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浮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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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最后一夜

一轮皓月当空,俯视繁华人间。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

“桑柔,先君出殡那日我们在街上看见你了,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了,你怎突然出现在那儿?”云樗寻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将头搁在长鱼酒肩上。

“哦,原来你们都看见啦,我以为你们那时还没进城呢!”

大街上人潮涌动,街的两边都是小摊,有卖糖葫芦的,卖桂花糕的,卖玉器丝织的,还有卖宝剑的,不时能听见商贩叫卖声。

桑柔走到一个卖饰品的摊前,信手捻过一根亮晶晶的琉月簪,放在手中轻轻摩挲。

“一切都是吴大人的安排。他请我帮他一个小忙,我便答应了,如此而已。哎,本以为只是装神弄鬼吓唬人,谁知竟惹出这么大个烂摊子,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现在全城都在通缉我。哎你们说,这根簪子可好看?”

“好看,和你很配。”长鱼酒道。

“真的吗?”桑柔嫣然一笑,“能得到长鱼公子的肯定,可不是件容易事呢!那我就要这根了,老板!”

“喂,你还没说明白呢!那口棺材出什么事了?难不成你们在那里头塞了个活人?”云樗挠头不解。

“人当然死了,千真万确的死人,只不过有人在棺材上略作了手脚,我的巫术又可充当些小把戏……怎么,可是吓到你们了?”

她小心地将琉月簪插到发髻上,对着铜镜细细端详自己的容颜。

“嗯……绛紫色,跟裙子挺配。”

“可,可是……”云樗伸着脖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长鱼酒打断了。

“可是你应该知道,他不过是在利用你,至于利用完要如何收场,却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是啊,满大街贴的都是我的通缉令。不过你无须担心,我一个外族人,从未入过尘世,想来他们也查不出什么。再说了,上面既有吴大人罩着,我还怕什么?”桑柔吐了吐舌头。

长鱼酒不悦地蹙眉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他告诉你的?”

桑柔点点头:“初来乍到,对你们这边的风俗还不太了解,这些礼节和人情世故都是他教给我的。说实在的,我觉得你们这儿跟九嶷空桑大不一样,中原人说话总是这般迂回,话里套话,比九曲回肠还曲折。”

“这不奇怪,大凡君子肚里总是有些曲折的。”长鱼酒解释道。

云樗点头附和:“就是就是,这样才显得客气又礼貌嘛!”

“难怪呢,跟你们这些家伙打交道真的是累,不过像吴大人这般,倒也挺有趣的。”她朗然一笑,银白色的清晖洒下,与她发髻上的琉璃交相辉映,看起来光彩照人。

“吴起……你就这么信任他?”长鱼酒蹙起眉头道,“他不过是在利用你为他办事,你以为他真的会罩着你,保护你?”

“哈哈,他当然不会。”桑柔辗转到隔壁摊铺,于眼花缭乱的丝帛中精挑细选着。

“他确实没必要在意我的死活,可是他在意你,所以我相信他一定会保护我,让我不受到分毫伤害。”她的语气里带了十足的把握,仿佛早已看穿那个喜欢玩神秘的男人,信心百倍。

长鱼酒忽然觉得很好玩。

吴起那人,总试图在人前伪装自己,不惜一切掩去自己所有的缺点弱点,摆出一副高高再上的姿态,让别人难以揣摩他的心思。可他永远都不会想到,一个姑娘竟能如此轻易将他的玲珑心思一一道出,仿佛那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而他所有的伪装最终都白费了。他不得不在这个女孩面前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想到此,长鱼酒就觉得好笑。

“没关系,眼下我也被通缉了,我们一样。”

“什么?你也被通缉了?”桑柔讶异道,“这是为何?”

“曲生上了法家的通缉名单了。上次有个法家刑官带着一帮人来醉玉楼抓曲生,还好被吴起那混蛋给挡了回去,不然咱们怕是又要遭殃了。”云樗伏在长鱼酒肩头闷闷道,“天知道曲生做错了什么,竟遭了法家的通缉。不过你大可放心,只要是我云樗的好友,道家定当护你到底!”

长鱼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多谢了,只怕我不拖累你已是万幸了……”

“什么话!”云樗有些不服气,“我能保护你的!若是将来有一日发生了什么不测,我……哎,说这个做什么?晦气,打嘴巴!”

“法家是什么?这名字听起来好熟悉。”桑柔有些困惑。

“哦,法家是江湖上蛮有影响力的一个门派,主张法术势治国,在韩赵魏这一带势力很大。”云樗解释道。

桑柔了然点点头:“难怪我老听这里的人谈及法家,原来是像我们空桑巫师一般的存在啊!”

玉壶般的明月渐渐西斜,一夜鱼龙灯飞舞笑语喧哗。回头看万家灯火,朦胧明灭,点点光斑飞舞,恍然间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几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提灯游荡,与过路行人玩耍。桑柔俯下身,温柔地摸了摸他们的小脑瓜,丢给他们一串糖果。孩子们接过糖,嬉笑着跑开了。

“中秋,真是一个好节日呢……”她轻声呢喃道,“等以后,空桑也要设立一个这样的节日,族人们聚在江边,共赏明月,这样多好。”

她双手合十,仰望明月,似在向明月许下一个心愿。

“哎……若是我们大家往后能永远聚在一起,夜夜共赏明月,那该有多好!”云樗望着月亮,笑弯了眼。

多美好的愿望,却又多么虚妄。

万家灯火闹春桥,十里光相照。香烟乱飘,笙歌喧闹。

“对了,桑柔,我们三日后便要随军赶赴西河郡了,到时候你有什么打算吗?”云樗问道。

“我?”桑柔瞥了眼自己的影子,有一瞬的迷茫,“我有什么打算?我……没有什么打算。我等你们回来再作打算吧。”

“也好。”长鱼酒点头道,“不过战争作不得儿戏,更何况此番秦军来势汹汹,想必是场恶战,打多久都说不定。你恐怕得等一段时日了。可把你一个人留在禹王城,我实在放心不下。”

“这你大可放心。”桑柔道,“吴大人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我不会有事的。”

“呵。他?”长鱼酒怀疑地挑了挑眉,“那个家伙,他连自己都安排不好,还安排别人?”

“就是就是!”云樗连声附和道,“捅了这么大个篓子出来,若是让新君发现,他现在就得扫地出国了,白白在西河郡受了那么多年的苦,最后还是混不到丞相。这岂非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丞相之位,多么大的权力,多么高的地位,岂是你想求就能求得的?”长鱼酒反问道,“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多少士人前赴后继的理想,只有攀到如斯高位,才有可能将自己胸中的主张付诸实践啊。”

“不仅如此,丞相之位更意味着某种荣耀。”桑柔补充道,“我听说吴大人在离开他的家乡卫城前,曾咬着臂膀对母亲发誓,不为卿相,不复入卫。他选择出将入相,大抵也是不愿让双亲失望,要替吴家列祖列宗争口气吧。其实吧,我觉得他这人还是挺有人情味的。”

“是么?”长鱼酒淡笑一声,摇摇头,“杀妻求将,一个有人情味的人显然不会干这种事,不是吗?他不过希望天下人都能高看他吴起罢了。”

“是啊是啊!”云樗双眼圆瞪,义愤填膺道,“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混蛋,为谋一个将位不惜杀害妻子,这种人绝对不是好人!不过看在他保护曲生的份上,我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或许……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呢?”桑柔喃喃道,“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不是吗?毕竟这些也仅仅只是道听途说,事实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喂,桑柔!那家伙究竟对你施了什么法?一口一个吴大人,叫得那么亲切!他就是个大混蛋!你可不能见色忘义,因为他长得好看就袒护着他!他的为人可是有目共睹的!”

“说什么呢你!”桑柔伸出手,恶狠狠地对着云樗脑门就是一记爆栗。

“不说了!”她佯怒道,“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聊他作什么?来来,咱们观灯赏月!”

“哎哟……”云樗捂着脑袋,委屈地瘪着嘴,“是你先提起的好吗?你这丫头,真讨厌!哎哟……”

月光朗照大地,映出人间清欢。没有酒,长鱼酒却醉了。

美好的月夜,美好的朋友,他只愿这个梦能一直一直继续下去,不再醒来,无需再面对那险恶江湖,无需再面对那恩怨是非,无需再面对过去的人和未知的前途。

暮云初散,凉雾乍开,桂霭花香,桐阴繁密。清光暎水,上下玲珑,碧枝树影,婀娜左右。长鱼酒微扬起头,任微凉晚风吹拂他的脸颊。风中迷醉的桂花香。

醉眼朦胧,零零星星的影子,晃晃荡荡的月亮一一模糊,然后月亮变成了一个光点,消失殆尽,只余下一片漆黑虚无。中秋是秋日的盛事,亦是人间的盛事,最后一夜,不可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