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寒风中,只有礼官尖细嘹亮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着,余音久久不散。
在那一瞬,祭坛上忽然有光闪动。绛紫色倩影倏忽一闪,如猫儿般轻盈地出现在祭坛边缘,皮靴点地,鲜亮缤纷的华丽衣摆在寒风中簌簌抖动。
刚刚恢复平静的人群此刻又骚动起来。
“什么时候来的人?根本没看清楚啊!”
“不知道啊!怎么感觉这人就像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看到倩影的那一刻,云樗第一时间拱了拱长鱼酒。
“是桑柔!曲生快看啊!桑柔来了!”
长鱼酒两手紧紧扒着铁窗栅栏,用紧张而审慎的目光仔细打量祭坛上那道倩影。
那人身着一袭华美缤纷的绛紫色长袍,袍面上用金丝考究地绣着日月星辰、龙纹麒麟、貔貅饕餮,五彩纷繁,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长长的衣摆一直拖曳到地,纤细的腰枝上悬挂五光十色各式琳琅玉坠,晶亮的珠链串一直垂到膝边。裙摆上缀满辛夷、辟芷、宿莽等十七种香草,馥郁芬芳,仿佛真是那从天际下凡的神灵,炫目耀眼得令人不敢逼视,极尽人世间奢华之能事。
她那一头柔滑若锦缎的黑发披散开来,直垂到肩上,梳理得一丝不乱,发丝上点缀着珩、珞等五种珠玉,亮闪闪的夺人眼球。在她的脸上罩了一个宽大而奇诡的面具,以至于人们无法看清她的真面目。
长鱼酒看着那个面具,只觉得着实诡异,诡异得心下发毛。那面具远看像是人的面容,近看却又隐约能体认出兽的轮廓,面具上一双血红色奇异双瞳飘忽不定,不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面具,面具上的眼睛都好像在盯着自己看,多么奇特而诡异!
面具的嘴夸张地咧着,直咧到后耳根,似是在仰天大笑,却又像是在嚎啕大哭,仿佛是要张口说话,又仿佛是要将见到的活物尽数吞噬而去。
围观之人看到那张面具,只觉得一股寒意直窜脊背,心下毛骨悚然,两股战战几欲逃离祭场。
“不过她带着面具耶。”云樗道,“你确定这个人就一定是桑柔吗?”
长鱼酒坚定地点头,“是她,一定是她!”
除去那张教人胆寒的面具,毫无疑问桑柔是美丽的,她从未打扮得如此美丽过。
“干嘛非要戴那种面具啊?多吓人!”云樗小声咕哝道。
“或许这就是人们幻想中,东皇太一的模样吧。”长鱼酒道。
和着激烈高亢的鼓乐声,肃立于祭坛上的桑柔开始翩翩起舞。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晈晈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华丽的衣袍在旋转中撑开一个优美圆形,衣袂飘飘宛若紫云英悄然盛放,她挥动手足,跳起精美绝伦的舞步,纤纤素手在半空中绕着一个又一个弧,仿佛日神挥动缰绳驱赶他的马儿,黑而浓密的秀发在空中迎风飘摇,给人英姿飒爽的清新之感。她美丽而白皙的下巴微微仰起,好似在欣赏天空中明媚绚烂的朝霞。
朝阳即将从东方升起,明媚绚烂的红光照耀栏杆和扶桑,东皇太一已经降世,只待日神东君乘上骏马驰入人间!
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一缕微弱的红光,太阳即将从东方升起,祭坛下的茫茫众生遥望辽阔天地间的朝阳,恍惚间真以为日神东君显灵降世了,漫漫的万古长夜即将褪去,代替它的是永生。
在漫天绚烂霞光的掩映下,桑柔舞姿蹁跹有如翠鸟展翅高飞,她一边热烈地起舞,一边口中喃喃念诵着礼赞诸神的颂诗,和应鼓乐旋律打着和谐的节拍。
慢慢地,太阳从东方升了起来,柔和的红光照耀苍茫大地,照在郢都城高大而气派的城门上,照在荒凉一片的祭场上。祭场上茫茫众生在期盼中仰起头,享受造物主莫大的恩赐。
随着太阳升起,桑柔的舞跳得更加热烈了,天空中霞光烂漫仿佛众神齐临。此时此刻,她忽然从身后抽出一支亮丽的箭,搭弓上弦,蓄势待发。
“嗖”地一声,箭矢脱手飞出,化为一道流光落入更遥远的天际。围观人群惊呼数声,旋即引发一阵不小的骚动。
“哇!”云樗见状不由地感慨了一声,“没想到桑柔竟也会射箭!她是在还原东君射杀天狼的场景吧。”
百官群臣静默地肃立在祭坛下方,楚王静默地肃立在祭坛正中央,他们的脸上全都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显然事先已经知晓。
热烈的祭祀舞蹈还在继续。桑柔一个飞快的闪身,陡然旋出千万道残影,好像祭坛边缘每一处都有一个她,她窈窕的倩影无处不在,旋转的速度快到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鼓声宛如雨点般密集,渲染出明快又紧张的氛围。在纷繁的鼓乐声里,桑柔忽然翻飞而起,用纯净甜美的嗓音高声念诵道: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一阴兮一阳,众莫知余所为。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她展开双臂拥抱青天,仿佛真要乘着旋风扶摇直上,飞向九万里云端之上。
“她现在是在请司命。”长鱼酒解释道。
云樗有些不解地问道:“司命?司命是做什么的?”
“司命就是掌管生死性命的,是人们非常敬畏的一个神,地位绝对不在东君日神之下。”
云樗了然地点了点头。
毫无疑问,在这个战火纷飞、生死无常的年代里,死亡是再普遍不过的事情。但是人死后究竟会通往何方,就连伟大的哲人孔丘都三缄其口。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更加对这种未知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他们分外关切并希望能探求出生命的奥秘和意义。司命神轮廓的出现,就是人们对这种探求的回答——冥冥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悄然主宰着每一个人的生死。
太阳越升越高,恍然间仿佛司命神打开了九天的大门,乘上白马与旋风从天而降,握着生死大权,飞向芸芸众生所在的九州大地。灵衣飘飞,玉佩摆动,全身上下都隐没在迷人绚丽的光彩之中。
那一刻,祭坛下的众人仿佛真的从她身上窥见了生的希望。但那渺小微弱的生机又转瞬而逝,被漫漫长夜所取代。她翩然一转身,又成了河边顽劣戏水的孩童,一双手看似胡乱地挥动着,好似掬起河水向外泼洒。
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随着日光慢慢照亮郢都城郊,桑柔的舞姿变得愈发热烈起来,有如腾云驾雾乘风破浪,势如破竹百里之内无人能挡。
乘坐水车以荷叶为盖,驾起飞龙疾行如梭,登上昆仑极目远眺,神思飞扬襟怀浩荡。顽劣的孩童带着美丽的姑娘们在黄河边玩了一整天,却依旧怅然留恋不返,直到见到那源远流长的河水,方才想起了遥远的故乡。
“是河神。”长鱼酒轻声道。
云樗愣了一下,道:“河伯吗?”
“不错。”长鱼酒点了点头。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径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黄河涨起的景象是多么美丽啊!”思及道家经典传说,云樗不禁心生感慨。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三个好像又回到了空桑招魂节那一夜?”
“是啊。”长鱼酒也有同感,“确实在某个时刻会有这样的错觉。”
桑柔依旧在祭场上跳着优美的河神祭舞,长鱼酒和云樗在荒原另一边远远观望着,却忽然心生一种沧海桑田的唏嘘感慨。他们初相识的那一夜依旧历历在目,鲜活得好像是昨日发生的,可转眼间,三个人已经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常听人言时间过得飞快、人这一生宛如白驹过隙,短暂得可怕,原来并非虚言妄语空穴来风。
但实际上时间过得并不快,它给了每一个人公平均等的喘息余地,人这一生当然也不短暂,生命给每个人足够的时间去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当一个人身处于漫长的岁月长河中,挣扎着向前迈进时,他并不会真的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只有当他终于走完这一程,再蓦然回首的那一刻,方才会有这种岁月飞逝的感慨。
这一刻,长鱼酒只觉得时间快得不可思议。
“春之兰兮秋之芷,长无绝兮终古。”
祭坛上,桑柔一个翩然旋转,完美地结束了祭舞。天空中的浓云又开始缓缓地聚拢,先是聚成一块一块,然后是一大片一大片,最后将日光彻彻底底地遮蔽而去,大荒原上又恢复了一片阴沉,旷古悠长岁月里原本的那一点微光,现在全部都消失了。
“云中君降世!”礼官扯着嗓子高喊道。
天空中的浓云越聚越多,黑压压地积聚了一大片,黑云压城遮天蔽日,恍惚间仿佛真是云中君降世显灵。
见此情此景,长鱼酒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场梦中的景象:楚宫上空阴云笼罩,腥风血雨蓄势待发,璧沉于血海之中不见踪迹。他一向相信梦境必然预示着什么。看样子不是个好兆头,长鱼酒瞬间神经紧绷。
祭坛上,桑柔也缓缓抬起了头,于静默无声中仰望阴沉沉的灰色天穹。太阳刚才明明已经升起来了,这会儿怎么又消失了?大块的凝云宛如一块巨大的白色幕布,死死笼罩在大荒原上,给人沉闷和压抑的感觉。
这一刻,桑柔转向了肃立于祭坛正中央的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