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一个活生生的藤儿进山,却连一个面目全非的藤儿都没有带回来。我不忍张翠看到藤儿惨烈的面目,我把藤儿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马家坳里,裹着那张熊皮,把他埋在蛮荒的山野里,也许那里永远都不会再有人踏足一步。我的整个心仿佛也随藤儿一起埋在了马家坳的林子里。
张翠在看到我的时候,只问了一句话:‘藤儿也回不来了吗?’
我毫不回避地点了点头,却不敢看她一眼。
她当场晕倒在地。张翠一睡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像一个活死人,像一根僵硬的木头。她看着我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睛里空洞无光,但我的心仿佛一下子就被她看了个通透。
第四日早晨,张翠爬起来,我以为她要喝水,她却径直走向灶屋,烧火做饭。她一步步像是踩在针尖上,又像是在地面漂浮着,像一个立体的影子。
我不敢靠近她,总觉得她突然就一声大叫起来。
张翠折腾了半天,煮了一锅包谷糊糊,然后自己舀了一碗,独自端着碗,坐在门槛上吃起来。吃完饭,她进房间换了一身光鲜的衣服,那还是很多年前,藤儿过生日的时候,伯父上山带来的一段布料,张翠自己缝制了一件衣服。我以为她心情稍稍好了些。张翠穿好衣服,突然抬起头望着我,‘锅里有饭。这些天,我想自己的母亲了,这就去了。’说完,缓步走出堂屋。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她说的话,张翠已经跨出了门槛,穿过地坝中间,像一阵柔弱的风似的,摇摇晃晃地往坪里走去。我的双脚跟生根了似的,仿佛坠着千斤的石头,我想大喊一声,嗓子却哑口叫不出来。我看着张翠越走越远,最后脑袋消失在坪上的坎沿里。她跟当初来时一样,走得那样突然,走得那样让我猝不及防。
张翠就那样走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只知道,她无论如何也是不会留下来的。她不会留下来。留下来的只有‘黑子’,墙上挂着的那把火枪,还有父亲和母亲的坟堆。他们迟早都会走的,都会走的,只有走不动了的,才留下来。
‘黑子’不会走啊!我不会走啊!我们能到哪里去呢?我是‘黑子’唯一的的主人,‘黑子’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跟‘黑子’讲话,‘黑子’认真地听着。我跟自己的枪讲话,它也不会反驳一句。我跟自己讲话,我自己回答自己。
我每日带着‘黑子’在坪里疯狂地跑,像一头野兽似的奔跑,像一头被追击的猎物一样没命地逃跑,往树林跑,我也不知道为何要跑,自己要跑到何处,但我的双脚一刻都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我的脑袋就疼得厉害。
我在坪里疯狂地开枪,打天上飞过的鸟,打草丛潜伏的兔,打林里偷食的野猪,凡是我看见的,我都举枪,没理由地举枪,理所当然地扣动扳机,我看着猎物倒在我的枪口下。如果我犹豫片刻,它们便都离去了,远远的离我而去,我再也看不到它们。而只有用手里的枪,把它们打倒,然后用匕首剥下它们身上的皮毛,一件件铺在我的床上,垒起来,我才觉得安稳。那样我才觉得它们属于我了,再也不会跑开了。
我像挥手一样举枪,像眨眼一样瞄准,像呼吸一样开枪,一切都像是自己的一个动作,就像是在摘取树上的一颗果实。我不会激动,不会难过,不会记忆已经过去了的东西,我就像森林里一棵会猎食的树。
火炉上炕着的猎物,排在一起,挤成了肉林,我不去动它们,更不会吃,我就那样看着,就那样一点点积累着。
我最想看到的不是任何一种坪上的猎物,而只有一种,那就是一头黑子。我要把他挂在火炉上,分成无数的小块挂在火炉上。
我把猎物扔给‘黑子’,看着它大口吞噬,我感到满足。
我还会在梦里梦到那团黑影,可是我会直直地注视着它,我会准备在它跃起的刹那,举枪。我看着它一步步后退,一点点消失。
我要让自己无所畏惧,因为我已无所牵挂,已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为之心软。
我很小的时候,听父亲说,猎人在举枪瞄准的时候,容易被心里的顾虑和杂念干扰,从而不能瞄准。而要真正做到心如磐石,任凭疾风暴雪,自岿然不动,坚定不移。猎人是不需要怜悯的,他只需要精准地扣动扳机。
父亲说,猎人最大的对手不是猎物,更不是其他的猎人,而是内心的恐惧。我当初奇怪的是父亲怎么会认为猎人会有恐惧?可是当猎人直视黑色幽灵的时候,真的像看着一只在草丛跳跃的兔子一样吗?多少次我在梦里遭遇黑子,它像一块黑色的阴影,扑向我,我会惊慌,我会颤抖。那么父亲和藤儿呢?我不知道父亲在遭遇黑子的刹那,内心是不是恐惧了?我的藤儿从来不会恐惧的,难道他在看到黑色幽灵的时候,手也颤抖了吗?
最好的猎人死于自己恐惧的颤抖!父亲没来得及告诉我,藤儿更是连最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而唯一可以证明这句话的就只有我自己了!我要么在等待里孤独终老,要么在追击中突然倒下,要么在恐惧中了此一生。我的枪,父亲留给我的枪,还没有锈蚀,我的心还在跳动,我又怎么能不死不活呢?况且我的‘黑子’还没有老去,它眼里还有一种进攻的欲望!
他们都去了,有意或是无意,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在每一个黄昏,坐在门槛上,拿着父亲留给我的火枪,仿佛只有它可以让我感到一丝温暖,只有枪托上的父亲和藤儿的手印,让我心里感到踏实。
我会用几个小时的时间,认真填装一筒弹药,我把子弹一颗颗放进枪筒里,就像填装进去的不是子弹,而是我身上的某个部位,某个器官,我不想出任何的差错。
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秋收过后,我便可以进山了。我决定只带‘黑子’,独自进山。
我甚至想好了,当我最后一眼看到这个世界的天空的时候,我会扣动扳机,对着‘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