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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邪之子(下)

今日少林一战,金禅确实伤得不轻,毒已伤及五脏六腑。他几乎走不下少室山,差一点儿倒在山门口,于是连忙找了一个山洞躲起来疗伤。

这次疗伤耗费了不少时日,等他伤愈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发现洞口外的风景竟已悄然变换了季节,正飘着几片雪花,而他的下巴上亦长出了一把胡子。回想与方丈大师那三掌,不禁惊叹其内力高深,因为不能将如此高深的内力吸为己用仍感耿耿于怀。而在他专注疗伤的这段日子里,尤其是在夜深人静之时,似乎总有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回响。那是婴儿哭啼的声音,曾数度让他产生幻觉,睁开眼来面前出现一个新生的婴儿。

金禅走出山洞,立于漫天风雪之中,望着少林寺的塔尖,耳畔忽然又响起了隐隐约约婴儿的啼哭。金禅感觉到心头一阵悸动,脚下踩着积雪,忍不住就往少林寺靠近过来。当越接近寺院,耳边的哭声便越发真实起来,不再只是他意念中的幻觉——女人已经为他诞下一个孩子,他已然是一个父亲。怀着急切的兴奋,金禅悄悄溜进了寺庙。

金禅一身白衣,来去如风,纵行在白雪皑皑的屋顶之间,竟然没有寺僧察觉。他循着婴儿的哭声寻找,飘落在一间院子里面。此时婴儿清脆的哭声分明就在院子里,金禅盯着一间厢房的门,一时激动得心头乱跳,只觉眼眶一热,眼睛竟不自觉湿润起来。正当金禅伸手准备推门的时候,背后忽然掠过来一道冷风,一只手掌先落在了他肩头。

金禅转身一掌横斩,背后之人唯有松手跃开,两人一起冲回院子,轻轻落在积雪中,犹如天上飘雪一般落地无声。但见那人乃是达摩堂首座,不禁面带惊讶之色,道:“阁下去而复返,莫非不想履行当初的承诺,又来为难女施主?”

金禅微笑摇头,道:“大师你误会了,这次回来,我只想看一眼孩子而已。”

“可是女施主既然已得安宁,何必让她平静之心再起涟漪呢?”

“大师的好意,在下十分明白。”金禅不禁幽幽叹一口气,“我知道她一定不想再见到我,更不愿再将往事重提。我不会打扰她的,只是想看一眼孩子而已。”

达摩堂首座仍蹙着眉头,似乎稍有犹豫,正心想着这件事要不要去禀报方丈,不料金禅竟忽然在他面前屈膝跪了下来,哀求道:“还请大师成全!”这番恳求的态度与先前闯入少林寺的时候可谓截然不同,看来的确是用心良苦,况且他是孩子的父亲,这个要求绝不过分,怎么忍心将之拒绝呢?达摩堂首座连忙扶起金禅,轻轻点一下头。

金禅不禁面露喜色,连忙到屋檐下窗户边,轻轻推开窗户,透着一点缝隙看见了屋里面新生的婴儿。小婴儿正躺在红布棉绒的婴儿床里,两只小手举在面前乱挥,此时已然停止了哭啼。而他的母亲,正闭着眼睛躺在旁边的榻上,似乎是睡着了。方才金禅与达摩堂首座在门外一番交涉时,两人说话的语声都极轻,并没有将她吵醒。

金禅深情看了一会儿这一对母子,转身过来时不自禁面带着微笑,然后纵身跃上屋檐消失在风雪中。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短暂的凝望竟然会是他心魔再生的由来。

接下来每天晚上,金禅都会悄悄溜到窗前,轻轻推开窗看一眼屋里的婴儿。而每当发现有人在屋顶上飘忽闪现的身影,达摩堂首座就不免皱眉摇头,心中满是疑惑。因为女施主并不知晓这件事的存在,其实每晚窗外都有一个人在偷偷注视着她,不知道这样下去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又或者说,他放任金禅如此,又到底做错了没有?

这一晚,达摩堂首座终于来向方丈大师禀报此事。他先将事情的经过叙说一遍,然后双手合十,鞠首向方丈道:“师弟擅作主张,还请方丈师兄责罚!”

方丈听闻之后,轻轻摇了摇头,道:“身为一名父亲,自然会牵挂自己的孩子,此乃人之常情,师弟你这么做也无可厚非,不应该受到责罚。”

“可是我担心,牵挂在他心中难以释怀,又会让他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你是担心他看了第一眼之后,就会忍不住想看第二眼,然后就会每天晚上都想过来看一眼孩子,等到某一天,他终于会忍不住走进屋里,想要抱一抱孩子?他做这一切,或许可以暂时瞒着女施主,但是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一天长大,说不定某一天他又会想要把孩子从女施主身边抱走,到那个时候,对女施主的伤害就会更深一层?”

“方丈师兄明鉴,我所担心者正是如此!”

方丈又轻轻叹一口气,道:“老衲当初接他三掌,本以为可以消解两人之间的怨气,让两位施主从此相忘于江湖,消弭一段情仇。却没有想到,女施主又为他诞下一子,孩子的哭啼声终于还是将他勾引回来。看来是两人之间尘缘未了,还有一些未竟的情分需要弥补。世人的痛苦劫难往往皆有心魔而起,唯有将心魔驱除方能得到彻底的安宁,这是两位施主自己的功课,我们身为佛门之中,只能从旁指点,不可代劳啊!”

达摩堂首座双手合十道:“方丈师兄所言极是,原来是师弟忧虑过甚了。”

就在两位大师望着窗外明月雪白心生叹息之时,金禅正透过窗缝看着屋里的婴儿,相比第一眼看见孩子的时候,他的眼色已发生了变化,开始透着冰冷。

金禅发现连续数日当他悄然飘落在院子里的时候,都能听见婴儿哇哇大哭的声音。金禅推开窗户一看,但见婴儿哭得凄惨兮兮,而他的母亲却躺在榻上背对着婴儿床,完全不理会哭泣中的孩子。在孩子这样哭喊的情形下,她是没有办法入睡的,竟然可以做到如此狠心不管不顾,金禅看了只感觉心头很不是滋味。金禅还发现女人已经连续数日没有给孩子哺乳,竟然要靠一个小沙弥端过来一碗米汤送入婴儿口中来维持他幼小的生命。这些亲眼所见的事实都让金禅的目光变得冷厉起来,心中十分不快。

这一晚金禅一直守在窗外,听着孩子饥饿的哭啼,且看这个女人能够坚忍到几时。等到夜半子时,女人终于翻身过来看了婴儿一眼,她果然没有睡着。

青灯下,但见女人目光呆滞盯了一会儿哭泣中的婴儿,忽然从榻上起身,从婴儿床中小心抱起了孩子。如果金禅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女人将孩子抱在怀中。女人拉开衣襟,将孩子的嘴凑近胸前,孩子开始含在她身上吮吸,终于停止了哭。窗外金禅看着这一幕,目光终于柔和下来,脸上不自禁又浮现出微笑。

然而金禅脸上的笑意只不过一闪而逝,很快又皱起了眉头,目光变得更加阴沉。但见女人伸手摘下头上一枚发钗,发丝顿时散落下来,而她手中的发钗却在婴儿肩头上的肌肤上来回轻轻划动着,同时抬起头来,目光紧紧盯着窗户,冰冷的目光似乎暗示着她已经发觉了什么。当她手上稍稍用力,发钗划在婴儿娇嫩的肌肤上,顿时又刺得孩子哭起来。

房门突然被推开,金禅凛然走了进来,道:“你以孩子作为威胁,无非是想逼我出来,我现在就站立你面前,你想怎么样冲我来!”

女人手中的发钗的确可以轻易刺死婴儿,当她看见金禅闯进来的时候,眼神中并没有惊慌,嘴角边甚至泛起了一丝笑容。金禅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笑了,但此时她脸上的笑容却让人感觉到一阵寒意,如屋檐上倒垂的冰柱一般。女人冷笑道:“你终于肯出现了?如果不是为了等你回来,我早就将他掐死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金禅厉声斥道:“他也是你的亲生孩儿,难道你就忍心亲手杀死他!”

女人不禁笑出了声,笑声却是如此凄厉,道:“你听他哭得多痛,在等你这个父亲来救他呢!如果你想救他,就用你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命吧!”

金禅脸色一冷,没有说话,转眼看了一下女人怀里的婴儿。

女人手中忽然又使了一点力,发钗的尖头已然刺破婴儿肩头的肌肤,顿时流出血来,婴儿不禁哭得更大声了。女人又冷声道:“你舍不得杀自己吗?你杀我一家十余口的时候又怎么下得起手?如果你还不砍掉自己一条手臂的话,我现在就刺死你的儿子!”

女人的情绪已然濒临疯癫,果然是太可怕。在那一刻,金禅心底忽闪过一丝杀念,正所谓无毒不丈夫,于是缓缓拔剑出鞘。当看见金禅拔剑,女人又冷笑了起来,然而剑锋并没有砍向金禅自己的手臂,而是在刹那之间掠近女人眼前,已然从她颈下划过。女人纵然有孩子挟持在手,但是以金禅的剑法而言,想要杀她不过顷刻间事。

女人尚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喉咙已被一剑划破,金禅轻轻从她手中取下犹沾着血迹的发钗。女人的身子僵持着,她只要稍有异动,鲜血就会从颈下伤口喷溅而出。但是在临死之前,她依然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你们……父子,将……不得好死!”这一口充满怨恨的诅咒终于冲开颈下的伤口,血雾喷溅而出,洒了怀中婴儿一脸。

金禅终于还是杀死了女人,当杀念在心头闪现的那一刻,他或许还没有意识到,自从开始修炼化功大法,体内毒素不断沉积,所受的诅咒岂止只有身体上的痛苦,还有心灵中邪毒之气的附加,正悄然改变着一个人的性情,他已经变成一个恶魔。

金禅抱着已死的女人离开了少林寺,把她的尸体埋葬在少室山上,然后将幼子留在少林寺中,希望由少林僧人将之抚养长大,对于这个孩子将来的命运,他已经无力去想象。从此他从江湖上消失,犹如人间蒸发,开始遁入深山专心修炼化功大法,终日与毒物为伍。殊不知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当金禅学成出山的时候,竟然已是二十年后。

只不过二十年后父子重逢之日,却几乎变成生离死别之时。金禅不禁又回想起女人临死之前留下的那一句诅咒,差一点先在他儿子身上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