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浮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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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撕掉面纱

“唉,不急,不急。”

吴起慢悠悠地踱回桌边,拿起酒盏轻啜一口,看向窗外,“不知你是否见过这种情景:夫妇俩个,妻子怀胎十月受尽临盆之痛,好不容易诞下一个婴儿,却可能产生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况。”

“倘若产的是男婴,则丈夫喜笑颜开,四处奔走,昭告邻里。亲朋好友皆来祝贺,家中门庭若市。可如若不慎,产了一个女婴呢?藏着掖着,唯恐让周围街坊知道了。有时看看那女婴,便恨不得杀了她。家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门可罗雀。你说,这是什么原因?”

长鱼酒抿嘴不语。

“啊哈!”吴起笑了笑,“瞧我这记性,忘了你是在宫里长大的,不愁吃穿,也不必为生计奔波,又岂能体会到那对夫妇内心的煎熬呢?不过你瞧你父王那些嫔妃们,整日盼着生个男孩,大概也能明白几分了吧。”

长鱼酒依旧不语。

“唔……我知道!”云樗兴奋地举起了小手,“很简单!因为男孩子身体强壮,长大了能养家,侍奉父母为他们送终。可女孩子身子弱,而且长大是要嫁人的,到时候嫁出去了可就是别家的人了,自然没法奉养她自己的父母了,所以对平常百姓家来说,养女孩是种负担。”

素萱娘抿嘴娇笑,琳琅耳饰发出“叮当”脆响。

“真是想不到呢,呵呵,原以为小弟弟你是不通达人情世故的,现在看来还懂得蛮多的嘛!嫁出去的女儿啊,就像泼出去的水,爹娘心痛不说,还要不辞辛劳地替婆家干家务,做得不好便要挨婆婆的数落、丈夫的冷眼。若是肚子不争气,生不出个男孩儿来,那她在这个家的地位便岌岌可危喽。所以嘛……好端端的姑娘,嫁人作什么?还不如我这沦落风尘的女子。至少我不必整日干活,也不必受婆婆的役使,看丈夫的冷眼,在这里有人伺候我,我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自由自在的,多好!”

素萱娘说的自不全是真话,却也部分是真的。她用青葱的指尖拈起一个葡萄,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弧圈,送到吴起口中。

“萱娘说得在理。”吴起点头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小神仙。生男孩还是生女孩,这关系到夫妇俩自身的利害。想想,即便是那世间最伟大的父母养育之情,其中依旧不免参杂一个‘利’字,更何况没有血亲关系的君臣、夫妻?”

“说得是呢。你大概是把人情关系想得太美妙了呢,长鱼公子。”素萱娘翩然一笑,扭了扭纤细的腰枝,“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衰美之妇侍好色之夫,想想看,结果是什么?必会失宠。一个女人倘若失了宠,她的儿子继承家业的机会也就大打折扣了,这便是为何,富贵人家的妇人常盼着她们的夫君早死。难道因为她们不爱自己的夫君吗?非也。她们不过是担心自己失宠,而使她们的儿子失去继承的机会,所以,她们宁愿丈夫在爱上下一个女人前死掉!”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冽起来,冷冽中又掺杂了几分轻蔑与不屑。

“在利益与地位面前,感情不过是温情脉脉的面纱,一撕,它就破了。”素萱娘巧手一勾,仿佛当真撕掉了那层面纱一般。

“不错。”吴起点头道,“你的理想太高了,是根本不可能达成的。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一点人情味,不过是利益的大网将你我串接起来。君臣、兄弟、夫妻,这些所谓温情脉脉的人际关系,实则充满了血淋淋的利害算计,最是虚伪诡诈。即便外表上看起来再礼貌再恭谦,这些,依旧是你不可否认的事实。”

“承认吧,俱酒,礼只能维持那一点可怜的表面,而有些东西倘若不彻底根除,留着终究会是个毒瘤,后患无穷。”

长鱼酒坐在桌边,默不作声地饮酒。美人酒甘洌清甜,令他想起了自己的母妃,还有落瑛,想起了许多许多怅然往事。

许久,他才幽幽开口道:“我自幼生长在危机四伏的王宫中,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事见多了,又岂会将人情关系想得美妙?只是从未放弃希望罢了。”

吴起不屑地讥笑了一声。

“我相信人性总还有他光辉的一面,仁义礼智,儒家便是要唤起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即便这个天下如你所言,充满诡诈算计,但我相信这世上总还有一方净土,总还有些固执不灭的微光。所谓仁义,并非只是一种品格。你们对仁的理解,可算是偏颇狭隘的。”

“哦?”吴起一挑眉,“我们的理解是偏颇狭隘的?愿闻其详。”

“对于仁是什么,我们大可溯源,回归它最初的含义。果仁、桃仁、花生仁,仁是果子中间的那一颗果核,即一个人的核心所在。仁乃万物之本,本心之源,是一个人秉持的信念,也是他的理想、他的意志。而所谓仁者,也并非宋襄公那般老好人、大善人,而是思无邪之人。”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吴起以一种夸张的方式摇头晃脑吟诵着,以表达其不屑,“哼!那不过是因为孔子把其中不堪入目的**内容全删光了,所以无邪。我说儒家人老端着吧,这么重视表面功夫,有本事别讨老婆呀!”

长鱼酒笑着摇了摇头:“孔子所谓的思无邪,并非是让人思考无邪之事,而是指一个人的思本身可以是纯净的(注)。而这般纯净,不是初生婴儿的纯洁无暇,而是一个人在污浊尘世里滚过半生后,依旧保有的清明态度,是一个人对大道的执着不懈追求。你不明白,你也不会明白。”

“是啊,我是不会明白。”吴起悠然地品着酒,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沿,“阳春白雪,曲高和寡。我吴起俗人一个,喜欢立竿见影的,自然不懂你的雅曲。”

“呵,那你觉得人与人之间是什么关系?既然你觉得我的‘礼’非常虚伪。”他兴致盎然地反问道,“我很好奇,难道要在街上干架么?”

“我?”吴起轻笑了一声,晃了晃酒盏,“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以前,首先我要让你明确,我的理想国度里有哪些人。”

“哪些?”

“你知道吗?”吴起扭头看向素萱娘。

素萱娘娇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呢。大人的理想国度会是怎样的?有萱娘吗?”

吴起眯眼一笑,转向云樗,“小神仙,如果我把一个很大的国家交由你治理,你希望自己的国家有些什么样的人呢?”

“我吗?”云樗有些诧异,“你问我?”

“不必紧张,各言尔志罢了。”

“哦,我啊!”云樗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搓着手兴奋地说道:“我希望我的国家能建在一片广阔的原野上,没有烦人的舟车、喧闹的集市,百姓可以在这片原野上自由自在,逍遥彷徨乃至无为。有人奔跑,有人采花,有人在溪边濯足,甚至什么也不干就躺在芳草地上睡大觉。而且……我希望我的国家有各种各样好玩的人,这样我的国家才会很好玩,才不觉得腻味,每天都过得很丰富很开心。然后我就悬在高位上,看他们做各种事情,顺应天道无为而治,以圣人之道行不言之教。”

“很好玩?很开心?”吴起不屑地笑了笑,“把治国当儿戏。各种各样的人,不觉得这样很危险么?这就是为何道家注定只能栖居江湖,一辈子缩在君王看不见的地方。”

云樗不悦地哼了一声:“让我发言,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吴起端起酒杯,啜了一口,“美人酒,品其酒,如见美人,实乃人生一大幸事啊!”

“呵。”长鱼酒笑了,笑得悲凉。

统治者,多么尊贵崇高的名字,又是多么残忍。他们制定礼法,将不同性别、不同身份、不同社会地位的人区分开来,表面上看似乎是在制造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性,实际上恰恰是在是消除它们,把他们变成一模一样的守法良民,如此一来便能消除潜在祸患,扫清对王权不利的一切障碍,高枕无忧。

他深谙此道,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儒与道的冲突,一言难尽。可礼本身没有任何错,错在使用它们的人。

“喂!你这个人,太过分了啊!不是你让我随便说的嘛!你还反过来批评我!”

云樗委屈地一拂衣袖,转身去品尝他的糕点去了,“糕点糕点,你也要多几种味道!否则我会吃腻的哟!”

“我和你的想法正好满拧。”

“哦?”长鱼酒兴致盎然地一挑眉,“说说看吧,博学多才、风流倜傥的郡守大人,倘若由你来治理一个国家,你希望这个国家会由哪些人构成呢?我很好奇。”

吴起伸出三根手指。

“三?”云樗忍不住又好奇地凑了过来。

吴起点了点头。

云樗不解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三种人?呃……你的国家为何只有三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