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阳台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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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崩溃而疯

大伯说父亲很可恶,奶奶也那样说,母亲却说父亲是个老实人。而村子里有不少人又说父亲是个善良正义的人,是个好人。这天壤之别令我纳闷,使我困惑。他们为什么有如此截然想反的看法?一个人的人品难道有多面性,有时恶,有时善。我想应该不是的。最近几年,我在广州打工,也接触了一些文化人和媒体人,还看了不少书,眼界大开。虽然我这一生只读了不到三年书,连很多字都不认识,但我还是可以试着分析一下。

父亲善良不善良这不好说,但绝对是个正义无私的人,村子里的口碑就是明证。从他的一些行为来说,也可以说他是个孝悌之人,具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说过,妹妹出生之后,超生罚款加上支书一职被免,父亲灰头土脸。这种时候,至亲们不但不给他精神上的支撑,还视他为大恶之人,不置于死地不罢休,我很想不通。同胞兄妹是世上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人,以大伯为首的兄弟姐妹为什么那么对待我父亲?难道我父亲真的做错了对不住他的兄弟姐妹的事?就算有,也不至于置于死地吧!何况是没有!村里人也说没有。也许,就是大伯这个变态的家伙,胸中有一股撒不出的怨气,间接带动其他兄弟姐妹的情绪吧。

总之,自妹妹出世后,父亲他们八个兄妹,七个人一条心,大事小事欺负我父亲,非打即骂,连母亲也跟着遭殃,一起被打骂。特别是大伯,还找村里的几个男人一起打我父亲。因此,自我记事以来,我就看见父亲被人打,似乎是别人的出气筒,连还手都很少。父亲高高大大,又年青,脑子还活,外面朋友也多,为什么不以牙还牙治服大伯呢?他只是任其带着帮凶,自己受尽欺负,甚至被人往死里打,这我很想不通。父要子死,不得不死,父亲不在了,兄长为父。难道父亲视他的大哥为父?有古人之风?这也不大可能!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川东大山区里,高山峡谷,峰高水长,连绵不绝,山民野蛮愚昧,与现代文明脱节,父亲又没读什么书,他不可能有那么高的传统节操,也不可能有那么高的学识。

那又是为什么呢?也许永远是个迷。

万事万物都有种平衡,一个人受欺负受侮辱也一样。父亲不是圣人,被欺负自然也要发泄,倒霉的必定是母亲。况且,母亲没有生儿子,这也是父亲打母亲的原因之一。因为没儿子受人嘲笑,因为没儿子超生罚款,因为没儿子支书一职被免,自尊心极强的父亲不打母亲才怪呢!在我们偏僻闭塞的巫江县大山里,男人打老婆似乎是天经地义,没生儿子的女人就更不是人了,挨打那是家常便饭。母亲是个脾气大性格极强的人,往往跟父亲针锋相对。因此,自我记事起,父亲和母亲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还经常打架,不要命的打。我从小就看见他们打得头破血流,视死如归,闹得鸡犬不宁。

父亲打母亲的时候,他会提前把我们三姐妹送到奶奶家,然后关起门来打。邻居每次都说打得很重,我们这才知道母亲挨打了。我们在场的时候,打的次数并不多,但是也很严重。有时候,父亲还会把母亲吊起来打,往死里打,这是多么残忍的事啊!大伯怎么打父亲,父亲就怎么打母亲,一物降一物。这也足以说明,一个男人被伤了自尊心,海水有多深,心中的恨就有多深;天有多高,心中的恨就有多高。因此,我也恨父亲,恨他往死里打母亲——虽然他被人欺负到没脸见人,我也恨。这个家族,这个家庭,简直乱七八糟,我为什么要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没有任何温暖的家庭,以及没有任何情义的家族。

悲哀!人生最大的悲哀!!!

母亲从HBBD县远离亲人嫁到我们那里,活得牛马不如,她难过,她委屈,她不平,甚至连死之心都有。曾经,她找过派出所,父亲还被弄去劳教过。但是,劳教回来后,父亲还是被大伯等一帮人不断毒打,母亲又被父亲不断毒打,恶性循环。母亲精神肉体双重痛苦,已经快到崩溃的地步了。那时,母亲就有点精神病,受刺激后会大笑。有时,没什么原因,无缘无故的也会大笑,狠狠的笑,一个人笑。

一年多后,母亲真的疯了。之所以疯,是因为一件事,改变我们家的大事。

那件事发生在我五岁时,我印象特别深刻,至今还在脑海里回放。

那天,也不知什么原因,大伯叫了三个村里的大男人,把父亲按在地上,用他家的椅子和板凳把父亲往死里打。当时,就打得父亲直吐血,人在地上都爬不起来了。母亲冲上去打大伯。大伯一板凳打在母亲手臂上。母亲那只手马上就抬不起来了。打完后,大伯他们直接把父亲扔在大门外,不管不顾。母亲就去求我小姨和四姨她们,大家一起把父亲送到医院去了。医院是我们村一个土诊所。幸亏医生抢救及时,不然父亲性命难保。这是医生说的。也就在当天晚上,我家的房子被大伯叫人砸了。土墙房子盖的瓦片,屋顶上的瓦片全部被砸烂,家里养的七头猪也全部被大伯毒死了。第二天,母亲带着我们三姐妹从土诊所回来,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俗话说,祸不单行,天正下雨,我们躲雨的地方都没有。母亲看着狼狈眼前,悲从心中来,痛苦万分,抱着我们姐妹痛哭,嚎啕痛哭。那一刻,电闪雷鸣,大雨滂沱,连老天都不可怜我们母女四人!天啊!跟着恶人一起作孽的天啊,你枉为天!

五岁的我虽然蒙蒙董董,但也知道没家了,没地方躲雨和睡觉了,跟着母亲和姐姐妹妹一起大哭,哭得嗓子都哑了。那时那刻,雷声雨声和哭声交织在一起,对面山峰上的大石头也在悲鸣呜咽,远处还传来轰隆隆的山洪声。天地都在哭,都在感叹人世间的苦难。

忽然,我母亲冲到大雨里,仰天大笑,“哈哈哈……”

我们姐妹三个惊恐地看着母亲,姐姐马飞花说:“妈妈疯了——妈妈疯了——”

是的,我母亲这个苦命的女人在那一刻疯了,一天当中有半天不清醒,忽笑忽哭,忽哭忽笑,五岁的我非常怕,真的怕。我怕她鬼哭狼嚎般的哭叫声,我怕她把我丢进山下的河里,还害怕她把我从山峰上摔下去。庆幸的是,母亲还是有半天清醒。庆幸的是,我母亲即使在疯颠状态下,还记得她的三个女儿,还认识她的丈夫,我的父亲。

雨停了,母亲清醒了,她把我们三姐妹送到四姨家,说暂时住几天。此后一星期,我都不知道她去哪了。后来,我才知道她去找村干部去了。村干部不管,她又去镇上找镇政府去了。政府工作人员不管,还动手打了母亲一个耳光。打母亲的那个干部叫吴不双。

第二天,母亲就讨饭去了,讨到了饭就给父亲送过去。

看到这里,关注我的人肯定感到奇怪,为什么要讨饭?

我们那里是贫穷山区,田少地多,土地贫瘠,以种玉米、小麦、土豆、红薯为主,正常的家庭一家人从春到冬拼命劳作,也只能混个温饱。而我们家因为父亲经常被打治病,母亲又有轻微精神病,我们三姐妹也做不了什么,家里还要给奶奶养老的粮食,所以在当时那个青黄不接的季节,我们家已经没有了粮食。那七头肥猪就是我们家全部财产,是我们一家人节衣缩食养大的,更是我们三姐妹天天打猪草的收获。一个晚上,房子没了,猪死了,家里又没有粮食,母亲只能讨饭救父亲。多少年后我听四姨说,大伯好几次差点把我父亲打死了,都是我母亲把他救活的。母亲这个苦命的女人,以自己卑贱的身躯,支撑着我们这个破败的家,直到最后崩溃,再也无力之时。在写这些的时候,我都在哭,泪流满面。

父亲在那个土医生的土诊所里住了一个星期,母亲叫人把父亲抬回来了,后来还是在家里治了半年病。那半年治病的钱,医药费,是到处借的,几块钱几块钱的借,房子也是借钱修好的。其后,还是母亲每年都喂好几头猪卖钱,父亲种烟叶卖钱,还种辣椒卖钱,用来还账。这次父亲的治病欠债,直到四年后父亲死了都没有还完。

回忆这些,我很痛苦,尤其是想到大伯怎么打我父母亲的那些事,我杀人的心都有!

不是他们毒打我父亲,我们家不可能揭不开锅;不是这次房子被砸、猪被毒死、父亲治病半年,我们家不可能倾家荡产;不是因为这些,父亲也不会打母亲,母亲也不会绝望,也不会疯。我实在不明白,也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又没有深仇大恨!难道,我们那里真的是不开化之地吗!听村里人说,那几个叔叔姑姑们,见我们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倾家荡产,他们都很开心。这算什么兄弟姐妹!他们到底有哪些见不得人的事不便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