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老哈尔滨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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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玛格丽特小公主号”游船

荣连贵带着全家——两个太太、海莲、宝驹以及家庭教师伊琳娜,登上“玛格丽特小公主”号游船。

哈埠俄商索斯金邀了几位朋友,携带家眷,举行一次夏日消署野游。索斯金是俄籍犹太人,实力雄厚,在哈埠经营机械、五金、皮革、粮食等进出口贸易,还在松花江上经营一个航运公司。“玛格丽特小公主号”游艇,即是以他小女儿命名,是哈埠码头最豪华的游船。

荣连贵早在海参崴时就与索斯金有了业务联系,回国后建厂从设备购置,到建立营销系统,索斯金从中帮了许多忙。

这次索斯金夫妇共邀请了四个家庭,除荣连贵一家,另外三家的主人,一位是中东铁路局的高级职员;一位是道胜银行行长;第三位是个中国人,却带着一个年轻的俄国老婆。经过索斯金介绍,荣连贵才知道这个50多岁的中国人,是吉林总督府政法处处长刘金铠。

游艇在松花江上顺流而下,客人们聚在二层甲板上,眺望两岸风光,浩渺的江面和旖逦的景致,不时引得客人们发出阵阵赞叹。荣连贵注意到,一直陪伴在海莲身边的伊琳娜,上船后不到二十分钟,就被刘金铠的俄国老婆拉过去,两个年龄相仿的俄国女人谈了没几句,便如漆似胶的粘在一起,头抵头叽叽咕咕地说个没完。荣连贵能理解这两个流落在异国他乡的俄国女人,中国有句俗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她们大概正中了这句话吧。

船在江上行驶两个多小时,来到老汕头,这里有一个简易码头,大家下船登岸。这些由三个俄国家庭和两个中国家庭组成的队伍,逶迤向灌木丛生的山上走去。伊琳娜和刘金铠的年轻老婆走在一起,伊琳娜是个细心之人,下船之后,就抓住海莲的手,紧紧拉在身边,不许她走开半步。登上山顶,稍做休息之后,众人又折回山下,有人游泳,有人钓鱼,有人在草地上哄孩子玩。刘金铠嘴唇上蓄着浓密的隶书“一”字形胡须,操着一口大连口音,喜欢追着跟荣连贵唠嗑。荣连贵心里暗笑:“这位金处长有话怎么不跟他俄国老婆说去!”荣连贵一边和刘金铠唠嗑,一边捎带关照自己两个老婆哄儿子玩,这时候,伊琳娜、海莲和刘金铠老婆却不知道跑到哪儿玩去了。直到吃饭时,伊琳娜、海莲等三人才从山上转游下来。

七八个男女仆人把午餐摆在岸上树荫下面,餐桌由几张长条桌连接而成,铺上雪白桌布,珍馐美馔堆满长桌;其中一道最受欢迎的菜,是烤野鸭。主人索斯金酷爱打猎,下船后不到两个钟头,打了四只野鸭。进餐时,一个穿黑袍、面色苍白的中年人,挨着索斯金坐着。他最引人注意的地方,是不爱说话,在来的路上就没听到他说话,下船后,他又抱一本书,在树荫下面默默地读。主人索斯金向大家做过介绍,称他是科罗姆纳区的大主教。

午餐将近结束时,这位穿黑袍的大主教站起来,彬彬有礼、嗓音洪亮地对大家说:

“尊敬的企业家、银行家,政府官员,正如你们所知,俄罗斯正在蒙受灾难。我以上帝的名义,请你们为正在受苦受难的俄罗斯人民,伸出援助之手,慷慨献出你们的爱心!愿仁慈的上帝与我们同在!”

说完,一个扎着白围裙的女仆,把一个刷着白漆的圆型木箱,放到餐桌上。

荣连贵一时困惑,不知这只箱子为何物。

索斯金站起来,把几张大额卢布投进白木箱。

“噢,是募捐。”荣连贵明白了。他不敢怠慢,掏出钱夹子,取出二百元,让女儿海莲投进木箱里。

伊琳娜对这种募捐活动,很熟悉。在俄罗斯,有各种类型的募捐活动。她的母亲,就热衷这类活动,而且方式独特。每到家里举办家宴,舞会,或其他什么大型活动,母亲总会在庄园里放一张“慈善桌”,来宾们在“慈善桌”前喝一杯汔水,要付十卢布;喝一杯葛瓦斯,付二十卢布;一杯沃得加,付五十卢布;一杯法国葡萄酒,付二百卢布,一盒意大利鱼子酱,五百卢布……伊琳娜总是被母亲委任为“慈善桌”的负责人,负责收集善款,最后由她把善款送到教会慈善部门。

午餐吃了两个小时,然后返航,到哈埠码头已将近6点,天色依然大亮。大家分手,刘金铠的俄国老婆紧紧握着伊琳娜手,久久不放,颇有难与分手之意。刘金铠把荣连贵拉到一边,主动热情递上一张名片,说:

“荣老弟是哈尔滨商界奇才,哥哥我早有耳闻!今后哥哥肯定有劳驾弟弟的地方,请贤弟一定鼎力相助!”

荣连贵连忙客气回道:“刘处长有事只管吩咐,只要小弟能帮得上忙,一定鼎力相助!”

荣连贵并没把刘金铠的话当一回事,他了解官场上的人,都会嘘呼。

伊琳娜被荣连贵留在家里吃晚饭。

“我说伊琳娜,依我看,今天最开心的,应该是你和刘处长的太太——你俩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朋友,有说不完的话!”荣连贵吃饭时笑着说。

“谢谢荣老板让我参加了你们的家庭外事活动!自从逃亡以来,今天是我说话最多的一天;不能说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也是我心情倾吐最多的一天。”

“连贵,你帮我问问伊琳娜,这个刘处长的俄国太太,好像比刘处长小二十岁,她是怎么嫁给刘处长的?”二太太说。

荣连贵把二太太的话翻给伊琳娜,伊琳娜一下沉默下来,半晌才说:“她叫塔基亚娜,比我大两岁,家住彼得堡,丈夫是个工人;今年二月逃来哈尔滨,经人介绍,嫁给了刘处长。”

荣连贵把伊琳娜的话翻给二太太。

“这也不错呀,跟着刘处长有吃有喝,倒比那些无家可归的俄国女人强多了!”秀茹说。

“唯一让塔基亚娜不满意的是,刘处长已经有两个老婆,塔基亚娜是刘处长的外室。我不理解,中国怎么准许有外室?这对女人是不公平的!”伊琳娜说。

“这个刘处长,肯定是趁人之危,拣人家便宜!”二太太忿忿地说。

第二天上午10点半,刘处长派人来请荣连贵吃饭。荣连贵不好意思推脱,便跟来人乘车来到中国大街华梅西餐店。

刘处长早已恭候在此。

“今天请贤弟来,实在是因为有一件麻烦之事,不得不惊动贤弟……”刘处长一边殷勤斟酒,一边字斟句酌地说,“不瞒贤弟,我的家在吉林,已有两个夫人,昨日领出来的俄籍太太,是我的外室。吉林两位夫人,并不知我娶了外室,所以我不便把这位俄国太太领回家去,只好在哈尔滨租了房子,美其名曰‘金屋藏娇’。可贤弟哪里知道其中辛苦?塔基亚娜独居在外,我公事又忙,不能与她日日厮守,真是度日如年,苦不堪言!塔基亚娜独守空房,长久下去,岂不生出变故?生病,还是好的,如果节外生枝,闹出风流之事,就给我戴上绿帽子了。我找过中国女佣来陪她,无奈言语不通,非常别扭。请朋友帮助找了个俄籍女佣,这个女佣又不合塔基亚娜心意,真让我焦头烂额……昨天在船上的一幕,贤弟想必也看到了,我家塔基亚娜与你家伊琳娜老师,竟像久别重逢的姐妹,如影随形,终日厮守在一起……”

脑筋一贯转得快的荣连贵,听到这里竟糊涂起来,不知刘金铠向他吐这些苦水,“所为何来”?是需要我的同情吗?唔唔,男人也脆弱,也需要倾诉;想到这里,荣连贵连忙表现出理解和同情:

“刘处长……不,哥哥,您是真不容易!不过哥哥还是有本事呀,家里俩老婆,外面还养了一个!”

刘金铠使劲摇头,长叹一声,面色郑重起来:“今天请贤弟来,我是苦苦思考了一宿,才做出决定:我想请贤弟请把伊琳娜老师转让给我,由我聘她来给塔基亚娜做伴,职务仍是家庭教师。我这样做是太不讲究,犯了‘横刀夺爱’大忌,望贤弟原谅哥哥!”

此言一出,倒把荣连贵晾在了那里。

这着实让他感到意外。这个刘处长怎么会盯上他家的女教师?怎么好意思张嘴跟他要人?刘处长是乘人之危,还是仗势欺人?

荣连贵迟疑良久,才说:“刘处长谈的这些我听得明明白白,处长的处境着实让弟弟同情。但哥哥有所不知,伊琳娜是由俄侨红十字会介绍来的,我跟俄侨红十字会也签有协议,对伊琳娜安全要负责,更有对俄侨红十字负责之义务。所以对伊琳娜的去向,我不能擅做主张。”

“这个么……贤弟不必多虑。伊琳娜既然由俄侨红十字会介绍而来,我倒可以去疏通俄侨红十字会,让他们解除与你的协议。”

荣连贵此时才意识到,凭借刘金铠的身份,俄侨红十字会肯定会给他开绿灯。如此看来,抬出俄侨红十字会做挡箭牌,实在是拙劣之至。

“当前国外局势十分复杂,”刘金铠拿出官腔,仿佛给荣连贵指点迷津,“俄国暴发十月革命,波及到周边国家,受害最激烈的是哪里?……”

荣连贵摇头。

“哈尔滨!”刘金铠说。又问,“为什么是哈尔滨?”

“不知道。”荣连贵老实回答。只好竖起耳朵,听他解惑。

“这要怪中东铁路!一条中东铁路,把哈尔滨跟俄国的莫斯科、彼得堡连接起来,莫斯科那头放个屁,一周之后,通过火车就会传到哈尔滨。就是因为这么便利,才来了这么多俄国难民!这难民来多了,顶多是个吃饭问题,还好解决。俄国革命已经成功,地主和资本家没好日子过了。你也看见了,俄国革命已经传入中国,中东铁路工人举行了几次大罢工,向俄罗斯人学习,争自由当主人,口号喊得多响。北京政府明确表态,反对俄国苏维埃。贤弟,光闭着眼睛生产面粉不行呀,得看清大局势,得跟政府合作,共图大业!”

荣连贵心想,你这意思我明白,不就是让我紧紧跟着你走吗?让我拿你作靠山。

“哥哥有所不知,”荣连贵想出一个拒绝理由,“女儿是我掌上明珠,从小娇生惯养,脾气变坏,给她找过几个家庭老师,都被她赶走,只有最后这个伊老师,她才满意。我需要回去征求一下女儿意见,如果她肯同意,我就亲自把伊老师给哥哥送去。如果不同意,只好委屈哥哥了,这样可好?”

打出这番理由,荣连贵暗自得意,心想:你外室需要有人照顾,看似一个硬道理;我女儿也需要有人照顾,也是旗鼓相当的硬道理;你刘处长总得让一步了吧?

未料刘金铠道:“那就按贤弟所说,回去问问令爱,如果令爱同意,你我的困难都能解决,如不同意,我再另想办法。”

听他这么一说,荣连贵倒觉得刘金铠是个痛快之人,办事爽快,不纠缠。

荣连贵说要征求一下女儿意见,原不过是搪塞刘金铠。见刘金铠接受他的说法,便觉得不好意了。到家便悄悄问海莲,可喜欢伊老师吗?如果有人把伊老师硬从你身边要走,你可同意?

“我喜欢伊老师!不许别人把她要走!”

这是女儿给他的回答。

其实,不需女儿这番回答,荣连贵自己也不会准许伊琳娜给刘金铠的外室做伴。

出了这件事,荣连贵觉得好笑。跟太太赵氏说了个大概。赵氏把刘金铠骂了几句,骂他是赃官,只会吃喝嫖赌,什么“养了个外室”,不过是包了个俄籍**罢了;又说千万不能让伊琳娜过去,去了等于掉进火坑。荣连贵没敢跟二太太提这事,因为二太太跟太太态度恰恰相反,认为伊琳娜是专为海莲请来的,辞掉伊琳娜,最称她的心。

荣连贵原以为这件事过去了,不料过了两天,刘金铠打电话来,语音急切:

“啊呀贤弟,救哥哥一把吧!你三嫂塔基亚娜哭着喊着朝我要人!我急着回吉林上班,伊老师不来,她不放我走啊!贤弟,救救我吧!”

“这个……”这一下搞得荣连贵措手不及,很被动,慌乱之中,只好推出女儿,“哥哥,这事真把我难住了,我女儿跟伊琳娜相处得难舍难分,她说一定不能让伊老师离开她……”

“弟弟,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急着回吉林,先让伊老师过来。等我回吉林点完卯,马上赶回来,我保证给侄女再找个俄籍家庭老师。”

女儿这个挡箭牌不起作用了,荣连贵是真没辙了;干脆拒绝他吧,又说不出口。

“哥哥,我再跟女儿通融通融吧!”荣连贵再次推出女儿,他需要时间考虑一下究竟该怎么办。

“二舅,您说,我究竟该怎么办?”荣连贵急忙给高占魁打电话,请二舅帮他支招。

“我说你傻呀?”二舅兜头就给他一棒,“刘处长,咱们敢得罪吗!人家那是督军府政法处的处长,正好管着哈尔滨地界,咱还想不想在哈尔滨混饭吃了?想混饭吃,就痛快把伊琳娜送过去!马上送!”

“二舅,海莲她娘说了,把伊琳娜送过去,等于送她进火坑。我是真不想害了伊琳娜!”

“刘金铠你惹得起吗?这位爷儿脾气还算好的,还跟你商量,碰上脾气不好的,派两人来就把伊琳娜接走了,你敢拦吗?”

“那不是抢人吗?现在可是民国了!”荣连贵有些不服气。

“连贵,你小子装糊涂吧!现在有钱的不是大爷,当官的才是大爷,惹不起!惹着他们,扒你一层皮是轻的,弄不好小命就搭上了。听我的,痛快把伊琳娜送去!”

荣连贵太不情愿了,还冲着二舅嘟哝:“刘金铠的底儿,我了解到一些,他在日本留过学,是吉林督军孟恩远的一个远房亲戚,不爱舞枪动棒,专爱舞文弄墨,做过袁世凯的幕僚,仗着孟恩远的关系,当上政法处处长……”

二舅打断他:“你说这些干什么?喜欢舞文弄墨的人你以为就好惹?这种人比带兵打仗的更难惹!他们脑子转个弯儿,使个小计,就把你给吃了,你死了都不知是谁下的刀!”

“二舅,您别急,我这就回去,亲自把伊琳娜给他送去。不过二舅,我始终不明白,刘金铠会俄国话吗,弄个俄国娘们儿当外室,有意思吗?两人怎么沟通?”

“这个,用不着你操心。沟通个鸟!从炕头轱辘到炕梢,从炕梢轱辘到炕头,这就沟通了!”二舅说完,由气转笑。

荣连贵不敢怠慢,放下电话,连忙往家赶。

海莲原本计划署假好好玩玩,没想到父亲找来个家教,整天都有学习计划,她很不高兴,甚至对伊琳娜产生怨恨。伊琳娜尽心尽力,耐心教她,她才对音乐和绘画产生了一些兴趣。海莲的这个变化,伊琳娜反映给荣连贵,他听了很高兴;应该说,伊琳娜比荣连贵更高兴。

海莲面前摆着一本《拜尔钢琴练习曲》,她在键盘上小心地弹着音阶。伊琳娜坐在身旁,不时纠正她的指法。

“二小姐,老爷请伊老师到书房去。”女佣小红走进琴房说。

“什么事?”海莲问。

“不知道。”

海莲把伊琳娜送进爸爸书房。海莲很好奇,想听听爸爸跟伊琳娜说什么。

“海莲,你先出去!”荣连贵撵女儿。

“啥事呀,背着我?”海莲站着不动:

“算了,没什么背着你的。”荣连贵留下女儿,对伊琳娜说,“是这么回事:塔基亚娜的丈夫,那个刘处长,要回吉林上班,请你过去陪一下塔基亚娜,过几天刘处长回来,你再回来。”

“让我去陪塔基亚娜?”伊琳娜一脸困惑。

“对,现在就过去。”

“现在?”

“现在!”荣连贵刚才已经跟刘金铠联系上,问清了他家地址。“你去琴房收拾一下,带上你的东西,马上走!”

伊琳娜回到琴房,拎起手包,抬腿往外走,海莲拦住她,帮她理一下头发,整整衣领,一直将她送到院中。

荣连贵已经坐在马车上。海莲闹着要送伊琳娜也上了车,被荣连贵赶下车。

海莲挥着手,依依不舍地注视着马车驶出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