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浮樽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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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知我者

素萱娘微躬了躬身子,转身向一旁的侍女示意。侍女会意点点头,走进内房,片刻后,搬出一架白玉古琴来。上好檀木质地,琴身雕龙纹凤,琴弦紧绷,看上去极富张力。

纤纤素手温柔地抚摸着琴身,女子走到琴边坐下,将琴摆正,深吸了一口气,玉指开始在琴弦上娴熟地拨动起来。

伴随着琴弦微微颤动,悠扬清妙的琴音从她手底流泻而出,有种亘古般的神秘旷远,在氤氲檀香的房间内有种渺不可攀的朦胧感。

吴起倚在琉璃榻上,侧过头,认真聆听着素萱娘弹琴。

琴音悠扬,眉宇间脉脉含情,如墨青丝被风吹起,划过浅浅朱唇。皓袖缤纷,香风扑鼻,让人不由心醉神迷,难以自拔。

这便是温柔乡么?果然美妙。难怪许多人坠下去,就一辈子也起不来了。只怕是宁可堕入迷幻,醉生梦死,也不愿回到这痛苦的世上去做事吧。如此美妙的仙境,只怕是神仙老儿来了,也忍不住要驻足一番呢……

伴随着飘渺的琴音,素萱娘轻启朱唇,唱起了缠绵的歌谣:“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不要你回报我,只希望你我能永修同心。这样的誓言很真实,却也最是动人。

长鱼酒凝望着弹琴的女子,思绪却禁不住飘向远方。他想起了另外一名女子,她没有素萱娘妖娆勾人的身段,却比之更加出尘脱俗,更加令男人疯狂。

他记起她的笛声,她的箫声,她的琴声,还有她蹁跹灵动的舞姿。在皎洁的月光下,一袭绿衣翩翩起舞,衣袖划过,落花纷飞。娇艳的花瓣飘落在天地间,宽阔的广袖开合遮掩,衣袂飘飘,靛青绸带上下翻飞。香风缭绕,醉了看客。清丽的姿容,如出尘仙子举世无双,美目流盼间满座皆惊。那一刻,寂静的夜里,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长鱼酒忽觉内心有些抽痛。很多事情,真的只有等到失去后才会珍惜,那些原以为的理所应当,到最后都慢慢失去,然后一个人就长大了。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多么清妙的乐音,好似又重新回到了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时代。

云樗站在一旁轻快地打着节拍,听得十分入神。

“哼!”吴起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将酒杯拍在桌上。

“啪!”

这突兀的一声顿时打断了长鱼酒的思绪。透过朦胧的檀香紫烟,可以看见吴起半倚在织锦琉璃榻上,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跟先前简直判若两人。若是仔细瞧,还可以瞧见他皱起的眉头和眼角那一丝落寞。

“停。”

他懒懒地一抬手,示意素萱娘停下来。

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女子忙乱地站起身来,手足无措道:“怎么了吗?大人不喜欢这首曲子吗?还是……萱娘今天弹得不好,让大人失望了?”

吴起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气氛有些尴尬,素萱娘一下失了分寸,只得眼巴巴盯着吴起看,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去。

“倒酒!”

“是!”女子连忙上前,为他斟酒,“大人若是不喜欢,我一会儿跳支舞,为大家助助兴怎么样?”

吴起接过酒杯,一杯接一杯沉默地喝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压根儿没有抬头看素萱娘一眼,当然也没有理睬她,一双深邃的眼眸闪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呃……我觉得挺好听的呀!”云樗用他晶亮的大眼睛看着素萱娘,“没关系,再弹一首嘛!”

素萱娘并没有理睬他。云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讪讪缩了回去。

素萱娘凝定心神,小心翼翼地措着辞,唯恐一个不慎又惹怒了眼前的男人,“那……要不,要不我再换一首好了……”

她将琴摆正,手指细细摩挲着琴弦,片刻后,悠扬的旋律再一次缓缓流泻而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啪!”

吴起猛地一拍桌子,狂暴的内力直接将木桌震裂了,不知是哪个音调又触怒了他。

女子颤了颤娇躯,手一抖。

“铮——”

一个不和谐音符突兀地蹦了出来,在房间里久久回荡着,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云樗不舒服地挪了挪位子,挪到长鱼酒边上,将大半身躯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背上。

“好好的,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他小声嘀咕道。

房里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空气里仿佛凝了一层霜。

“大人……”素萱娘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请问……是萱娘弹得不好,所以惹大人生气了吗……”

吴起缓缓站起身,在小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面色冷峻。

素萱娘战战兢兢地盯着他,企图揣摩他的心意,却发现自己脑海里根本一片空白。这一刻,她发现自己从来都不了解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甚至她觉得,从来就没有人能够猜透他的心思,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当然,更不会有哪个女人能走到他心里去。

“成天弹些你侬我侬的靡靡之音,真让人心烦!你们醉玉天香,难道就这点能耐吗?今日有贵客在场,你存心是想砸我的牌子吧!”吴起快步走到琴边,随手拨起一根琴弦。

“铮——”

古琴发出了铿锵有力的“铮铮”声,如拔剑出鞘、短兵相接,乐音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上,没由来地产生心惊之感。

“你就这点能耐吗?我赏识你,可绝不是因为你会弹这种毫无疑义的靡靡之音。这般无趣的曲子,你不嫌甜得腻味,我还嫌恶心,换首有趣的!”他摆了摆手,坚定的语气不容丝毫违抗。

素萱娘这才松了一口气,迎上前去,娇笑了两声:“原来大人是不喜欢这曲子呀!这有何了得?萱娘再换一首就是了!还以为大人是嫌萱娘琴艺渐疏了,不喜欢听这琴曲儿了呢!”

不过有趣的曲子……她怎么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怎知哪些曲子是有趣的呢?

素萱娘侧着头思索了片刻,随即深吸一口气,纤纤玉手又在古琴上驰骋起来。

长鱼酒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抱着臂,饶有兴致地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两眼微眯。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悠扬的乐音中,吴起忽然端起酒杯,猛灌了自己一大口,似乎情绪烦躁到了极点。

“停!换!”

琴声戛然而止。

“咔嚓!”

手里的酒杯被捏得粉碎,氤氲芬芳的美酒沿裂缝流出,一滴一滴,清澄的琼浆玉露,一直淌到地上。

“滴答、滴答、”

房中再次寂静如死,唯有杯中液体滴落在地的声音,清脆而富有穿透力,仿佛要将地面凿一个大窟窿来。两旁的侍女慌忙走上前去,为他更换酒盏,重新斟上清甜甘洌的美酒。她们的动作不约而同,皆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慎触怒了面前这尊“大神”。

素萱娘这下可当真没了主意,只得干站在一边,双手无措地绞着裙角。

长鱼酒仰着下巴,玩味地勾了勾唇:“哟呵!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惹得我们郡守大人生这么大的气呀?”

吴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端起酒杯轻啜了一口:“你言重了,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只因为这曲子弹得实在如糟糠般不堪入耳,所以我生气。”

“哦?是么?”长鱼酒挑了挑眉,显然不是很相信,“只是如此而已吗?那郡守大人的气量未免也太小了些吧……竟然和一个女人过不去。”

吴起抬起头,声音冰冷如剑:“你想说什么?”

“不想说什么。”长鱼酒放下手中的酒盏,对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啊……让我想想,你讨厌这样的乐曲,你不想听。你在逃避什么呢?匪报也,永以为好也。你想跟谁永结同心呢?还是你至今没能寻到一个可以永结同心的人,于是出于妒忌?”

吴起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不说话。

“逮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豳风】乐而不淫。幽厉昏而【板】【荡】怒,平王微而【黍离】哀。此乃【黍离】之曲也,细闻其曲,哀自从其中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心忧的是什么?你所希求的又是什么呢?我很好奇。”

吴起紧紧盯着他,眼中尽是狠戾之色,锐利的眸光仿佛一把快刀,要将他撕碎。

原本暖融融的房间,眼下却无端平添几分寒意。云樗怯生生地向后缩了缩,看向吴起的目光也不由多了几分畏惧。

良久,吴起抬起头,不痛不痒地笑了两声。

“这些,你不必知道。”他潇洒地拂了拂衣袖,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

屋内气氛再度陷入了沉默。素萱娘恭敬地侍立在一边,美目流盼,摇曳生姿。长长的睫毛掩住了她的情绪,不知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喂我说……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呀!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云樗看了看吴起,又看了看长鱼酒,一脸困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