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老哈尔滨的故事
37488900000058

第58章 朝鲜元山

舰队平安地行驶了一夜。

难民们感到不适应的是船体的颠簸摇动,好在海上风浪不大,只有少数人发生呕吐。黎明渐渐到来,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伊琳娜跟着“埃利多拉多”号上的难民跑到甲舨上一起看日出,发出共同的欢呼。前边一只船上响起颂扬基督的赞歌,“埃利多拉多”号上的难民也跟着唱起来。红日逐渐驱走夜风的寒冷,难民们感受到太阳的温暖。更让难民们欣喜的是,坐在船上就是安全的保障,远离了危险的处境,那个诱人的东方古国在召唤他们,他们将在那里开辟自己新的生活,虽然这种新生活是被迫接受的,但你不能不说它是救人于死地的新天地。

伊琳娜的想法跟这些难民不同。因为她已经在哈尔滨有了一处栖身地,有了自己的生活,甚至有了自己的孩子。伊琳娜想到的是,母亲是不是上了船?不在“埃利多拉多”号上,又在哪条船上?伊琳娜有必要跟踪这支船队,也许这是找到母亲的最后机会。

船上供应面包和饮水。这对赤手空拳登上船的伊琳娜和加尼雅,已经足够了。

面对浩瀚的大海,伊琳娜变得很脆弱,很感伤。她扶着栏杆,逐个地回忆自己的亲人,眼泪再一次流下来。

“加莲卡,我爷爷青年时代,是个不务正业的人,”她对站在身边的加尼雅说,“奶奶性格懦弱,纵容了爷爷的放肆;四十岁之后,爷爷好像醒过来,离开他那群胡作非为的朋友,开始追求道德的自我完善。……母亲是个十分严厉的人,她管理一个上千人的纺织厂,给家里挣了许多钱。是我们家的女皇。在母亲面前,我们不敢大声说话,甚至连笑也不敢大声笑出来,唯一敢冲撞母亲的,是我哥哥,他的性格像母亲,意志坚定。哥哥拒绝母亲给他选择的婚姻,我可不敢这样做,怕母亲生气,再说,我压根就没有反对母亲的勇气……”

“正是由于懦弱,才给你带来不幸的婚姻。”加尼雅说。

“还有我的弟弟和妹妹……他俩是不是跟爷爷在一起呢?如果他两像我一样,跟家人走散,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就不知死活了……”

“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娜塔莎和帕维尔!”

海浪敲打着船身,发出嘭嘭的巨响。

“加莲卡,我爱巴什卡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因为他年少,不是因为英俊,是因为他勇敢……另外见到他,好像见到我的弟弟帕维尔。公爵夫人出面公开反对,我并没再乎……因为我一心一意爱着巴什卡,任何力量也不能把我从他身旁拉开。……可是我没想到,没想到,加莲卡,巴什卡最终向公爵夫人屈服,抛弃了我……这是我应得的下场,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你!”

伊琳娜又哭了。

“哦,哦,别这么说,伊丽莎,你爱上巴什卡没有错,只是巴什卡不该抛弃你!”

“他是个懦夫!不该屈服公爵夫人的意志。”

“巴什卡应当受到诅咒!”

“我也应当受到诅咒!你不知道,为了能到巴黎找母亲,我用笑脸回报公爵夫人的嘲讽,为了哄巴什卡高兴,我像**一样任他摆布,加尼雅,我从肉体到灵魂都是肮脏的,我玷侮了叶果罗夫家族的荣誉,将来怎么去见爷爷和奶奶,怎么去见母亲?加尼雅,每想到这里,我就想去死……”

“哎哟哟,你没有一点错!一百个没有错!你是纯洁的!”

伊琳娜的哭诉招来难民的围观。

“别哭啦,大家都在看你呢。”

伊琳娜却哭得越发伤心:“没有你一路上的照顾,就没有我的今天,我居然把你一人孤零零地扔在宿舍里,去投奔巴什卡,跟他在一块寻欢作乐,我还安慰自己说,我是为了爱情,真无耻呀——我是个下贱的女人,坠落的女人……”

伊琳娜才不管有多少人围观呢。她希望得到所有围观者的谴责。

舰队向南驶出彼得大帝湾,进入日本海。

第二天,天气忽然发生变化,乌云涌上来,淅淅沥沥下起小雨。乌云越聚越厚,雨越下越大,大海沸腾起来。伊琳娜从未体验过大自然的力量这么大,居然把整个船队扯得零乱不堪,那些体型略小的船舰,像玩具似的被海浪高高托起,又狠狠摔下……伊琳娜开始呕吐。加尼雅接着也呕吐。两人谁也顾不了谁,只能死死抓住船舱里铁柱子,才不至于被摔来摔去。

海难终于发生了,行驶在“埃利多拉多”号后面的两艘炮艇,被海浪掀翻,艇上150余人,全部葬入海底。

沉船的恐怖笼罩了整个船队。

天气异常恶劣,风不停,雨不止,看不见放晴的丝毫迹象。

超载的船队很快暴露出问题。由于撤退仓促,每艘船上都没有足够的物资储备,加上突然骤增的难民,原有的储备就更不够了……驶往上海的可能性已经不存在。船队必须停下来,做一番休整,粮食,饮水,燃料也需要补充。

带领船队的斯塔尔克将军需要就近找到一个港口。

此时,船队沿着朝鲜海岸向东航行。斯塔尔克将军把目光盯在航海图上的朝鲜元山港。这是离他们最近的海港。元山港是朝鲜东部最大海港,元山是朝鲜江原道首府,设有中、美、英、法、葡萄牙等国领事馆,便于寻求他们的帮助。

斯塔尔克将军向船队发出在元山港登陆的命令。全体难民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因为离开汹险的大海,放弃去上海的旅程,这对保存难民的生命,更有意义。

海上起雾了。蓝色大雾像一张大幕遮挡着人们的视线,船队只能小心翼翼的前进。两小时后,大雾悄然退去,船队仿佛从灰濛濛的洞中驶出来,看到远处一座大山横垠在眼前,难民们再次发出欢呼!

元山港到了。

忽然,一只海上巡逻艇从港口开过来,艇上站着日本警察。难民们对前来迎接的警察挥手欢呼,表示由衷的感谢。

“全体船队注意!全体船队注意!元山港拒绝你们靠岸,请马上离开!拒绝靠岸,请马上离开!”

日本人怎么跑出来管朝鲜的事?

原来朝鲜此时已被日本占领,沦为日本的殖民地,朝鲜的事朝鲜人说了不算,日本人说了算。

“鄂霍次克”号上的斯塔尔克将军听到喊话,鼻子都气歪了,连连摇头说:“日本人,太不友好了!”身边一个副官说:“干脆,打他几炮,把元山港轰平算了!”斯塔尔克将军训斥副官不得胡来,于是登小艇上岸,去日本当局交涉。

“对不起,我们说了不算,我们是执行内阁的指示,请你原谅。”元山日本总督如此答复斯塔尔克将军。

碰了一鼻子灰,斯塔尔克将军离开总督府,回到码头,看到海港里停泊着一大片自己的船队,感到肩上担负着上万条生命的重任。他分别拜访了中、美、英、法、葡萄牙领事馆,请求这些国家政府给予帮助。元山一个美国记者获知此事,迅速发了消息。消息见报后,西方媒体纷纷派记者赶到元山采访,世界各大报纸一致谴责日本当局拒收俄国难民登岸一事。日本当局迫于世界舆论的压力,不得不做出让步,有条件的允许登陆——只准难民和伤员上岸,不许军人离船。

“乌拉!”难民们热泪相拥,如同看到重生的希望。

难民们从各条船上走下来,老人、妇女、儿童,伤员,约有六千人。

难民们被安置在海关的十几间空库房里。这些库房是用板条和苇席建成的,四面透风。走进空旷库房,难民们便行动起来建筑自己的“新巢”——他们在库房附近拣些木板、砖头、稻草,为自己筑一个床铺,打开铺盖卷,将生活用品摆在床铺周围。

加尼雅忙着建筑新巢,她和伊琳娜虽然没带行李,可是有必要有一个睡觉之处。伊琳娜一声不响地在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那些已经将新巢筑好的难民,他们的孩子又开始围着新床追逐嘻闹起来;有的妇女找来水开始洗脸、洗衣服……

“伊丽莎,你来看看,”加尼雅说,“稻草铺好了,晚上只要盖着大衣,睡觉保险不会太冷。”

“很好,不会冷的。”伊琳娜一直观察着库房里的难民,心不在蔫地说。

大家终于忙完床铺,十几间仓库平静下来——伊琳娜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

伊琳娜对自己所在的库房已经做过仔细观察,不需要再做询问,走出来,来到下一间库房,她大声说:

“请大家安静!我问一下,你们中间有人叫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的吗?”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接着是一片叹息。

伊琳娜再到下一间库房:

“请大家安静!我问一下,你们中间有人叫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的吗?”

回答她的仍是一片沉默。

伊琳娜讯问了十一个库房,回答她的都是同样的沉默。

伊琳娜走进最后一间库房。

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与姨婆婆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找来的稻草铺成床,两人在床上躺下,身体尚未从船体晃动的感觉中恢复过来。“对不起,我打听一下,你们中间有人叫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的吗?”索菲娅仿佛听到有人远远地这样问。

“大姐,你听见吗,好像有人在找我。”索菲娅对躺在身边的姨婆婆说。

“我什么也没听见,快睡吧……”姨婆婆迷迷糊糊地说。

远处有人说:“我再问一遍,这里有人叫索菲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吗?”

在寂静的沉默中,这个声音特别清晰。

多么熟悉的声音!索菲娅一下听出这是女儿伊琳娜的声音。她一时惊喜得竟手脚无力从地上起身。库房里出奇地沉寂,她怕女儿走开,便放开喉咙声嘶力竭地喊:“妈妈在这儿!妈妈在这儿!”

伊琳娜循声跑来,看到躺在地上手脚乱蹬的母亲,她一下扑进母亲怀里。

这一夜,伊琳娜、母亲、姨婆婆,加尼雅挤在稻草床上,伊琳娜与母亲盖着同一条毛毯,母女俩搂得紧紧的,唯恐再一次失去对方。

两天后,斯塔尔克将军走进难民营对这里的全体难民说:

“我们船队的船有一半不适合在海上远航。为了保证难民的生命安全,你们需要暂时在元山住下来。我与元山日本当局进行了沟通,他们同意俄国难民‘用劳动换取生存空间’,所以,我希望你们努力工作,用诚实的劳动和优秀的成绩换来日本人的满意,也为自己赢得必须的生存空间。”

元山日本当局为难民提供的工作,是挖一条泄洪沟和修筑一条铁路路基。

伊琳娜把母亲和姨婆婆安置在难民营,与加尼雅在铁路路基工地挥镐刨土,搬运石头,挖掘水沟,每天劳动十二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