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战的野火,越烧越旺,终至大规模开打。
老五忠和跟着他的军队,从北方打到南方,最后彻底失败,退守台湾。
老二忠祥在武汉地下战线奋斗,与老五所保卫的政权开展生死搏斗,几次遇险,死里逃生,终于等到胜利的一天。
经历多年动乱的社会,慢慢平静下来。
红玉带着枣花回了!从加入包克的那支军队后,她一直没有离开过。跟随军队,从南方打到北方,又从北方打回南方,胜利了,她转业到上海,做了一个文化干部。她回那片山区找孩子,找到山娃家,陈子敬果然带着孩子在这里避乱过。只是不幸,日军进山,将陈子敬抓了劳工,一去再无踪影。福生又在一天无缘无故地失踪。老汉找遍附近山岭没有结果。也不知是遇到野兽,还是被人拐走了?红玉忽然想到,这孩子,会不会找母亲去了?这想法叫她内疚,却也在心里浮起一线希望。如今她带着枣花生活在上海,每天都盼着会有奇迹出现。
工作、生活都在走上正轨,忠祥却陷入沉思,夜深人静,他常常独自坐在灯下,回忆着往事。
值得回忆的人太多了!爹妈,新亮新华,春枝彩云,小梅,老四,他们都没能熬到今天。又想到小妹红玉,一个生气勃勃的演剧队员,人生中途遇挫,落在僻静的山乡,做了一个农妇,再次出走,代价是儿子失踪。老五天各一方,还有琴妹,完全失去了信息。这么多亲人散落在岁月里,真是命运啊!起身走到窗前,外面一片静夜,一弯新月勾在天空,月周围盘亘着数不清的星星,星星们眨着眼,似乎在努力窥探着人间的秘密。
有一天,忠祥照例上班,忽然办公室外面有人叫:“老二!老二!”是老三忠贵。这个莽汉,不看什么地方,直着嗓门叫,一如逃难路上。忠祥赶紧起身,老三已经进来,只见他笑嘻嘻的,张着口说:“由着你会躲,我也能把你揪出来!”说得两个年轻的公务员面面相觑。忠祥笑着对他们说:“是我兄弟,粗人,说话不关风!”两个年轻人笑笑走开。
老三说:“你猜我来做什么?”忠祥说:“我哪里知道?”老三说:“给你带来个宝贝!”说着对外面喊:“进来啊,再不进来又跑了啊!”随着声音,一个女子从门口慢吞吞地走进来,她头上灰蒙蒙的,衣服很旧,下面一双布鞋已经破口。她从肩上取下蓝布包袱,放在板凳上,抬起头,看着忠祥,一声不吭。忠祥与她只一对目,立刻就认出来了:“琴妹!是琴妹!天哪,你从哪里来的?”上前一步,紧紧握住琴妹的手,眼睛看着琴妹,流下泪来。琴妹眼里也有泪,不过没有流出来,她看着忠祥,轻声说:“哥,我说了的,你不来找我,我会来找你的。”忠祥急忙说:“我哪里是不来找你?给你那里写了好多信,都说查无此人。我是真不知道你和你爹到哪里去了!”琴妹这才哭出声来:“爹不在了!”说着身子就摇晃起来。忠祥赶紧扶着她,坐在椅子上。老三看着说:“老二,人我送到了啊!”大步出门。
忠祥再看琴妹,风尘扑扑,好像是步行来的?问琴妹,果然。她是从湖南乡下出发,没有坐任何车辆,完全靠步行,一步步走到武汉。走了多少天她不记得,只记得没有停留一天,哪怕下雨,也走。
“我就想,只要有口气,就要找到武汉,找到你!”琴妹没有钱,这一路餐风露宿,沿途要饭,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忠祥感激地抚着她的手,心里阵阵发疼。
忠祥带着琴妹回到家里。琴妹洗了澡,换了衣服,整个变了模样,虽然还是疲劳,情绪好多了。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忠祥,眼里流露着温柔,那一刻叫忠祥想起许多事,想起湘江边与琴妹相处的岁月。
琴妹告诉忠祥,那年衡阳被日本兵占领,她和爹千辛万苦回到乡下,可是乡下也被日本兵占领了!为了躲避日本兵,他和爹到深山里的舅舅家,谁知到那里没多久,爹就病倒了,一卧不起。琴妹要照顾爹,又不知忠祥他们逃难到了哪里,每天只有干着急。再后来又是内战,到处是兵火,她一个女人,不敢出远门。今年爹去世,她下了决心,来武汉找忠祥。亲戚都说,过了这么多年,又经历那样的动乱,逃难路上,成千上万的人都被糟蹋了,谁知道忠祥还在不在!琴妹不听。她相信忠祥一定活着,并且也在等着自己去。
“哥,我猜得不错吧?你就是在等我来是不是?”琴妹有些调皮地说。忠祥看着琴妹,经历过跋涉辛苦的她,脸上还挂着疲劳,那眼睛还和过去一样,亮晶晶的,里面满满一框温柔的水波。不由得感动地把她揽在怀里,琴妹温和地偎着他,一会,在忠祥耳朵边轻轻说:“哥,我们是再不会分开了,是不是?”忠祥激动地说:“不分开了!永远也不分开了!”两人紧紧拥抱,一声不响,几年的思念,都在这亲切的拥抱里,传递给对方。
傅家为琴妹的到来,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老大老三,在衡阳都知道琴妹,现在看见她千里迢迢来找忠祥,都有些感动。孩子们也是叫着姑姑,亲切无比。琴妹没有爹娘,孤身一人过了好久,骤然有了这么些亲人,也高兴,脸上放着红光,和大家说着乡下的各种事情,一直说到很晚,才各自歇息。
琴妹成了忠祥的妻子。组织上把琴妹安置在纺织厂,做一个工人,琴妹每天早出晚归,把家里安排得十分温馨。衡阳山间结下的情,如今开出美好的花,琴妹十分满意。
有一天,琴妹忽然对忠祥说,我想去看看小梅姐。
小梅是在一次闲谈中,忠祥告诉琴妹的,琴妹当时就落了泪。那个星期天,夫妻俩早早起来,去郊外的墓地,为小梅扫墓。
春天来了,到处开着野花,小梅的墓卧在草丛中,墓顶爬满不知名的野花,有黄花,更多的是蓝花,绿草中幽幽显着色彩。按照习俗,烧了些纸钱,点了香蜡,琴妹虔诚地对着墓,喃喃说着什么,忠祥过去,琴妹不好意思地笑笑,笑过又念叨。忠祥知道琴妹有心愿,便不再打扰她,走到一边,地上有一根倒木,忠祥坐在倒木上。
一会琴妹也过来,挨着忠祥坐下。两人不出声,在静静的山坡上,静静地想着。
天空中忽然飞过一队大雁。这些白色的精灵,排成人字型,洋洋洒洒,逍遥地飞过大地,向着白云深处的远方飞去。两人都被吸引住了。老半天,琴妹轻轻说:“这些大雁,它们要飞多远啊,飞到哪里去呢?”忠祥说:“它们在寻找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