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浮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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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花落樽前

“对不起,落瑛,我本不该将你带入这道宫门,夺去你半生清闲自在。只能尽量让你快乐。”公子俱酒看着烛火在桌案上慢慢燃尽,就好似一个时代的终结。

“无妨,你毋需自责。”盯着案上华丽的酒樽,韩落瑛发出一串叹息,“落瑛早晚是要嫁人的,嫁到哪儿能得自在?没有分别。更何况我本生于卿相世家,囿于深宫,这就是我的命,我早就明白了。”

公子俱酒忽然感到一股深重无名的悲凉从心底升起。他弯了弯嘴角,强笑道:“你能接受就好,落瑛。你我要相守终生,白头偕老。我不希望你带着痛苦度过余生。”

他低下头,轻吻韩落瑛的额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长鱼祜的名字。

“放心,落瑛未曾觉得痛苦或不公。子曰既来之,则安之。妾身既已嫁给殿下,便永远都是殿下的人,殿下能够如此通情达理,妾身不胜犬马惊怖之情,只愿此生尽心侍奉殿下,让殿下在无助之际也好有个依靠。”

公子俱酒只觉又惊又喜,仿佛多年的美梦,今夜终于成了真。

“落瑛,落瑛……我姬俱酒此生定不负你。”

花落樽前,花浮酒中。光与色彩重叠变幻,如琥珀里的时间,如阴阳轮转昼夜更替。月升月落,花开花败,繁华幻灭,无数悲欢离合在这偌大宫中不断重演,呜咽声游荡在午夜深处回环往复,时间就这样永不回头地奔流而去。

两年后,国君薨,谥号“孝”,世称晋孝公。

公子俱酒继位,封正室韩氏为妃,其余妻妾为夫人及美人。

透过猎猎白幡,他看见孝公的尸身被陈放在偏殿中央,男女老少身着玄衣肃立在殿门口,为先君哭丧悼念。在这些人中,有姬俱酒的兄弟姊妹,也有孝公生前的嫔妃爱妾,还有朝中重臣,韩赵魏三家士大夫。一个个,都在假模假式地抹着眼泪,极尽演戏之能事。

姬俱酒自己则是一身玄色衣袍,面容肃穆,气势威严,头戴平天冠,冠上垂下的珠串流苏挡住面颊。他立在首位,体格修长挺拔,神色冷静,俨然是成年男子的姿态。

眼瞧着孝公的尸身僵躺面前,了无声息,姬俱酒却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同年,三家叛乱,赵肃侯以闪电之势夺取端氏城。韩、赵、魏三家联名上奏周天子,请求封侯加爵,将晋国一分为三,各自占山为王。自此,晋姬氏名存实亡。

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大夫狐光火急火燎地赶到姬俱酒的寝宫,将都城端氏失守的消息告知于他。

他平静地点点头,没了下文。

短短数月,晋国风云变幻,江山易主,姬俱酒从万众之上的至高点,跌落到了屈辱的深渊谷底,从身份高贵的诸侯沦落为供人戏耍的猴。

没有人杀他,没人囚禁他,甚至都懒得来知会他一声。反正他早晚都是要知道的,早在他尚是公子的时候,便已预见到了这一天,只是未曾料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而他竟会如此平静。

江山易主来得轰轰烈烈,却无人记得可怜的晋公俱酒,显然,篡权的叛贼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他冷笑,他恸哭,他无语,他宁可有人冲进宣启殿给他一刀,或是将他幽禁在刑罚最残酷的牢狱里,抑或将他流放到最寒冷的漠河之地,这样他就再不用面对忠心于他的大臣们,不用面对拥戴他的黎民百姓,也不必面对韩落瑛。

他是一个失败的君王,一个失败的主公,一个失败的男人,他辜负了所有人对他的寄望。于是他忍辱负重地活了下来。

晋国依旧姓重耳的姓,姬俱酒依旧当着他的国君,住在繁华的王宫里,纵情于美酒,日日歌舞升平,只是这宣启殿再不如往日热闹,门口也没了森严的护卫把守。

门可罗雀,冷清到极点,宣启殿好像一个巨大的空酒樽,装着一个失意落魄的男人。

一朝风云变幻,韩落瑛也不再是曾经的千金小姐。尽管依旧享受嫔妃的封号,她每日都会早早起来,到宫中偏僻的杂役房跟宫女一道浣洗衣裳,天冷的时候手常被冻到开裂。、

洗完衣裳再去膳房,生火,洗锅,洗鼎,切菜,帮着准备宫中一日的膳食。一天下来,美丽的脸颊时常被熏得焦黑,双手因沾了锅的缘故显得异常肮脏,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干净之处。

她寝宫里厚厚一摞经史子集都已积灰三寸,可她再没翻开过,美丽的脸上除了憔悴还是憔悴,早已不复当年的优雅。

韩落瑛还是王妃,本无人强迫她干这粗活,一切都是她自愿为之,只是不知她这样做,究竟是在惩罚那个没用的男人,还是在惩罚她自己。

姬俱酒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可他无能为力。他已不再是能呼风唤雨的一国之主了,而不过是一名卑微的阶下囚。他甚至都没能力自保,又何尝保得了韩落瑛?

落瑛本应有个好夫君,呵护她,疼爱她,不让她受一丝委屈。可眼下,姬俱酒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受难,而这一切皆因自己无能而起。

或许,这就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惩罚吧——让他挫败,让他屈辱,让他悔恨,让他愧怍,让他无力……那些跟了他的女人,都跟错了人,都没有好下场。

姬俱酒痛苦地闭上眼,拼命咽下这份苦楚。想逃离不堪的过往,然而回忆却汹涌而来,愣他如何抵挡也挡不住。内心深处莫名地躁动着,仿佛熊熊烈火焚烧心肺,痛彻心扉。

好在灼烧之痛并未持续多久,一股不知名的奇异力量旋即而来,顺着经脉传递到四肢百骸,愣是将痛感压了下来。饱涨的力量伴随着心跳不断向外扩张,流经五脏六腑,扫过他的每个指尖,在周身八十大穴处形成一个个打转的漩涡,疯狂汇聚天地清气,用吸收来的清气压制体内的烈火。

“上乘神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归于真情,混同玄冥。”

两股力量在体内不断抗争,他只觉快要自己快要爆裂了。

“啊——”

他捂住头,发疯似地大喊,眼前却只是茫茫的黑暗。

“曲生!曲生!”黑暗中,有人拼命地摇他,“曲生!你醒醒!”

长鱼酒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军营大帐中,身上裹了条厚厚的棉被。云樗趴在他身侧,一脸焦急。

“啊!你醒了!太好了!”见长鱼酒醒了,他重重舒了口气,“刚才真是吓死我了,怎么突然就像发疯一样大叫。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难受吗?”

长鱼酒摇了摇头,脸色异常疲惫,“一个噩梦罢了,无碍。我睡了多久?”

“现在是晌午,你昏迷了一整夜,说了一整夜梦话,还流了好多汗,吴起说你准是中邪了,让我在这儿好好照顾你。”

“瞎讲,他才中邪了!”长鱼酒翻了个白眼,一脸鄙夷。

北风呼啸,猛力鞭打着帐顶,丝丝寒气从帐子的缝隙间透了进来,冷冽异常,长鱼酒不由将棉被紧了紧。

“外头下雪了?”

“是啊,昨晚开始下的,一直下到现在,地上差不多积了一层。”云樗转过头,望着自缝隙间飘进的雪花,“你冷吗?要不我再去问他们要一床棉被?”

“不用了,我又不是病号。”他温柔一笑,伸手捏了捏云樗的小脸蛋,“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的了。”

“我又无所谓的,反正也没事……”云樗小声嘀咕了句,旋即正色道,“哦对了,曲生,关于昨天夜里的箫声,我……”

“是她在城头吹箫,引诱我过去。”长鱼酒忙不迭地打断,似有些心虚。

“就是以前侍奉过我的……一个嫔妃。”怕云樗听不明白,他又补充道。

“不是……”云樗摇头道,“你的那些事情,吴起都和我说过了。我想说的是,今晨我仔细询问过其他将士们了,昨天夜里根本就没人听见什么箫声,除了我们俩,没有第三个人……你不觉得这事有古怪么?即便箫声很轻,轻到只有那么一点声音,可这军中总有些耳朵灵便之人,岂会一个人也没听见呢……”

“你说什么?”长鱼酒当即眉头紧皱,“一个人也没听见?难道是我在做梦?难不成……根本没有什么箫声,昨夜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继而他摇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可能!伤口还在疼,昨夜的一切绝不是幻觉。”

“当然不是啦!”云樗嚷道,“昨天夜里我也听见了,明明就有,千真万确!我还问过你呢,记得不?这一切绝不可能是你的幻觉。”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许这箫声是依着气海振动发出的,那些士兵修为太低,所以无法感知到那一缕细微的气息吧。”

帐里沉默了,只余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密集而纷乱。

如果不是一个人的幻觉,会不会是两个人共同的幻觉?

良久,长鱼酒叹了口气,思绪如乱麻:“但愿如你所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