,振聋发聩。

“要活口。”温柔的声音来自宇文含。

“是——”尾音未落,满场已闪现数道银白流光。

正一拳将黑衣杀手打出撞墙的女子闻声回头,见不过半刻工夫,隐卫已将黑衣杀手伏捉大半,不禁瞪大眼,保持着马步半蹲、一手出拳的模样,忘了收回。

南无观音,不是她功夫不济,听那一声声恐怖的骨骼断裂声,她想她很清楚自己与隐卫的差别在哪儿——他们心狠手辣,她心怀慈悲。

瞧,她只是将杀手打晕,最多在他们胳膊或腿上划两刀,那些隐卫一出手,杀手不是脖子断就是腿断胳膊断,满场**。原来,宇文含所谓的“要活口”,只是要一张能说话的嘴就行,至于身子断成几截,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南无观音南无观音……默默祈祷,井镜黎收回拳,很满意那名被她打飞又撞在墙上、最后因墙面反弹而脑袋磕上柱子的杀手晕了过去。

看来,他根本不用她救,亏她刚才还喜滋滋地大叫“仲翰,我又来救你了”,什么,她根本就是来出丑的。

未几,杀手逃了两名,其他不是横尸当场,便是支离破碎,意识清醒的几名杀手欲吞毒自杀,但隐卫出手更快,早在杀手想自断前便拉下面罩,卸其下颌,令其无法咬毒,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取出他们藏在牙缝中的毒丸。看其熟练程度,可以推断他们从杀手口中取毒药已经取得非常习惯了。

血的腥膻在院中急遽膨胀,完全盖过了雪的清冷。宇文含满意地点头,伸出食指掩在鼻下,绕过犹自发呆的女子,步下台阶。

“仲翰……”小手一抬,欲拉那边迎风扬起的暗红袖尾,奈何冷风吹起鬓边乌发,迷了眼,待她拨开乱发时,瑚琏身影已走下三层台阶。

他还是不信她……双肩怏怏一垮,她撇嘴,突眼前银光一闪,那被她一拳打得撞墙的杀手竟是诈晕,他趁宇文含背下台阶时,举刀偷袭。

暗叫“糟糕”,乌眸闪过一丝难解的魅色流光,人已冲上前去,替宇文含挡下这一刀。

宇文含听见风声便已回头,映入他眼中的画面,令他心头一震:她背对着他,一名杀手正将滴血的利刀从她胸口抽出来。

“镜黎。”骇然瞪目,他快步踏上台阶,让那抹无力支持的纤影倒入怀中。

隐卫如何处置那名杀手,他听不到也看不到了,眼中,只有她胸口那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耳中,只听到她轻不可闻的嚅语。

她说——

“好痛……仲……翰……我好痛……好痛……”

“不痛不痛,镜黎……”冷静的声音夹了慌乱,他吼道,“来人,快——请太医——”

地面寒凉彻骨,他欲将她抱入屋内,却不想她死死揪住他的衣袖,轻轻摇头,苍白的唇颤抖道:“别动……仲翰别动……好……痛……”

“好,不动。”单膝跪地,他果真一动不动抱着她。

“王爷……”她长长吸了一口气,缓缓吐了,以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好痛……”

“不痛,镜黎,太医快来了……”话没说完,她的手已放开他的衣袖,沿着他的胸口一点点攀爬,吃力地扶上他的肩,再、也、不、动。

她的动作成功地止去他的声音,素来灿烂的瞳眸静静凝视着她,已藏不住震惊。

好……痛……

她叫的痛,是指他肩上的伤痛吗?

“王爷,你说过……来年约我看梨花,我……信……只是……武陵……”

她的话断断续续,他却听得明白,顾不得何人在场所,脱口道:“武陵撤军,我没骗你。镜黎,原本我欲攻下武陵后,便班师攻洛阳,你可知,叔父的母亲,我的奶奶一直被困在齐国,数月前,高湛为使周、齐两国交好,将奶奶送还叔父,叔父欢喜,本就不欲在这个时候攻打齐国,但突厥王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出兴军攻齐,我国为免边境战乱,素来与突厥交好,叔父虽心中不愿,却也不想坏了与突厥的邦交。所以,他挂帅出兵,攻势却不强,否则,我周师十万余铁骑,拿下洛阳又何必花上两月时间。”

不知不觉,他不再以“本王”自称,可是……信她了?失血的唇扬起令人心头酸软的无力微笑,她努力让自己意识清醒,“王爷……你……信我吗?”

“……信。”

“王爷是……怪我……抢了你的……面具吗?”

“不怪,那面具本就不是我的。”

耳力越来越模糊,头枕在他胸口上,听着沉稳有力的心跳,她突然“呵呵”笑出声,道:“王爷,我不是不信,我只是……无法与你……并驾齐驱……我信你,我一直信……我……”

深沉是他,豁达是他,洒脱是他,随和是他,然而——诡谲是他,狡诈是他,冷酷是他,残忍也是他。

信他,就是动心,动心,必会爱上他。

爱上他,就是如此下场吗?

“唉……”冷冷的叹息飘来,一道素白身影出现在宇文含身后。

“师父……”

“傻徒儿……”素色衣衫,月色腰带,被井镜黎唤为师父的男子取下白纱帽,轻轻摇头,“镜黎,为师有没有告诉过你,当年你出生时,有流星坠地,声响如雷。地陷一丈见方,中有碎炭数斗,俄尔有人闻小儿啼哭……为师闻声寻去,将碎炭小心翻开,竟然发现炭中睡着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儿,那就是你……”

“记得,师父。”她弯唇一笑,面无血色,轻轻幽幽,似离枝飘荡的一朵梨花。

宇文含未回头,听那男子道:“傻徒儿,这么些年,为师是怎么教你的?”

“为人,要……见死……不救。”

“对,”含笑点头,“还有呢?”

“不可三心二意。”

“……傻徒儿……”来人一叹,绕到宇文含面前,缓缓蹲下,容貌也映在了那双黑眸上。

“是你?”宇文含皱眉:镜黎的师父竟是曾在武陵为他算卦的先生?

“幸会,王爷,山人是镜黎的师父,山人的徒儿刁钻成性,惹了王爷,还请见谅。”男子的声音冷冷的,已没了武陵算卦时的灵动。

“先生……如何称呼?”

“山人别号振振公子。”

“振振公子……”宇文含轻喃,“麟之趾,振振公子。”

“……师父,你的号……没多少……多少人知道……”无奈的叹息,井镜黎喉中微甜,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先生可有法子救她?”宇文含已顾不得太多。

男子面色清冷,缓道:“若刀仍刺在胸口,我已是回天乏力,而今刀被抽出,金石罔顾。”不待宇文含开口,他又道,“傻徒儿,有什么话,该说便说吧,有何愿望,为师一定替你办到。”

简言之:交代遗言,等死。

他言辞之中虽无悲伤,眼中却盛满悲痛和黯然,宇文含正待说“难道没有其他办法”,颊上突然捂上一片冰凉,低头,原来是她的手。

“镜黎……”他低唤着。

“王爷,等到梨花开时,我……为你……弹一曲‘快雪时晴’……可……好?”

注视着那令他念念不忘的懒眼,久久,久久之后,他缓缓抬起双眸,盯着冬日初晨净空中的一抹白,苍茫一叹,“好……”

绝色一笑,她轻轻说了句:“王爷……仲……翰……总是让我闻之色动,望之……心……”

语落,手,从他脸上慢慢滑落。

远远传来一声悲嘶,如杜鹃啼血,惊飞林间候鸟,扑扑声响彻天际,那苍遥的震翅声和在风中,似在悲一曲《蓼莪》罔极之哀。

他,彻底怔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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