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警察:你是说,丁莉在2007年的作品都是一只黑猫?
陈编辑:对,所有的。
警察:她养猫吗?
陈编辑:我不清楚,她从来不提这种事。她画的猫很有神韵,可她不像养宠物的人……也没准,可能阿宁养过吧。
警察:阿宁是?
陈编辑:她的笔名。
警察:她经常收快递吗?
物业人员:对,经常,她很喜欢网购,我是没见过她出门。(思忖片刻)啊!对了,有一回一个署名丁莉的人给她寄了包裹,那包裹特轻,我印象很深。
警察:你是说,寄件人也叫丁莉?
物业人员:对,丁莉,我记得很清楚。
警察:你见过丁莉家的猫吗,或者说,你听到过有猫叫吗?
丁莉的邻居:没有啊,别说猫了,我就见过这姑娘一回。
警察:(沉默)
丁莉的邻居:跟你讲,现在的年轻人啊,很少热络邻里啦。
2
2006年,圣诞节头天下午,我收到一只包裹。
基本上所有东西我都是在网上买的,是因为我真的不想接触外面的光线。上一回出门是在三个月前,还是秋天,气息干而痒,风嗖地溜过面颊,让我浑身战栗,厌恶之心湿冷膨胀。
我随手把包裹扔在一边,继续给画上色。一只黑色的猫躺在一堆发条上,眼睛幽绿,一副肌肉萎缩的病样,一道光横在它黑色的肚皮上,连着画纸的一条对角。
就在这时,包裹中发出一阵窸窣声,我停下笔,拆开包裹——我以为是我太久不出门导致我两眼昏花,然而的确是有只黑猫躺在箱子里,两眼幽绿,它盯着我,半晌,冲我喵了一声。我扭头去看画纸,那上面有一堆发条,一束阳光连着画纸的对角。阴冷的空气从角落渗出来,我扫了一眼纸箱上的寄件人一栏,眼前一阵发黑。
手机忽然登登响了两声,我在黑猫的注视下去拿手机,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问我:“喜欢吗?”
我脑中有根弦啪的一声崩断了,两腿一软就栽了下去。那黑色的小东西爬出来蹭着我的手指,我捏住它的脖子,把它拎到跟前,缓缓转动眼珠,我喃喃自语道:“喜欢,真喜欢。”它舔我的手指,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你要原谅我。”
猫儿在我手中打了个呵欠,奶气地叫了一声:“喵——”
3
艺术来源于生活,对此我深信不疑。我鬼使神差收下了包裹,鬼使神差收下了黑猫,鬼使神差的,给它起了个好叫的名字,兰瑟。这名字熟悉。
忽然间,生活的边边角角都被兰瑟填得满满当当,我开始试着拉开窗帘,让它好爬上窗台晒太阳,它慵懒卧在窗台上时,会有轻微的呼噜声,我支起画架,把它好笑的睡姿画下来,这小家伙蜷在阳光里,黑色的毛发变得乌亮。
房间里很快就摆满了兰瑟姿态各异的画像,睡着的、挠橡胶玩具的、缩在沙发上的、角落里的,我真爱它。兰瑟成了我灵感泉涌的契机,2006年一整年的时间,统共三十九幅,我扫描下来,发邮件给一直催我出画集的陈编辑。半小时后,我给兰瑟清理好毛发,换好猫砂,回到书桌前,陈编辑回复我:“很棒,三十九幅,每张都这么有神。老实交代,家里是不是养小动物啦?”我回道:“画幅调整的事情过两天再说吧,我想休息两天。”陈编辑干脆地回复我说:“没问题”。
我扭过头,挠了挠兰瑟的下巴,用嘲笑的口气说道:“该原谅我了吧,宝贝儿。”
兰瑟打了个呵欠,躲开我的手摇摇晃晃走开了。
4
因为久久联系不上丁莉,陈编辑报了案。警察破门而入的瞬间,每个人都惊愕地盯着客厅的景象,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后背生发起来。
丁莉自杀了。
警方立刻封锁现场,成立了专门的小组调查此案。
丁莉的双亲坐在口供室,白发人送黑发人,面容憔悴:“自从那件事以后,莉莉就变得很孤僻,经常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一呆就是一整天,我们怕孩子出问题,把她送到学校学油画,以为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免得出事,谁知道这么多年还是……”丁父说着说着,沉痛地捂住了脸。
缓和了好一阵,警官才问:“那件事指?”
“莉莉本来有个双胞胎妹妹的,可是出了意外,十岁那年,没了。”
“意外?”
另一个警官翻了一页纸,答道:“是当年的一起绑架案。”
丁父点头:“我女儿放学的时候,被人劫走,绑匪要我们打五万块钱,我和我太太东拼西凑打过去以后,那帮狗娘养的……”丁父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极力控制着语气,咬牙道:“他们不光没有放了我女儿,还放火烧了那间屋子。只有莉莉,莉莉回来了,阿宁她——”丁父她她她了几次,丧女之痛让他再也再也说不下去。
一直低声哭泣的丁母突然站起来,激动地哭喊起来:“我的女儿啊,我可怜的孩子,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调查组两天前就翻出了当年的卷宗,的确如丁父所说,有个叫丁宁的十岁女孩在大火中被活活烧死,现场极为惨烈,铁门外上了两道大锁,唯一的出口是头顶两米处的一扇通风窗。
“也就是说,当时,只有同样十岁的丁莉从小窗口逃了出来。”
“对。”
“十岁的孩子有多高?”
“不清楚,但是……一定够不到两米的窗子,你知道,卷宗上记录,那个废弃地下室里,连个箱子都没有。”
两名警员对视一眼,面色渐渐凝重起来,谁都没有说话。
5
我从抽屉的铁盒里找到了当过年割开绑缚我和阿宁绳子的美工刀,郑重地消过两遍毒,放在跟前,把三十九张画围城一个有缺口的正方,我像日本女人那样跪坐在一群猫画像的中央,拿起美工刀,闭上眼睛,把刀扎进了喉咙。
我难以呼吸,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慢慢的只剩下光感,耳边隐隐约约有火焰燃烧的熊熊声,我感到有一只冰凉的脚踩在了我的头上,我的身体仄歪了一下,还是硬撑着,不让脖子折下去。我努力抬起眼皮,看到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正踩在我的头上,奋力爬上小窗,她怀里还抱着爸爸送给她的宠物猫,兰瑟。说实话,我讨厌那只猫,而阿宁很喜欢它。但那都不重要了,她踩着我,发出格格的笑声。我虚弱地喊她:“阿宁……”
阿宁蹲在窗户上,可人地笑着,柔和而又清晰地说:“我从来就没怪过你,姐姐。”
刹那的怅然过后,我感到一种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解脱,阿宁跳了出去,一瞬间,切肤之痛袭来,大火呼啸着将我吞没,滚烫的火舌钻进皮肉,但我无比心安地闭上了眼睛。
“姐姐,我爱你呀。”
6
警官在丁莉的屋子里找到一本旧日记,第一篇的日期是1998年12月23日——那是丁莉和丁宁共同的生日,上面写着:
“我永远忘不了阿宁说‘姐姐你先上去’的样子,我居然想都没想就踩上了她的肩膀,我应该让妹妹先上去的,我愿意留下来被烧死啊,我想拉妹妹上来的啊!可是火烧的好大好大啊,阿宁哭的好惨,我特别害怕,阿宁一定恨我不救她啊。”
最后一篇的日期是2007年12月23日。
日记本上,丁莉娟秀的字体写着一行字:
“这十五年来阳光都在惩罚我,我见不得阳光,我害怕这温暖的东西。可是阿宁啊,姐姐爱你,姐姐对不起你。”
他习惯性后翻了一页,在下一页的中间也有一行字,字迹颤抖而又潦草,警员的脊背一阵发凉,他下意识捂住了嘴。
上面写着:
“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