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闷罐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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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24.

春天到了。

侯山沃光溜溜山上开始泛青吐绿了,坡上无名野花渐渐多起来。荒野在无声无息中渐渐醒来,还有些湿润,脚踩在地上泥巴沾鞋了,留下深刻的脚印。

棉鞋穿不住了,硬绑绑的袜子不透气,脚趾上冻疮也开始蠢蠢欲动,换上球鞋疼痛,穿上黑棉鞋痒得要命。也难怪徐州不尴不尬地方,再往北走点,野战部队发皮毛大衣,不穿棉大衣;脚蹬翻毛皮鞋,可不穿老棉鞋;往回走,不过长江,隆冬就没那么冷了。

唯独不变的是每天警卫连早操跑步到停息的那片小树林,一根草都不长。不瞒你说是尿浇的。百把号人每天一泡尿,而且个个年轻气盛,如同消防高压龙头,喷得愈高愈远,几乎天天如此,不要说杂草,那怕大坝也能冲坍塌。坊间传闻有人提过建议,能否文明点,上厕所尿尿。不知啥回事,不预理睬;所有连队依然涛声依旧,老方一帖。理由简单,提案的人是瞎扯,不懂兵。野外生存也是陆军必修课,活人怎能让尿憋死。

连长的连长还有一套强词夺理,早操在野外训练,可以舒通筋骨,喊喊口令,练练嗓门,放松心情,跑到小树林排除故障,这叫人与自然,浑然一体。

如果十公里武装越野赛跑,这泡尿就是精气神,不能放,要在裤裆里憋着,这叫提气,老兵还能让尿憋回到毛孔变汗水出来,这就功夫到家,能一鼓作气坚持到底。

这天早操后,各排排队吃饭,新兵集训组成一个排。老规据,一排先吃,它是尖刀排,连里撑门面的。如谁不服,嘴巴硬,就到一排去试试,肯定扒几层皮,掉几斤肉,让人脱胎换骨;接着唱歌开饭,哪个班的嗓门亮,调子一致,就可以先吃饭。新兵肯定轮到最后。论资排辈,很正常,第一年想不通,第二年新兵来了,他也成了老兵。我军的光荣传统,代代相传。

伙房里,热气腾腾,迎面扑来阵阵香味。杨卫绝对狗鼻子,嗅觉特好,消息也灵通,刷牙后凑近春林耳旁,神经兮兮地告诉春林早饭连队吃包子,大白菜粉丝馅的,春林特兴奋。

包子热呼呼,香喷喷,挺诱惑人的。吃饭又排队了,春林站在队列里假模假样高唱:「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心理却暗暗思虑,唉,今天不是黄道吉日,怎么吃包子,突然改善伙食了,今天连里肯定有事要发生。

果真如此。饭后新兵集合,连长正儿八劲地说:同志们,今天师直机关领导要观摩我们新兵的训练成果。大家得提起精气神来,振作精神,昂头挺胸,要像只小老虎,虎虎生威;千万别像熊样,掉链子,给警卫连丢脸,大家有没有信心。

新兵们异口同声喊道:「有」!这种战前动员,其实挺管用,连长的简单讲话,激发起战士的豪情壮志。

杭生的脸铁青,有股杀气,眉毛像两把匕首,愈黑愈亮,让人畏惧。黑乎乎的大手把枪捏得紧紧的,好象有人要抢似,如同一尊雕像,任凭风雨吹打。

边上的杨卫还是那股酸样,一瞅就知道地主老财家出来的,皙皮嫩肉,似笑非笑,让人发靥。眼睛忽溜溜转,蛮机灵,又贼兮兮,站在队列里总感到像说相声,让人发笑。缺少点正劲样。那怕天坍塌,这小子照样饭吃三碗,睡觉照香,活生生一个活宝。

郭宏就截然不同,一副认真的样子,遇到连队这种场面,他特谨慎,担心出纰漏,聚精会神地聆听连长的训前动员,生怕漏一句。

孙连长最后补充道:这次训练成果直接影响大家的新兵分班,望大家认真对待,别给警卫连丢脸。噢,有一件事差点忘了,过会儿春林和郭宏两位新兵到司令部大门站岗。

战士们用异样眼神打量他们,感觉怪怪的。杨卫斜着眼,瞅了瞅春林,似乎在说你们喜事来了。春林和郭宏笔挺地站着,心里却痒痒的,蛮自豪,毕竟那么多人只提到他们俩,但仔细思量,连长所说「站岗」。到底什么意思?春林琢磨着,肯定是好事。

新兵在赵智排长带队下,拉到了师礼堂前的操场上。

师礼堂是全师的生活中心,军人服务社、邮局、冲胶卷还有豆腐店之类均在此地。尤其军人服务社,师直连队战士的日常生活必需品基本上在这里购买,星期天在这里还蛮热闹。有点像阿庆嫂的茶馆,南来北往过客都要到此地歇歇脚,买包烟,点上一口,看一看,转一转,就开拔了。谁要探亲休假,必到此地,捎点土特产,带条徐州产的红旗烟,糖果肯定小儿酥,造型蛮可爱的,一个胖娃娃。

服务社的主任是马副师长的老婆,五十来岁,高高的,胖乎乎,一点官太太架子也没,典型的北方大嫂模样,特开朗,大大咧咧,笑呵呵的。挺喜欢和战士拉家常,只要去过一二次服务社,她肯定猜到那个连的,什么地方兵。时不时还问寒问暧,下次你去她就能直呼其名,特亲切。大伙儿亲切称呼「马大嫂」,有时战士不买东西,也到店里转转和马大嫂聊上几句;有一回,一位战士找到马大嫂:闲聊中透露他们连干部老乡观念特严重,在入党问题不一碗水端平;唉,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没过几天,师直调查组就进驻这个连队,来调查这个干部,事实果真与反映一样,这个干部就降级处分下团去了。临走前,含着泪水询问调查组组长这么快就了解此事,当然无可奉告。

操场上,警卫连新兵排进入指定区域,陈副连长压阵。队伍特齐,也蛮有气势。

「报告陈副连长:警卫连新兵排训练开始,请指示!」赵排长按训练的常规动作,显得潇洒自如。

「训练开始!」陈副连长有力地下口令。「是!」赵排长一个标准敬礼,转身。「全排注意,向右看齐,向前看第一课目,擒敌拳!

师礼堂的台阶上坐了不少师里首长的家属,为首肯定是马大嫂,她带领家属们早已在等待,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在融融的阳光下形成一道风景线。

孙连长所说的师机关观摩有「忽悠」成份,其实是家属们在观摩。到操场一瞅就明了,这也许是孙连长「狡猾」所在。在新兵分班之前,先让首长老婆先挑,家属满意了,首长也差不离。

一大早,马大嫂的大嗓门在家属院里如同高音喇叭一广播,师里挂上号的首长家属都来了,有的还带来不知情的女儿。马大嫂把三闺女也带来了,姑娘还在读高中,长得挺丰腴,高高的个,红红的脸,蛮健康的,扎两条又长又粗的麻花辫子,走起路来辫儿像跳舞,很有节奏,要说瑕疵就是脸太黑,像她爹。杨卫给她取了绰号「黑牡丹」。她正斜靠在母亲身旁,一股无忧无虑,天真的模样。双眼傻傻地盯着新兵的每个动作,母亲时不时转头看着女儿,狡黠地笑了。

不远处,杨副师长二闺女杨妮放下手中的活儿也来凑热闹。她是师照相馆冲洗胶卷的,个头不高,胖乎乎的,但人缘特好,没有师首长千金味。有时战士冲洗相片忘了去取,她还亲自送到战士手中,让人好感动。年纪也不小了,听说在追警卫连的某位干部,难怪她经常往警卫连跑。这时,她含情脉脉看着连副,像六百瓦灯泡,烫得要命,还聚光。火辣辣地走下台阶,靠近训练方阵。连副假装没看见,专注新兵们的训练。

队部里。

春林和郭宏依照连长要求换了套崭新的军装,如同毛脚女婿拜见老丈人。笔挺的腰板显得英俊。春林心想,去司令部站岗放哨,还要换装,大连长还亲自护送,这中间必定有「花头」。

「见到一号二号首长,必须要敬礼!」连长不停唠叨。

「连长,这点起码常识当然知道。」春林笑着答道。

「连长,一号二号首长我没见过,长得怎么样?」郭宏迷惑地问道。

「看我眼色行使,我会先喊职务,你们跟着叫就是了。」连长言传身教地进行。

「连长,我们是不是去相亲,你瞧还要穿新衣服。」春林嘻皮笑脸俏皮说道。

「别扯,凡正跟相亲也差不离,出发!」连长认真地下达命令。

春林和郭宏步调一致,在连长带领下,向司令部大楼走去。

自从那晚的事发生后,春林和郭宏两人心存芥蒂,特别扭,打起招呼来,好像有点陌生感,怪兮兮的。杭生前天还做了回老娘舅,把双方拉扯在一起,臭骂一顿,各打五十大板。骂得双方脸涨得似肺头,怪不好意思,但心里顺多了,起码外人不太察觉。杭生那句经典:毕竟喝城河水长大的。这句话如同刀子似的,刺进了春林和郭宏心坎,痛极了。

去司令部大楼站岗放哨是虚晃一枪,给师长和政委过目检验才是真的。在警卫连,给首长配怎样的警卫员,这里有讲究。此事既不能向首长明说,假如直说,首长肯定说你们看着办,万一出洋相怎么办?必须让首长满意,这是警卫员职责。所以选怎样的兵,绝对是考验警卫连连长「聪明才智」。选好了,首长满意,皆大欢喜,等于在首长身边安插了「卧底」。选配不好,虽说不是犯错,但可以揣测出悟性不高,提拨就困难了。难怪成了连里不是军事的「最高军事机密」。

于是,孙连长向作战科王参谋打听到,上午一号二号首长同时走出大楼到A团检查工作,可以利用下楼坐车短暂机会,孙连长准备导演一出「首长巧遇新兵」。

谁知,半路杀出程咬金。这个「程咬金」不是别人,恰恰是孙连长的老乡,师收发室主任王河。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孙连长带着春林和郭宏,雄赳气昂地来到司令部大门囗时,凑巧,王主任正汗流浃背从车上卸一捆捆要发的各类报纸,遇见老乡孙连长,如同盼到了大救星。

「啊哟,大连长,念到曹操,曹操就到。你来得正好,刚要打电话给你,劳驾派两个公差,帮个忙,分拆一下今天的报纸」。王主任无奈地说道。

「你的兵呢?」孙连长问道。

「后勤部组织实弹打靶,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的兵统统叫走了,留下我这个光杆司令。怎么样?大连长,看在老乡的份上帮帮忙,很快的,就分拆报纸。」王主任喋喋不休地说着。

孙连长看了看手表,又瞅了瞅几大捆报纸以及老乡满脸水深火热表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好,我只能出一个。」连长解释道。

「那太谢谢了,不愧是老乡,星期天我请你喝洋和酒」主任急忙点头哈腰地感谢,顿时喜出望外的样子。

连长转头瞧了瞧春林和郭宏,正举棋不定犯难时,春林开口说着:「连长,我留下吧!」

「那也好,帮好后立即到司令部楼梯口,我们在那里等你。」连长仔细交待着。

「是!」敬礼。春林自告奋勇请求留下,挺大度的。孙连长满意点头微笑,似乎在夸奖,带着郭宏离开了。

师礼堂的操场上,警卫连的新兵们个个生龙活虎,喊杀声震天响。赵智排长用大嗓门不停地指点动作要领:「马步要下蹲,重心往下;出拳要快,要有力量;前扑先要跃起,落地要有弧度,不要硬着地,小心手腕。一遍遍重复着。

饮事班送来了热气腾腾的白开水。陈副连长看了看手表,朝赵排长暗示了一下。

赵智心领神会:「大家注意了,下面休息十五分钟!」话音刚落。大伙儿一阵高兴,队伍迅速散开,不少战士纷纷和台阶上家属们聊天拉家常。

最活跃莫过于杨卫,一支烟功夫就混得像亲戚,嘴涂蜜似的,特甜,脸皮蛮厚,左一口阿姨,右一句婶婶,笑得马大嫂腰都直不起,眼泪都出来了。

不知不觉中何仁悄悄和马小三交谈着,聊电影中(春苗)扮演者李秀明演技好,还是(小街)中张喻演得好;聊朱自清的(背影)和鲁迅笔下的江南水乡,到处小桥流水,青砖瓦房,还有乌棚船、黑毡帽。是个鱼米之乡,挺富裕。有很多好吃的,有茴香豆、臭豆腐还有女儿红,有机会到那里游玩他一定当向导。

逗得马小三高兴极了,大方地拉住何仁的手要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后悔!弄得何仁吃不消,脸通红通红,怪不好意思的。

杨卫在一旁见状,介是介非,斜视着眼,咋唬道:「唉!何仁,上!」

不远处,杭生走了过来,笑着怒斥道:「杨卫,你小子又在搞破坏!别人蛮好在交流经验,你又来搅局,小心」

杨卫狡黠地笑哈哈,摇头晃脑地离开了。

其实女儿和这个兵的举动,马大嫂早已明察秋毫,她虽大大咧咧,感觉没心没肺,但绝对敏感,粗中有细,眼珠一转,记住了这位瘦瘦高高文文静静的城市兵。

太阳渐渐升起来,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挺舒适。

杨妮殷勤地在照相馆里泡了杯浓浓的奶粉,加了不少糖,小心翼翼走到陈副连长身旁,恭敬地递给他:「陈副连长,给您,快喝吧!」

「哟,谢谢!那么客气,开小灶呐」陈副笑咪咪谢道,但手始终不敢接。

杨妮着急,急忙摧着说:「喂,热的,快喝吧,不是毒药。」话语中明显带刺。

他东张西望,左右顾盼着,犹豫说道:「喂,你噍噍,那么多双眼睛在注视着咱俩。」

「啥关系吗?你拿不拿,不拿我倒掉了。」杨妮拉下脸,显现懊恼,硬绑绑地说道。

连副属于那种吃硬不吃软的,别人客气,他耍酷;别人翻脸,他很乖。可不,眼下他嘻皮笑脸地乖乖接过杯子,轻声说道:「喂,大小姐,别生气好吗?」杨妮扑哧地傻笑了。

赵排长鼓足腮膀,屏住气,吹响了急促的哨子声,新兵连迅速集结又投入了紧张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