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的江湖格外多事,自二月以来先有路家米盐被朝廷查禁引发一场轩然大波,再有朝廷锦衣卫无故与多个门派交手,杀人无数,江湖之上一时狼烟四起、人心惶惶。局势如此动荡,白英却也不得不命穆离殇着意关注此事,离殇暗自策马走访了几地,发现江湖各门派皆是门无杂宾、履薄临深,一副不沾世事临危自保的样子。
局势虽乱,街巷却依旧热闹,大批身着官服的锦衣卫自街上纵马驰过,扬长远去,离殇凝眉端坐于马背,暗自神思了一阵后他方要策马奔离,却见人群中一个身着杏黄色长裙的小丫头,那小丫头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畏畏缩缩,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离殇不假思索,策马至小丫头跟前一伸手便将她提上了马背,那小丫头尚且来不及看清来人,在马背上拼命挣扎,又喊又骂,离殇并不作理会,带着她直奔到一个偏僻的巷弄方才放她下马,小丫头看清来人后又惊喜道“离殇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离殇翻身下马道“我还要问,局势如此混乱,你一个小丫头不好好在苏州待着,跑到滁州来做什么?”
灵儿一咬嘴唇道“宋姑娘不听我劝,带着几个人偷跑去杭州找我家公子,至今已一月未归。夫人心疼宋姑娘怕她出事,近日怒气一直很盛,总是责骂我,我便偷跑出来找宋姑娘回去,岂料路上出了许多事,一路颠簸竟阴错阳差的到了滁州,现今局势又突然这么混乱,我就怕......我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离殇闻言一皱眉头道“你这小丫头,胆子也忒大了些,且不说这兵荒马乱之际你能否找到宋安然并将她安全带回,只怕就你这不告而别的作为回家后也是要被你家老爷打断腿的。”
“啊?那怎么办?我就是心里憋屈的紧也没想这么多。”灵儿即刻一脸慌乱道“其实我这样跑出来,只怕我家公子要是知道了也是会骂死我的。”
离殇无奈叹了口气道“我正要往苏州方向去,便顺路带着你,到了苏州你赶紧回家去吧。”
“谢谢离殇公子。可是我家公子不在,我若现在回去的话老爷夫人必会重罚于我,我......”灵儿低着头怯懦道。
“回去便对你家老爷说,是穆离殇有事找段谨之,一时寻不见他人,便带你走了一趟,料他也不能对你怎样。”
“可这样便是冤枉公子你啊,知道你有意为难我家公子的话,那些江湖中人定会在心头给你记上一笔。”
离殇不屑道“我与那些江湖中人的恩怨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多你这一笔,再说你当日也曾不偏见于邪正救我一命,我穆离殇也非知恩不报之人,相比于姑娘的救命之恩,这也算不得什么。”
事实却原是离殇于白马寺与那黑衣人对掌之后内伤极重,他与丝竹在白马寺私自出手讨伐宋炳易之事必得瞒着不能让白英知道,于是他只得一路疲于奔波,丝毫不敢拖延白英交代的任务,后来又在苏州一地与一群黑衣蒙面人一场恶战,伤重之时得灵儿照顾,灵儿还从段府偷了上好的灵药为他疗伤,离殇曾问灵儿“你可知我是谁?”
灵儿道“知道啊,天门大公子穆离殇,中秋比武时我可是看到了的。”
离殇惊诧道“那你还敢救我?”
灵儿道“大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自小便流落街头,若不是夫人慈悲收留了我,这世间哪里还会有我?你们有你们的是非对错,我不懂也不愿意去懂,只盼他日我家公子身处危难之时穆公子能念及今日,也助我家公子一臂之力,灵儿便已感激不尽。”
回想至这里离殇蓦然几分感触,末了他却只对灵儿说了句“上马!”,而后带着她一路往苏州去了。
雪狸贸然闯来着实让段谨之大吃一大惊,行事一向成熟稳重的雪狸几乎是以破门而入的架势闯进他房间里来的,顾不得安然对她不友好的斜睨,雪狸惶惶道“段公子,我有事找你,可否借一步说话?”
安然抢先冲上去横在雪狸面前,骂了句“还真是阴魂不散呐,好容易走了竟然又折回来。说吧,找我谨之哥哥何事?可是那妖女又想使什么手段?不说休想从这个门里走出去。”
雪狸心里焦急,看着宋安然这张本就不讨她喜欢的脸,雪狸怒吼一句“你给我闭嘴!事不关你便不要多话,否则他日天涯海角我必与你不两立!”
“你还敢……”
“安然,别闹了!”安然方要开口还击,却被段谨之一句话拦了下来。
看雪狸如此表现,段谨之心里猜测八成得是丝竹出了什么事,所以他当下也是焦急的厉害,没有闲情听安然在里面搅和。只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丝竹的武功,当今江湖上已经少有人是她的对手,怎地她们出去尚且半日,雪狸竟如此慌张的折了回来?
“姑娘请随我来,我们外面详谈。”段谨之说话间往门口走去,雪狸也疾步跟了过去。
出了客栈,情急之下,雪狸的步子迈的竟是比段谨之还要大,倒是段谨落在了雪狸身后。走出距客栈不近的一段路程后,雪狸一停脚步,转身对段谨之没头没脑的说了句“求公子救救我们家三小姐吧。”
段谨之不想雪狸的话竟是如此开头,一时只得困惑道“丝竹姑娘怎么了?姑娘你切莫着急,详细说来。”
“三小姐去苏州杀宋炳易了,我根本拦不住她。”雪狸急的几近哭了出来。
“什么?”段谨之惊呼一声。
“段公子你放心,三小姐她不是宋炳易的对手,她杀不了宋炳易的。”雪狸看着一脸慌乱的段谨之道。
怎能放心啊?段谨之心想“如此处境,无论谁非谁的对手,于我而言都绝非是好事。”
于是他急切开口道“我们这便回客栈牵马,即刻动身前往苏州。”说着话二人已经往客栈的方向急奔了过去“听着,此事不能让安然知道。”段谨之又对雪狸交待道。
“雪狸明白,也是因此将公子请到外面来谈。”雪狸想着,此事若是给安然知道了,一路上她铁定得纠纠缠缠的要杀了我才肯罢休,如此便别想速度的回苏州了。
二人牵了马,段谨之向门口的小二交待道“告诉宋姑娘,让她等着杜公子来一道回苏州,我还有急事就先走一步了。”
说着话二人便上了马,挥鞭而去。安然从楼上冲下来的时候就只看到了两个背影,只来得及大喊了一句“谨之哥哥你去哪里?”,无奈段谨之的背影已经远的没了踪迹。听了小二的传话后,安然气得一屁股坐在客栈门口,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路上,段谨之与雪狸边策马狂奔边言谈。
段谨之问“你们是否筹划着直接去苏州?所谓去洛阳不过是丝竹姑娘的一个幌子罢了。”
雪狸无奈道“我们本是一路奔着洛阳去的,可是临近中午的时候,突然从林子里射出一枚红菱镖,镖是三小姐接到的,看了字条上的内容她只说让我去洛阳找大公子会合,她有事要去趟苏州。”
“穆离殇也在洛阳?”段谨之问了一句,也不等雪狸回答便接着道“那你怎知你们三小姐是去杀我宋伯伯了?或许她去苏州有别的事情也未可知。”
“我们三小姐我了解她,除了杀宋炳易,没什么事会让她放下当前计划。”雪狸的声音逆着风时清时隐的传到段谨之的耳朵里。
“她究竟是有何深仇大恨,何故非要置我宋伯伯于死地呢?”段谨之话里竟有几分怨气。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雪狸的话是咬牙切齿讲出来的。
段谨之闻言突然勒住马缰,马儿在狂奔中一个急停。“这不可能!”他说。
“我知道你相信宋炳易,可是这样的事情我也犯不着拿来说谎!”雪狸也勒住马缰回头对段谨之冷冷说道。
这一瞬间段谨之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他在想,若雪狸所言属实,从人情道义来讲,丝竹要杀宋炳易自是合情合理,毕竟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啊!哪怕自己的爹娘是这世上最穷凶极恶的人。只是他又坚信,纵使他的宋伯伯出手杀人,那也必是有着无可奈何的原由,他的宋伯伯乃何等光明磊落之人,若非大奸大恶之人他又怎会轻易出手伤人性命?
“我宋伯伯,他…....什么时候?他……为什么?”
段谨之觉得这样的话使他难以启齿,江湖之上,杀人之事比比皆是,纵使丝竹的父母为人不正,他的宋伯伯也只是匡扶正义,只是一想到丝竹,这个甘之若素,多少有些不近人情的姑娘,终究是因为他的宋伯伯而变的孤苦无依,她无可选择的出生入死于这杀杀戮戮的江湖或许也是拜他的宋伯伯所赐。他想起在綦江客栈,丝竹对贺汀尹说出的一番话是多么的无可奈何。
“三小姐六岁的时候,她们一家,连着下人丫鬟,总共二十多口人,全被灭了口。”雪狸仰头望着天空说了一句,她想让眼睛里的泪水流回去,为此她已经哭过太多回了。
“此事确是我宋伯伯所为吗?”段谨之问的十分谨慎。
“段公子,三小姐那时已六岁了,她什么都懂,她是亲眼看到了的。”雪狸悠悠的说了句,“无论你信或不信,我还是要告诉你,宋炳易他绝非是你心目中的样子,从人品到武功,他都不是。”雪狸的话里带着明显的恨意。
话毕,二人便这样静默的骑在马上,在二月的凉风里。
杜宣到綦江客栈并未见到段谨之,只见到了心情极度不佳的宋安然。
“段兄呢?怎么宋姑娘在这里却不见他人呢?”杜宣笑问道。
“他死了!”宋安然气鼓鼓的回道。
“啊?”杜宣着实被骇了一大跳,转而想起,宋安然这副表情估计也只是与段谨之闹矛盾,一时的口无遮拦罢了。
“那宋姑娘是什么时候到的江浙呢?”杜宣看她在气头上,就想避着段谨之暂且不谈,只问与她相关的事情罢了。
“杜公子你别介意,我并非是冲着你发火的。只是谨之哥哥他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居然将我一个人丢在了这里,与你的约定他也不管,就只顾着跑去找那个女魔头了。”安然愤愤道。
杜宣总算是从安然的这几句埋怨中听出了一点由头,原是段谨之去找顾丝竹了,可他何故会丢下宋安然呢?此时,那个当日帮着段谨之传了话的店小二在一旁恰好听了个清楚,于是他将杜宣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段公子那日是和一个姑娘匆匆忙忙离开的,临走时让我转告宋姑娘,让她等杜公子到了一起回苏州,所以宋姑娘这两日心情一直不好。”
“哦,那宋姑娘是与段公子一起来的吗?”杜宣问那小二。
“没有,她是后来才找的段公子,那日恰逢段公子不在,她却硬是要闯进段公子的房间里去等,我们拦都拦不住。其实前两日店里还住着另外两个姑娘,她们都神神秘秘的不大说话,宋姑娘前几日清晨还同那两个姑娘动了手,连段公子都出手了,不过段公子自然是帮着宋姑娘的。那两个姑娘好像武功都很厉害的样子,只是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事,前日清晨她们便急匆匆的离开了,谁知当日下午有个姑娘又折了回来,与段公子出去讲了几句话后二人便骑马走了,丢下了宋姑娘一人,段公子临走前让我让我传话给她,说跟公子你一起回去。事情就是这样的。”这小二觉得自己都快将自己给说晕了,杜宣却总算是于这些言语中稍微理清了头绪。
杜宣看着不远处的宋安然,想来他这趟押镖的任务并不乐观,抛开他与这宋姑娘不熟不说,加之她现在又心情不好,一想到与段谨之的交情,他却也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这趟不赚一文钱的镖了。
“想必宋姑娘来到此地都没好好出去玩吧?杭州一地十分繁华,倒不如我们且不急着赶路,便一路走一路游玩回去怎样?”杜宣打起精神笑着对宋安然道。
“如此最好!”宋安然一拍桌子撒了口气道“还没见过因为别人不讲理把自己活活气死的。”
杜宣见状总算松了口气,“那我们吃了饭即出发吧?”,看宋安然并不反对,于是他吆喝了一声“小二,上几个你们店儿里最精致的小菜来!”。
段谨之与雪狸不眠不休策马奔驰了两日一夜,沿途换了两匹快马方才赶到苏州,到苏州之时已至深夜,雪狸以焰火弹为信约丝竹相见,半柱香功夫后,一袭黑衣的丝竹从不远处的一棵树后闪了出来。
“三小姐!”雪狸欣喜的唤了一句。
“不是让你去洛阳找大师兄吗?你又跑来这里做什么?何故还带上段公子?”丝竹话里几分责备的味道。
“我怕你独自一人去找宋炳易报仇,你不是他的对手。”雪狸怯怯的说。
“你…..”丝竹听闻雪狸当着段谨之的面说出报仇二字顿时变了脸色。“你告诉他了?”丝竹眼神里突然闪出从未有过的阴冷,让人莫名几分害怕。
“我……”雪狸话未说出便看到了丝竹扬起的巴掌,只是她却迟迟没能打下来。
“你走吧,从此再也不必跟着我了。”丝竹话里说不出的绝决。
“三小姐,不该说的我决计一个字都没有告诉他。”雪狸话里说不出的委屈。
“那你觉得你讲出来的,可有哪一句是该说的?为什么要自作主张?长大了,所以便不听我的话了是吗?”丝竹恼怒道。
“我只是担心你。宋炳易乃何等奸险之人,论武功论心机你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若出事,我该如何向大公子交待?如何向主人交待?如何向苍狼山的众兄弟姐妹交待?”雪狸终于委屈的哭了出来。
段谨之不明就里的看着眼前这两位姑娘,看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吵的如火如荼。
“你将他找来,你以为他会帮我吗?他只会帮着他那伟大的宋伯伯来对付我,你到底是在为我找帮手,还是在给我找敌人?你是嫌眼下的处境还不够乱吗?”丝竹话里透着几分悲凉。
“你会吗?”雪狸含泪看着段谨之道“我们三小姐救过你,你真要杀她?”
段谨之觉得,此刻他手里像是握着一把利剑,眼前站着宋炳易和顾丝竹,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明白,周围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让他必须即刻做出一个决断,杀死一个,带走一个。
“我无法眼睁睁看你杀了我宋伯伯,我自然也不忍我宋伯伯为难你,生于这江湖就必然得是你死我活吗?”段谨之无奈道。
“段公子此话倒是说对了,这江湖之上,有他无我,有我,就必然容不得他!”丝竹凄凄然道。
沉默良久后段谨之终于叹了口气道“这中间的恩怨纠葛非我能够决断,我只知,若我要帮着宋伯伯杀你,一回苏州我便直接回了家中,又何故非要来这里见你?”
“你还是回去吧。”丝竹话里几分哀伤,“别说你不肯向着我了,纵然你肯向着我,那又如何?就凭你我又能拿宋炳易怎样?当日在白马寺没杀得了他,此生我大概是再没有什么机会了。”末了是一种说不出的无奈。
“那你何故还要来苏州呢?”段谨之心里虽不明白宋炳易是否真如丝竹所说的那般厉害,但是眼前的丝竹表露出的却是几分真实的无奈。
“为何这么说呢?三小姐。”雪狸也问。
“他都知道了,往后我到哪里都逃不开他了,有时想想活着真不必这么累,索性干脆来苏州,一了百了,也算是解脱。”
段谨之本也没有那么相信,可是他看到雪狸眼睛里袒露出的东西,那是切实的绝望。
“三小姐,我们即刻回苍狼山去,主人她定会护你周全的。”雪狸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惊恐。
有那么一瞬间,段谨之竟有一丝迷失的惊恐,他至亲至爱的宋伯伯到底该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竟让天门里这两个不可一世的姑娘如此惶恐不安。
“你觉得那样的我还是我吗?一辈子躲在苍狼山上不下来?家仇何了?”丝竹厉声说道。
“三小姐,总会有机会的。”
“机会?”丝竹冷笑道“十二年了,先前师傅总是拦着我说要等我长大,长大后却发现我根本就杀不了他,现今我自知他可能随时会对我狠下毒手,你却要我躲在苍狼山上,你们总说要我等,可谁能告诉我,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话说至此便再无话可说,夜色浓密,残月之下一地悲凉。
杜宣与宋安然这一路倒是玩了个不亦乐乎。杜宣打发镖局的一行人提前回去向父亲复命,只留了为数不多的几个随从陪着他们一路轻装简行。宋安然自是一路都不肯消停,难得脱离了父亲的管束,觉得日子逍遥自在到没法形容。
一路除了逛街、听戏、打架,她还女扮男装,硬是拉着杜宣陪她逛赌场,若不是杜宣坚定不移的坚持反对,她绝对会女扮男装的连妓院都去探个究竟。实话说,这是自段谨之离开后,宋安然头一次觉得他走了倒也不是件坏事,至少这一刻心里头特别的痛快。
杜宣乐得个陪美女打发时间的差事,杜若一听了先行回来那一行人禀告,当下就乐的合不拢嘴,巴望不得他俩就此凑成一对。因此还特意再派人传话回来,说公子不必急着赶回去,路上还当多多照顾宋姑娘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