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千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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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薄荷

不知从何时蝉声渐起,当它们随着洒水车的电子音而躁动得愈发厉害时,恍然发觉日光灿烈,四周的悬铃木枝繁叶茂,已然入夏。

千缘阁里倒总是怡人的舒爽,温尔将橱柜里的瓷杯换下了,摆上了各式精致的古典玻璃杯,看起来晶莹剔透,倍感清凉。

当然,他需要洗刷、归置的数量也十分可观。

及雨放暑假了,便整日待在千缘阁。他没有写暑假作业,反正也没地方去上交,不过,每年的这时候,他的心情都比较低落,因为他好不容易才认识下来的人,已经忘了他。

一个浑身散发着低气压的前身神明在侧,显然是件压力颇大的事,所以,我来到楼下,百无聊赖地看温尔刷杯子。

“其实,也没落土啊,直接收起来不久好了。”我的下巴抵在桌面上,声音闷闷的。

温尔眼神温柔地看着薄薄的骨质瓷:“它们会记得,自己是怎样被对待的,它们的感情,会融汇进茶水中的。”

我不由往楼上瞧:“是啊,一只杯子都知道,更何况及雨呢。”

“没关系,这种事情及雨经历得多了,何况又是他自己的决定,他只是需要几天,来纪念这一年。”温尔道。

“真的这么简单么?你没发现,这几天都没看见觉吗?”我悄声问。

“他只是快到截稿日了吧。”温尔眨眨眼睛,“现在离他更远些才安全吧。”

我耷拉着眼皮:“原来还是你比较体贴。”

温尔笑得肩膀直抖:“你是在像我告白吗?”

“什么?”

“你的才是假的,我明明亲自去拓来的!”

“亲自?哼,你算是诓错人了,哈哈,我才是亲自去的!”

我还来不及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了争吵声。

我与温尔一齐往外瞧,只见外头,两个花甲老人正面红耳赤呢。

温尔擦擦手,推开门,三声铃响了。

两位霍老、刘老,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倒像是一对说相声的,结果再一问,竟然还真是,不仅相熟,更是将近四十年的挚友了。

因为一幅碑帖,二位竟然吵上了。

两位都是老相声艺人了,吵起架来不停地抛着包袱,偏还都是认真的,叫人忍俊不禁。

刘老不停地用手帕擦汗,汗衫湿了一大片,脸色涨得通红,而霍老鼻尖冒汗,眉毛一挑一挑的。

二位都是大嗓门,饶是温尔也费了一把子力气,才让二位安静下来。

饮下三杯薄荷茶,二老终于把事情说清楚了。

原来,二老一同参加了个书法爱好者的旅游活动,在一座山里发现了半截石碑,上面的文字颇合眼缘,二位大大赞赏一番后,自然要拿出笔墨纸砚,将碑文拓下来,各自收藏。

可回家后一交流,竟然是截然不同的内容,笔迹风格也迥异,二老都认为对方搞错了,倔脾气一上来,便争执不下。后来,一位老中医朋友推荐了千缘阁,这二老才一起来鉴定,自然,是吵了一路的。

我不由觉得好笑,这日头能把人烤冒烟儿了,亏二位也能嘚嘚一路。

两幅字摊开来,果然如二老所言,两幅字,各具风韵。霍老的字飘逸自如,如无人之境的高山流水,似清风若浮云。而刘老的字端庄典雅,字字大气,沉稳老练,犹如磐石沧海。

至于内容,霍老的文章谈及自然万物,充满自由、闲逸与禅意,类似于诗经。而刘老的笔墨讲述得偏于法理,透着凡间的哲学,更像是史记。

两篇各具神采,难以取舍,但若说是从同一块石碑拓来,那根本不可能的。

美则美矣,却都是残卷,只有半篇。

“那石碑本来就只有半块。”刘老说。

从文字排列看,两卷墨文确实是从同样的地方断开的。

霍老道:“我们此来,也想知道,去哪里找那另外的半卷字。”

温尔显然已经明白了:“我认为,二老都没有看错,那一定是枯碑。”

一千四百余年前,署季。

那一带山水有灵,神韵悠扬,一座旧寺庙被战火中的世人遗忘于此,倒得幸保存下来,只是被香客遗忘,偏又因此成了修身养性的佳地,到底还是祸兮福兮。

一位年轻的僧人居于此,朝披霞露,戴月荷锄,自给自足的日子里,多数忙于农桑,念经坐禅的时候倒是少了,然山水懂禅,僧人从山水中,看到了红尘与仙境,但他仍旧觉得,有些什么是他没有看到的。

那天,他看到了一块石头,黝黑又漆亮,火热日照下仍旧触指冰凉,僧人盘坐于此,与巨石神往,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然冬雪纷纷。

他参透了。

从那以后,他携来工具,日日从寺庙翻山越岭来于此地,修葺石碑。他荒芜了农田,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使命。至此,一食一饭,已经不重要了。

石碑立起,僧人又开始雕琢诗文,他专心致志,眼神明亮犹如太阳。

石碑雕刻完毕那天,来了一位访客。

这一带人烟罕至,访客自然不是俗人。

他是这里的神明,司掌农耕。他发现僧人不理田园后,就一直在观察他,想知道他为何如此。

他看到了石碑,也看懂了上面的文字。

但他勃然大怒。

起初,他从碑文上读到了自己的丰功伟绩,在自鸣得意的时候,看到了露骨直言。

农神讨厌这样的话,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他自己的瑕疵,他甚至改不掉,所以他更加讨厌。

那天瑞雪漫漫,僧人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参透了。因为最终,他看到了自己。

就像绕了一个圈,绕了一辈子,有回到了原地,可如今的原地,却已不再是当年的地方。

这块石碑,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文字。

就是他自己。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那些好的、不好的,都是他。

农神觉得自己就像赤身裸体站在一个凡人面前,他恼羞成怒地将石碑毁掉了。

僧人道:“是的,这就是你的缺陷,你再次证明了他。”

农神手里的锄杖挥向了他。

僧人的鲜血迸溅在了石碑上,因此,石碑得以保存下一半。

而石碑周围,因为农神的怒火,从此寸草不生,那石碑从此得名“枯碑”。

从那以后,世人只能从枯碑见到自己完美的一面,可因此,更清楚了内心世界的漏洞。

对比就是这样,一面越亮,另一面就越黯淡。

就算潜意识里在否认,在逃避,他仍旧知道,碑文上没有出现的文字,究竟是什么。

有的人承认了,有的人仍在说“荒谬、荒谬”。

到底,人与人是不一样的。

温尔说到这里,两位访客的表情已经变了。

显然,他们看到隐藏的内容,他们只觉得熟悉,却没有想到,那就是自己。

忽然,霍老说:“刘兄,其实,你也猜到一二了,对吧。”

“是,是呀,说来惭愧,”刘老摇头,“其实,我们争执内容,其实只是想否认没有拓下来的部分吧。”

霍老狡黠一笑:“不知刘兄,有没有勇气,将另外半卷写下来,到时候,我们再吵也不迟啊。”

“哼,有何不敢。”刘老拍桌子,“老弟你可别隐瞒啊。”

两位老人又如此吵着,离开了千缘阁。

我说:“其实,这才是他们俩的常态吧。”

温尔打开水龙头,在清泠的水声里说:“做朋友,做到他俩的份儿上,对于我们来说也是难得的。”

了解你,犹如了解自己。接纳你,胜过接纳自己。

即便是难路、险路,相互扶持、相互督促,也能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