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兄弟两岁那年,隔壁的余叔家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叫余汐。
鹿弯镇原先其实是一个被孤立的小海岛。若干年前爆发饥荒与战乱,当地的渔老大,也就是余叔的爷爷辈的人出海时发现了这座小岛,于是大陆上的一批渔民趁乱坐船迁到了这座孤岛上。居民们都记挂自己的家乡,因此这座小岛依旧被叫做鹿弯镇。但是人们一到岛上就是近一百年,再也没有人出过海,除了一部分渔民。这些渔民并非只是单纯的渔民,他们更像是守护者,也许是守护着这个小镇,也许是守护着那些只有长者们才知晓的秘密。这些秘密将会随着老人们的先后离世而逐渐被封存。
余汐的母亲常常在家中焚香祭拜一个叫鹿汐的海神,母亲常常会告诉她,要永远记得这位女神,是她给了鹿弯镇希望。
余汐常常听母亲讲起女神鹿汐的故事,但令她奇怪的是,她的同伴们,还有同伴们的爸爸妈妈都不知道这些故事。
余汐的双眼生来就有些视弱,但是两耳的听力却是极好的,甚至可以在人群中听清楚每个人的窃窃私语。
[院子里。]
“你们两个做什么呢,快过来吃饭。”张新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娘,我和哥哥在种花。”张笑兴奋地跑过去,两只小手上沾了不少泥土,使劲儿拉着母亲的袖子往外走。
“阿笑!”何默想要叫住张笑却已晚了。
张新月正要责备他又扒土玩,却看到何默神色紧张,两手在背后紧握着什么。
“种花?你们俩还学会种花了,长本事啦。”
“让我瞧瞧。”
张新月走过去,看到何默手里的花顿时吃了一惊。
“把花放下!”
何默吓了一跳,花从手中滑落在地。
张新月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惊恐紧张。
这花还未绽开,仍是一个青绿色的小花骨朵,叶子却如同鲜血浸透般红艳,环绕着花苞。
尽管没有绽放,却仍有一番妖艳。
张笑却以为是自己又在院子里扒泥土惹母亲不开心了,小心翼翼地说:
“娘,是我非要拉着哥哥种花的。”
“笑儿,你告诉娘亲,这花是从哪里来的?”
“花是一个大姐姐给的。”何默说。
“大姐姐?什么大姐姐?”张新月紧张道。
“哥哥!我们答应了大姐姐不能说的!”张笑认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立马用手将嘴巴捂上。
张新月蹲下身,看着何默。
“她说她住在鹿丘山,到山下来买药。问我们药铺在哪里。我和阿笑只是指了方向,她便从袖里取出这朵花来说是送给我们的见面礼。我们都觉得这花长得跟普通的花不一样,就将花收下了,大姐姐还教了我们种花的方法。”
“那大姐姐去了哪里?”张新月急问。
“不知道。我和阿笑拿到花的时候很好奇为什么会有红色的叶子,一抬头大姐姐就不见了,也许是去买药了。”
“娘,这花多漂亮。我们把它种在院子里,让它开满我们整个院子好不好?”张笑满脸期盼地抬头看着张新月,拉着她的袖子等待她的准许。
张新月冷了脸,对何默说:
“把弟弟带回屋去。”
“那花呢?”张笑不死心地问。
“阿笑!”何默拉着张笑走了。
“默默哥哥。”小铃铛般清脆的小嗓音甜甜地叫着。
兄弟俩还为刚才的事情摸不着头脑,却见余汐像一只小兔子似的蹦蹦跳跳过了来。
“小丑汐!”张笑对着余汐做了个鬼脸。
小余汐并不在意,走向何默。
“默默哥哥,我娘包了好多饺子,让我送过来。“
何默看到桌子上的小篮子的盖子已经被打开,张笑正吃的津津有味。
“你不许吃!”余汐着急,小手指着张笑。
“我偏要吃!岚姨包的饺子最好吃了,比我娘包的还好吃。”
余汐正要将篮子拿走,却听到张新月走了来。
“是小汐呀,来来来跟我们一块儿吃饭。“说着将余汐抱上了小板凳。
余汐与张笑对上一眼,扭头冷哼。
“小汐,今天爹爹可是出海去了。”张新月往余汐碗里夹了口菜。
“嗯。今天天气可好,爹爹说是个出海的好日子。前几天风浪大,正好冰洞里囤了不少货,一并出去卖了。”
“出海?”张笑好奇道。
“难道除了大海和鹿弯,还有别的地方吗?”张默突然眼睛炯炯发光。
“你们这都不知道。娘亲说,在海的另一头,有一个很繁华的地方。繁华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应该就是很好玩的意思吧。但是这些地方,只有像我爹爹还有阿旭哥哥一样能下海的人才可以去。如果我们去了,会被大海怪吃掉呢。”
“就你知道的多。那你知不知道,在鹿丘山有一种花,叶子是鲜红色的,可漂亮了。”张笑说这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张新月一眼。
“吃饭的时候哪来这么多话。”张新月瞪了张笑一眼。
“红色叶子的花?”余汐正想问,却见张新月板着脸,和张笑交换了一个眼色,便不再问了。
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刹不住。
夜里。
张笑出来小解,听到父亲略惊恐的声音,好奇地过去凑在门边听。
“这花怎会出现在这里?!那女的是什么人!”何艾明惊恐地说。
“你小声点儿!别把孩子给吵醒了。”张新月匆忙捂住何艾明的话。
“明日正好上鹿丘山烧血路,我和张四几个去山里头探一探。先睡吧。”
翌日。
“你这是做什么,刚烧了血路怎么就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又要上哪去。”
张新月看见何艾明从鹿丘山回了来,却神色紧张,收拾了一件包裹又要出门。
“阿旭不见啦!”
“阿旭?阿旭不是随老余出海去了吗?”
“原本跟随去烧血路的张四家孩子病啦,就央着老余把阿旭留下去鹿丘山一块儿去搭把手。”
忽然何艾明不说了,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凑到张新月耳边道:
“今天的血路没烧成,烧了一半,怎么也不起火了。大家都不知怎么回事,正在想办法,这鹿丘山的天忽然就黑了,狂风大作,谁也站不住脚,连使者也应付不来。大伙儿吓了一跳,跟着老张四一起跑下山去了。”
“后来我们在山脚下清点了人数,发现阿旭不见啦。去家里问了,人也不在。有人说在往山下跑的时候,拉了阿旭,可那孩子魔怔了似的,挣脱了那人的手大喊大叫地跑开了。那人以为他吓坏了,自己又急着跑,就走散了。”
“现在人不见了,阿旭娘吓得都晕了过去。我们几个怎么能不管管。血路没烧成可是大灾之兆,我们得去找人去。”说着,何艾明看了张新月一眼示意她不要担心,匆匆忙忙地走了。
鹿丘山下。
“你们说的花,是真的吗?怎么会有红色的叶子。”余汐瞪大了双眼。
“当然是真的。”张笑说。
何默始终保持沉默,像在思索什么。
昨夜里,他连续做了好几个噩梦。
第一个梦,他梦见他在一个小镇里,周围尽是人,大家都在看好戏似的议论纷纷。他挤过人群,走向人们视线集聚的地方,看到一女子身着白衣,散着头发低着头,虽看不清容貌,却有出尘的气质,仿佛不存在于人间一般。女子四周是一捆捆木柴环绕,他听见各种嘈杂的声音叫嚣着要将她烧死。可那女子非常安静,不求救也不求饶。他想要上去救她,却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听见有一个声音回荡在耳边:她必须死。你绝望吗,你救不了她,你永远只能看着她受尽折磨,看着她一次次死去。
第二个梦,他梦见他身处一个如地狱般无穷大且黑暗的空间,头顶之上到处是巨大的铁球和长长的锁链,脚边则是灼热沸腾的岩浆。有一女子,四肢被锁链捆住,定在空中,浑身是血。他看不清她的样子。他往前每走一步,那女子便闷哼一声。他能听到一种瘆人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他恍惚能知道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他再一次听到有声音回荡在他耳边:你绝望吗?
第三个梦,他梦见她身体悬在祭坛中央,张开双臂,被剜去双眼的两个眼窝空洞地仰望着天空,他看不清她的具体模样,却能感觉到她在笑。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笑。忽然听见她说了一句话,声音细柔空灵,仿佛跨越了数千年,几生几世几度轮回,带着悠远的苍凉与些许的悲哀。
她说:人的一生很长。而我这一生都算不得快乐,但我也不怕苦痛。我最害怕的是你因我而不快乐,阿默。
话音刚落,四周瞬时开满了大片妖艳的花,遮挡了何默的视线。这些花的叶子是红色的,花瓣是青绿色的,花瓣上挂满了血珠,瞬间被花瓣吸收了,于是所有的青绿色都变成了噬血的红。
听到自己的名字,何默猛地醒来,竟有种心如刀绞之痛。
第三个梦,没有人问他是否绝望,更没有人再可意会他的悲伤,所有的喧嚣都离他远去,只剩他一人伴孤影独行。
“默默哥,你在想什么呢。”余汐的声音把何默从回想中拉了出来。
“啊,没事。”
余汐注意到何默的神色十分怪异,是绝望,是痛楚,是一种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可能有的沧桑。
她看到他回过神来的那一刹那,竟有一种心中绞痛的感觉。仿佛曾经无数次看到过这样的他,每一次她都很想告诉他不要难过,他不能难过,他不许难过。余汐不禁也失了神。
“小丑汐,今天我们可是说好了去山上探险,你可别到时候吓得尿裤子呀,哈哈哈。”张笑说。
“才不会!”
“我们出发吧。”何默说。他总觉得这山上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促使他想要上去。
他们知道,今天是何艾明张四叔等人去烧血路的日子,烧了血路就都要回来,包括一直守在鹿丘山上的使者,这一天是他们可以回家探亲的日子。烧血路那天,他们还会带回鹿丘上清晨的露珠和山泉,用来煮花水特别甘香,还可制作药水,对付一些皮肤病症。因此,烧完血路这一天的鹿丘山是没有任何人看守的。
“你们说我娘亲说的故事是真的吗?鹿汐女神真的在鹿丘山上吗?”
“哎?说不定那天我和阿默碰见的大姐姐就是鹿汐女神呢,哈哈哈。”
幽境里,一女子通过镜术专注地看着这三个孩子的动向。
“我记得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听娘亲的话,总拉着我去做一些让你爹娘生气的事。”
她拂袖抹去通过镜术化出的景象,缓缓说道。
“那时候恐怕也是你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吧。”
“其实我们本便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强行入了轮回已是逆天之举,才让那几生几世受尽苦楚不是吗。”
她缓缓走向一处插立着数十块硕大冰晶的地方。这些冰晶通体呈红色,散发着微弱的光,刺入地里。
“凭什么你就有这样的资格,永生永世长存于世。”女子突然神色狰狞,愤愤地说道。
原来,这些冰晶里,中间那块最大,散发的光也较其他几块更亮。有一白衣女子被包裹其中,长发如瀑,闭着眼睛模样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始终没有答话。
“你知道我最喜欢看的,不是你死去后的表情。”
“而是你无措、痛苦的样子。哪怕你受了伤令我遭到反噬,我也觉得开心。”她上前轻轻抚摸着冰晶,仿佛透过冰晶能抚摸到白衣女子的脸。
她每天都与她说话,只因她也害怕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