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的物料陆续送达,第二天上午,陆娜在缝纫机前坐下,正式开始了暮明节服饰的修整工作。
事实上,陆娜已经很多年没有亲手缝纫了。与传统的裁缝必须精通每一门手艺不同,服装公司的运作是将设计、制版、裁剪、车工等进行明确分工,而她从来都专注于设计。
不过,这批暮明节服饰的修补难度不高,凭借少女时代掌握的技术应该不成问题,主要是数量太多,需要耗费不少的时间精力。
只是没想到,转动的老缝纫机引来了一帮不速之客——附近那些拥有大把空闲的老人家们闻风而动,呼朋唤友地将这里当成了聚会聊天的最佳场所。
“陆娜忙你的,甭管我们这些老骨头!”
为首的老爷爷人步态虽慢却十分稳健,领着一帮老太太缓缓入座,指着缝纫机道:“我们呐,就是爱听这老伙计的声音,你要是停咯,反倒叫我们白跑了这一趟!”
陆娜面上很热情,连声唤来何淼淼招呼大家。
沙发不够坐,何淼淼把餐厅的椅子拉过来围着茶几摆好。待老人家落座,何淼淼又忙前忙后地倒茶、摆放糖果点心,老人们纷纷竖起大拇指夸淼淼懂事,赞陆娜教得好。
老人家们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慢悠悠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这声音听着哟,就跟双庆嫂还在似的……”
虽已去世多年,但大家对双庆嫂的好手艺仍然如数家珍,他们说同一匹布别人只能做出一件,双庆嫂却能做出一大两小的三件衣服来;说双庆嫂眼睛特别厉害,有时尺都不用,看几眼做出来的衣服就特别合身……
他们话题不断,气氛热络。看那架势,只要缝纫机转动一天,他们就会来一天。
陆娜不动声色,很快找了个借口调整了时间安排,改为白天在房间忙碌时装周,晚上九点过后再开始修补节日服饰,如此一来,就可避开习惯早睡的老人家们。
这天晚上,何淼淼出门看营神队伍排练去了,陆娜正一个人在缝纫室里忙碌,却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娜姐,真的是你回来了!”
来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她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露肩白衬衫,头发扎成马尾,露出修长光洁的脖子和一对匀称好看的锁骨,体态轻盈,往那一站显得落落大方,形象气质颇佳。她的手里还拎着一个大袋子。
“你是?”陆娜对这个女人并无印象。
“也难怪娜姐认不出我来,你去读大学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学三年级的小丫头,”女人笑眯眯地自我介绍道,“我是燕子,想起来了吗?”
“燕子……原来是燕子啊。”陆娜微微一笑。
“每年回来过暮明节我都过来看看,今年总算盼到娜姐回来了。”
当年暮明岛小名叫燕子的小女孩着实不少,陆娜并未想起她是哪一个燕子,但这些无关紧要,反正寒暄两句之后也不会再有往来,真正让陆娜介意的反倒是燕子手上那个大袋子。
果不其然,聊了一会,燕子切入了正题。
燕子将手上的袋子打开,拿出一件折叠整齐的小裙子和一匹与裙子一样的布料放在桌上。
“娜姐,这条裙子我一直收着,”燕子将小裙子捧在手上,说,“也早早买了布,就想着等你回来了,做一条一样的现在穿。”
陆娜接过小裙子稍稍看了眼,建议道:“燕子,这种款式现在不流行了,重新做一件还不如买新的。”
这话并非只是为了推辞,这条小裙子款式老旧,布料与剪裁都非常普通,显然配不上眼前女子的形象气质。
燕子对陆娜的反应似乎颇为意外,问道:“娜姐,你不记得这条裙子了?”
“嗯?”
“这条裙子是你十七岁那年给我做的……”
那一年,小学二年级的燕子和其他五个小女孩被老师选中,一起为即将到来的儿童节表演舞蹈《蝴蝶花》。上台跳舞向来是漂亮小女孩才能拥有的机会,燕子满心欢喜。
一般而言,学校跳舞都会统一购买服装,但这一次,老师说蝴蝶本来就是五彩缤纷的,全都一样反而不好,让大家各自穿上自己喜欢的连衣裙就可以了。
这本是省事不少的做法,但燕子却满脸愁容。或者应该说,无论是买新衣服还是穿自己的,燕子都会一筹莫展。
燕子家在暮明岛出了名的贫困,她从小到大都是捡亲戚邻里淘汰了的旧衣服穿,不是偏大,就是偏旧,遍寻衣柜,竟找不出一件能够上台的连衣裙。
后来,燕子鼓起勇气央求妈妈给她买一条新裙子,妈妈没有同意,伤心的燕子一边哭一边大喊:“我也想像别人一样穿漂亮的新裙子啊!就一次,一次也不行吗?”
这一幕被路过的陆娜看在了眼里,最后,她为燕子赶制了一条连衣裙。
“这是我人生拥有的第一条真正属于我的裙子,我穿着它跳了人生的第一支舞蹈。”燕子轻轻抚摸着手上的裙子,说,“我的舞蹈演员生涯即将谢幕,我想穿着它再跳一次。”
燕子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感伤,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赶紧笑了笑,又望着墙上挂的节日服饰,说:“是我太过冒昧了,听说镇长也托你帮忙修整节日服饰,你这么忙我还来打扰……那娜姐,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燕子将裙子折叠,打算装回袋子,陆娜的手却轻轻按住了那条裙子。
“燕子,我量量你的尺寸。”陆娜开口道。
燕子先是一怔,继而微笑着点了点头。
缝纫室里,陆娜拿着皮尺,安静地为燕子量了起来。她们没有说话,只听见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晃动着。
“我们裁衣,量的可不只是人的肩宽腰围……”
母亲立秋的声音忽然在陆娜耳畔悄然响起,她仿佛看到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双手温柔地抚平布料。
“更要度量的,是这个人的性情,想想什么真的适合这个人,而不是考虑外头流行什么,整天想着别人怎么穿。这衣服是要穿一辈子的。”
这衣服是要穿一辈子的。这句话,可谓是母亲立秋的口头禅。陆娜时常觉得这话给穿衣人太大的压力,好像万一没穿一辈子还对不住裁缝了。
如今,服装早已从珍视的心爱之物变成了大量购置的、可丢弃的物品——这没什么不好,人的个性需要多方呈现,且服装轮换得越快就越有商机。
但或许,母亲立秋的这句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吧?无论这件衣裳别人会穿多久,她都抱着要让人可以穿一辈子的心意用心制作。
送别燕子以后,陆娜拿起那条小裙子端详着,当年在灯光下埋头缝制的十七岁陆娜仿佛又浮现在她眼前……
多年的摸爬滚打,如今的陆娜懂时尚,懂市场,懂人们的消费心理,正因为太懂,她设计服装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不再是一个个鲜活的人,而是一片模糊的群体,手头的衣服与其说来自她的灵感与创意,不如说来自潮流与市场分析……
或许,这多少便是她面对时装周,想要真的打造属于自己的风格时,却陷入瓶颈的原因吧。
“谢谢。”陆娜对着小裙子喃喃道,不知道是对燕子说的,对裙子说的,还是对十七岁的陆娜说的。
何淼淼看完营神队伍的排练回到家时,陆娜正在坐在缝纫机前自顾自地忙碌着。
灯光柔柔地倾洒在陆娜的四周,她将布料在桌上摊开,手掌温柔地将其抚平,又拿起剪刀细致地作出裁剪。
这个画面,何淼淼忽然想起了外婆,童年记忆里,外婆就是这样,即使相隔再远,也能清楚地听见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与布料裂开的声响,那些声音发自温柔舞动着的手掌,连接着那不动声色的脉搏与心跳……
***
陆娜将修整节日服饰的时间又调回了白天。老人家们天天来家中报到,而陆娜似乎也对他们的絮絮叨叨习以为常,甚至还会提醒何淼淼多买些新鲜水果用作招待。
陆娜通宵达旦地忙碌在暮明节的服饰与时装周的设计之间。家中有了电话,她的电话会议也方便了许多,有时候何淼淼半夜醒来,还能听到陆娜小声地进行着会议,她的声音与来回走动的步伐透过房间的窗户,在夜间驰骋,与夜晚的海风相互应和着……
何淼淼则每天如常与余跃一同去小船集市买菜,有时会在客厅与老人家们聊天,有时则偷偷与林东白一起去参加预热活动,或者林东白做着木器,她就在一旁静静地看书,还有的时候,她会跑到庙里去看余跃他们的营神训练……
就这样,时光缓慢又迅速地往前,而暮明节,也不急不缓地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