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千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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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红皂

“啊——”一声歇斯底里地喊叫。

“嘭!咣当——咕噜咕噜咕噜……呛——”一系列的碰撞声之后,回荡着清脆的金属声音,隔壁终于暂时消停了。

我微微皱眉:“他是不是……”

“嚓——嗙!”

我的话没说完,在隔壁连续的震击之下,楚旖逍桌面上的组合相框倒了,就像配合着隔壁的动静似的。

及雨的目光落在那机关繁杂的相框上,然后转向我——那相框组装起来颇为麻烦,还是请楚小姐晚上来之后自己折腾吧,至于罪魁祸首,谁也没想替他扛着。

“他最近很暴躁啊。”我压低了嗓子。

最近几天,觉大概是遇到了瓶颈,动辄在房间里折腾,称之为鸡飞狗跳丝毫不为过。

及雨摇摇头:“不痛快就说出来,反正他也是自己对自己发脾气,总比什么都不说强。”

我咧嘴一笑,觉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憋着自己的。

晚上,我正昏昏欲睡的时候,楼下房东“嗷”一嗓子把我惊得魂都散了,一头懵的我,好容易把这些魂儿拽回来,才听清她在喊:“吴誓,有你的电话!”

在房东不耐烦的眼神中,我拎起电话听筒,颤巍巍地问:“哪位啊?”

“吴誓,是我。”电话里的声音冷冰冰的,不过却带着熟悉的沙哑,“我是阿光。”

阿光是我上一处租房时的舍友,后来因为工作各自搬走了。我记得他老家离这儿挺远,在山沟沟里,他独自出来工作,也挺不容易的。他比我大几岁,朴实厚道,几分古道热肠,整天乐呵呵的。不过,搬家后,我们从未联系过。

“有事吗?”我打了个哈欠。

“你已经睡了?”他问,“刚过九点。”

我连忙晃晃脑袋:“犯困,没啥,你说吧。”

“听说,你在一个奇怪的店里工作?”他试探着问。

既然说到了千缘阁,我便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了。

“是。”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传来了略显僵硬的声音:“我觉得我最近有些奇怪。”

“能详细告诉我吗?”我尝试着用温尔的口气说话。

在长久的沉寂之后,那边说:“有点儿、有点儿不可思议,你可能觉得我在胡说八道。”

这就是不肯相信我了,我说:“那这样吧,我们当面谈,我的同事都在,大家集思广益总可以了吧?”

“好,多谢。”

然后,便是忙音。

我盯着听筒瞧了一会儿,觉得电话那头的人和阿光对不上号,不过没一会儿,我就在房东威风凛凛的目光下,蹑手蹑脚地溜回楼上去。

上楼后我才想起,我明明已经不欠房租了,却还是习惯性地怕她,什么毛病!

早上我来得比平时早,温尔的点心还没进烤箱。

其实阿光一番含糊的话让我有些担心,天快亮的时候又做了一场诡异的梦。梦里,一只椭圆的红色的什么东西晃来晃去,阿光捂着脸瑟缩在角落。简单的场景翻来覆去,然后我就彻底睡不着了。

我提前把阿光的事情告诉了温尔,温尔一边洗手一边说:“他的话倒是探听不出什么具体的东西,不过,你的梦……”

“咣!咣当咣当……咚!”二楼的房间。

“哎呀——烦死了!”觉的声音。

我仰头:“他通宵了?”

温尔点点头,指指桌子上的便签。

写的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楚旖逍小姐怒不可遏的指甲印已经充分说明了问题。

“对了,悉公在外面约了朋友,及雨今儿大概也不来了。”温尔说。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点:“其实我也可以请假的,对吧?”

温尔眯着眼睛笑了笑。

这时候,三声铃响了。

来人手拿公文包,衣着体面,浮现着礼节性的微笑,友善之余,又能给人以干干净净的距离感,一时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我粗略扫了一眼,便继续喝茶。

“你好。”他说,“吴誓。”

我一口热茶差点噎着,仔细打量一番才看出,这鼻子这双眼睛,倒真是阿光。

“唉,你来得倒挺早啊!”我连忙站起来。

阿光微微蹙眉,声音低了低:“我来早了?那我在外面等一会儿?”

我赶紧拽住他,让他在吧台前坐下来:“没没没,我就这么一说,来,喝茶。”

“谢谢。”阿光双手从温尔手中接过茶杯,客气地笑着。

“我看你荣光焕发的,最近忙什么呢?”

阿光微微向我侧身,说:“在广告公司做业务员,啊,这是我的名片。”

聊了一会儿,他接了个电话,熟练地谈论些什么合同之类的细节,几个字就主导了对话。

此时此刻,眼前的人带给我极大的陌生感,我倒觉得他就像泥鳅一样,游走于上上下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人缘好得令人发指,听他说话与他办事都很舒服,但我却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总觉得从某个角度看他,莫名地怪异。

我看向温尔,温尔的眼神清澈如水。

果然,是眼神。阿光的眼神黯淡无光,他就像一个机器——一具傀儡。

想到这里,我差点跳起来。

“是朱颜。”温尔耳语道,“别担心,交给我。”

阿光打完电话,转身回来,满脸歉意地说:“看我,来了只顾着打电话,真是不好意思。”

“吴誓,他是你认识的那个阿光吗?”温尔忽然严厉起来。

我有点儿听不懂,但还是顺着温尔的话说:“虽然看起来很像……不,看起来,也不太一样,完全不像了。”

阿光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却仍旧保持着微笑:“吴誓,你怎么这样说?我不过是换了工作嘛,而且,人是会变的呀。”

温尔转向我,说:“刚刚,你跟我说,你做了一个梦。”

我点头:“对啊,圆的,红色的。”

“我知道那是什么。”温尔的余光瞥向阿光。

朱颜。

那一年,有个名叫陈平的少年考中了探花,苦读圣贤,终于给自己换来了大好前程。

然而几年后,老帝逐渐年迈,愈发庸懦无能,双子夺嫡,百官争锋,官场混乱,从山乡走出的年轻人,淳朴耿直,在处处圆滑的地方,他就像一块充满棱角的石头,根本无法理解朝堂的尔虞我诈,他不懂该对谁笑,谁的话更有威力,处处得罪人,渐渐遭受排挤,竟落魄到无法立足的地步。

陈平觉得很丢人,又恼又怒,把房门关起来不肯出户。

等他再次出门的时候,脸上多了一张面具。

木质的面具,只留下了眼睛的小洞,涂着厚厚的暗红色油彩,诡谲至极。

而奇怪的是,外面的人对它视而不见,而戴上面具的陈平,忽然通晓起人情往来,八面玲珑,很快在错综复杂的朝局中打开局面,在新帝登基的时候,得到了宰相的高位。

却在万事风调雨顺的时候,陈平忽然变得易怒、暴躁,仿佛之前的压抑一齐爆发出来,叫人奇怪却绝对不敢多嘴。

而外人不知道的是,陈平脸上的面具,已经和他的皮肉长在了一起,那个帮他获得了今天的一切的面具,早就摘不下了。

那个面具,名字叫做朱颜,其实是个妖怪,它依附在人的脸上,能够掩藏人的真实情绪与内心,使人处处配合对方的凹凸,诱惑对方达到自己的目的。若说朱颜能得到什么,或许也不是什么可怖的,它只是喜欢看人的笑话而已。

是谁把它雕刻出来的,陈平如何得到它的,这些都不重要,只不过,陈平至死,都没能摘掉那个假面,那个带给了他无限风光与荣耀、同时又囚禁了他的一生的“至宝”。

我知道了,在我的梦里,就是那个朱颜的面具,至于捂着脸孔的阿光——我看向他,阿光目光呆滞,面色泛着不规则的暗红色,突然,眼珠剧烈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一抹煞红嗖地窜过,从窗隙逃走了。

“温尔!”

“没关系,跑了就没事了。”温尔扶着阿光。

“那别人……”

温尔的头发挡住眼睛,他说:“朱颜是要靠人的自愿才能依附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如果不是阿光自愿,朱颜又怎么会被他惹上。如果真的有人需要,区区毁掉一个朱颜又有多少意义?

“吴誓?”阿光看向我,黑亮的眼珠有些茫然,“我怎么了?”

“孩子,在这个世界挣扎确实辛苦,人总是很难守住自己的内心,很难不依赖着世界的洪流,简单说,保持自己的本心,并不是说说那么简单。随波逐流也不是那么轻而易举,而且,凡事都该有个度,诸如抛弃自己灵魂的事情,总归是不应该的。”温尔轻轻地说,“如此,救得了一时,也救不了一世。”

我不知道阿光听进去了几分,他走的时候,显得很疲惫。

原来卸下伪装,也需要耗尽大把力气呵。

几天后,悉公的桌面上出现了觉的画稿,一如既往的出色,只不过,我们长舒一口气,绝对不仅是为了这个。

温尔说:“其实,相对于装模作样的阿光,还是觉的样子,比较真实吧。”

我仰头看着趴在二楼栏杆上吃点心的觉,有些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