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穆没有放过我,他让我跪在卫生间里反省,他冷着脸抱着胳膊,像对付一个造反派一样对付我。我恨老穆。恨穆一。恨穆小篓。现在还恨上了梅里和金淑姐。梅里不够朋友,利用我欺骗梅里妈妈。我真傻,还要死心塌地崇拜她。金淑姐跟我说的都是什么呀,我一点也不懂。
老穆要去医院看穆小篓,他把我交代给穆一。穆一很尽职,端着一把椅子守在卫生间门口,一看我跪的有点偷懒,就提醒我:“暧暧,跪直点跪直点。”我满身都是汗,心还在扑通扑通乱跳。淋浴器就是我头顶挂着,穆一刚刚洗过澡,水龙头没有关严,水滴儿慢慢攒圆了,重了,肥胖的挂不住,啪的一下,正好落在我头上。啊,啊,我可真是太倒霉了,这是我最倒霉的一天。我想将搓衣板挪个地方接着跪,又懒得向穆一求情。我真看不惯穆一的假正经。我猛地站起来,一把拧开淋浴器的开关,千万条银色的水线立刻把我罩在里面,浑身上下一下子透湿。穆一跳起来,瞪了我半天,还是一声不啃的转身走了,我脱光衣服,快活的在她身后喊:“穆一,给我拿件睡衣,我要那件大红色的……还有短裤背心…..”。穆一刚一走开,我抬脚就揣上卫生间的房门。然后,我觉得非常疲惫,将后背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就在低头的刹那,我看见地面白色的瓷砖上开出第一朵烟绯色的桃花,被水一冲,花瓣淡了残了消失了。接着又是一朵,再一朵。花瓣越来越多,颜色逐渐加深,最后成了鲜艳的明亮红。我终于也来例假了,穆二她从现在起也要长大了,我忍不住小声的哭起来。而那天正好是我十二岁的生日。
几天之后的一个中午,金淑姐神情自若地出现在学校门口。卷发剪掉了,头发削成俏丽时髦短碎发,有一缕很调皮的爬上左边的面颊。金淑姐戴着一幅很宽大的墨镜,也没有化装,样子好象河西小葛。我猜金淑姐此时的眼睛一定又红又肿,不过谁知道呢。金淑姐很慎重地从白嫩的胳膊上褪下一只翡翠绿的手镯交给我。穆小葵,我走了啊,你要一直好好的。这是她最后说给我听的话。金淑姐的镯子是个大麻烦,我可不敢拿回家,老穆一定会很严厉的审问我。我知道校园里那棵古老的百年榕树的树身上有道胳膊肘深的裂缝,正好能容许我的手伸进去。我跑过去,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白纸,把金淑姐的翡翠绿手镯子包裹好,悄悄的塞进去。我还在裂缝里塞上树皮野草,外面糊上花坛里的湿泥。
我很用力的拍紧湿泥,我知道我把一段往事也拍进去了,往事藏起来你看不见它,它化成了你的记忆,组合成你的命。那天,我和梅里从海南回来,我们在小镇上闲逛。不,安城已经不再是一座小镇,它大气俊美,到处都生机蓬勃,街道宽阔城市繁华,现代气息的高楼鳞次蓟比。安城和我们一样在不停地成长,也许它逐渐失掉了一些最原始最淳朴的品质,但是它的温情一直没有消失,它们一直还在。
安城一中还在,校园内的那棵古老的榕树亦还在。校园是翻新扩建的,陌生的是昔年的风物,不变的是沉郁的书卷之气。榕树上的裂缝还在,我指着裂缝给梅里看,我说:“梅里,这里不光封存着一只绿色的镯子,还封存着我和你少年时期的一段绿色时光,不沉重不轻浮,这棵古树承受得起,再没有比它更好的藏身之所了。
例假之后,我的少年时代似乎奔跑的更快了。它在我体内呼呼的疯长,简直像一匹不受控制的嗜血成性的狼,随时准备好了伺机而动。所以,梅里一刺激:“穆二,敢不敢跟我去翻西山口”。我想都没想,也可以说根本没好意思去想,拎起球鞋就跟梅里出了门。路过老穆的铁匠铺,老穆正在里面挥汗如雨,一眼打见我冷喝一声:“站住,干什么去”。梅里笑嘻嘻地回敬,穆二爸爸,恭喜发财,我们去买卫生巾,你老准不准假啊。梅里说的那么大声,牵出周围人暧昧的大笑,弄得老穆尴尬的立在那里,气得跟个大号的胡罗卜。
西山是小孩子的禁山,镇上的家长一般都不让我们去。梅里不是小孩子了,可我是。翻过那道如斧削刀劈一般的山口,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坟茔出现在眼前,鬼森森阴沉沉,张着巨大的眼睛瞪视着这两个大胆的创入者。这里是两山夹恃之间的一个狗骨头形状的山凹,东西长南北短,无数座坟墓顺着山势排列开去,营造出一种惊心动魄心灰意冷的慌乱悲剧气氛。正是盛夏,树木浓荫荒草繁盛。两山的巨幅阴影铺盖下来,无端的教人拘谨慌张。坟茔都是很随意的排布的,见缝插针的拥挤着,长久的沉睡着几乎小镇上所有的逝者,因为可以追索的年代太久,空气中都似有冰冷腐朽的水珠子在直往人心里落。梅里好象经常来,很轻松自在的坟墓之间来回穿梭。
怕吗?梅里问我。
我摇摇头。不是我矫性故意要在梅里面前假装勇敢,我的确是真的不害怕。我只是觉得静,一种无比沉默辽阔的大安静往下在压制我,我有点喘不上来气了,还有点惶惶的甜蜜和沉重。我觉得我突然想尿尿,我有点不好意思,提着裤子跑到离梅里很远的地方蹲下来。刚尿完,我突然听见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像女猫在引诱男猫,又像猫头鹰的哭叫,还夹杂着悉悉嗦嗦的摩擦。我悄悄靠上去,投过茂密的树叶缝隙,看见一个灰黑色的影子在一上一下的动着,是一个男人的影子。我怕了,轻手轻脚的跑去找梅里。梅里是不害怕的,她比我聪明又比我漂亮,当然也就比我勇敢。我们俩做贼一样的潜伏过去。于是一个男人的白屁股就一起一浮的出现在我和梅里的眼里。那是一只看起来很肥厚性感的白屁股,肤色白皙肉质细腻,左边屁股的中央有一块指甲大小的黑痣,随着运动一下一下跳跃着,的比老穆常买的猪屁股活泛多了。那个男人的裤子退到小腿处,一只脚上的黑色皮靴狼狈地翻在一边,灰色的袜子破了,露出一小块白色的脚后跟,另一只还挂在套着正在奋斗的脚上。随着这个男人的运动,一个女人古怪的叫声跟着起起灭灭的传递。我的脸一下飞红,心惶惶的在耳朵边乱跳,按也按不住。我偷眼瞄了一下梅里,她的脸也是绯红一片,眼睛想闭又闭不上,但随后梅里的脸色又变的惨白,样子也很古怪。她突然拽了我一下,从身边捡起一块石块,掂了掂分量,放下,又换了一块拳头大的,毫不忧郁地照着男人的白屁股很命的投掷过去。嘭-----正中靶心。那男人“嗷啊”一声惨叫。不待男人起身,又一块石头狠命的打上去,同时梅里迅速的拉起我猫着腰飞快的跑了。
我和梅里很久都没有说话,我们都想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们只是静静的坐着,身后是一座已经颓败了杂草丛生的土堆,土堆前竖着一块简陋的水泥铸的墓碑,上面的粗劣字体已经模糊,我看了半天,终于辨认下面的几个字:
爱女黄红花之幕时年十二岁
父黄犬德
母张德秀纪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三日。
六三年。现在是九三年。时间已经转了三十个年头,如果这个叫黄红花的小女孩还活着,一定也做了人家的妈妈了,就像我的妈妈一样吧。她是怎么死的呢?死的时候来过例假了吗?我真想知道。梅里突然不可抑制地哭起来:“居然敢在我奶奶的坟头干这不要脸的事,我非得阉了你个狗日的”。我不敢问阉是什么意思,也不敢说在那个男人一起一浮的动作中我看到了一个粗壮的黑红的柱体,更不敢说那个男人的背影好象有点熟悉,因为我曾经在他们家吃过几次晚饭。我想我肯定是看花眼了,我想我看见的一定是一个不真实事件,但我不敢问梅里。
梅里说:穆二,你知道吗,在河西小葛走之前,我和他做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女孩子了,我是一个女人。我定定地注视着梅里流泪的脸,不能控制地狂乱的干呕起来,我呕地昏天黑地仓皇无措。梅里漂亮的脸在很远很远的水面闪闪烁烁的摇晃,我已经看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