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父辈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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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 第三厅

武汉人体会到日军的残暴,是从天空开始的。

那天早晨,邻居刘老板去给汉口的亲戚送花。他挑着副花担子,悠悠晃晃出了函三宫,很快到了江边。

江边有轮渡,不少人聚集在码头边,都是起早办事的,急着坐这班船去汉口。

忽然,空中似乎有异样的声音,大家都仰起头,呜呜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很快,对岸龟山那里出现了几个黑乎乎的东西,绕着汉江与长江汇合的地方盘旋。是飞机!

众人惊愕。

说话间,对岸“轰轰”几声巨响,巨大的烟雾腾起,看得见岸边有人奔跑,很快,“轰轰”声响成一片,对岸江滩上的人们都不见了,黑烟弥漫对岸。

“日本人来了!”有人惊呼。

刘老板放下花担,心里犹豫,汉口还去不去呢?然而不用他想了,轮渡上的工作人员已经跑上岸来,轮渡一会是开不了了。

对岸响起高射炮的声音,在那里的天空打出一团团花一样的云朵,敌机不在乎,就在那云朵里穿梭投弹,又是轰轰几声,敌机拉起来,向武昌飞过来。

等候轮渡的人们慌忙四下逃窜,刘老板顾惜花,也就几秒钟,敌机已经到了头顶上。也许是在江那边把炸弹丢光了,这回用的是飞机上的机枪。子弹那样密集,砰砰砰打在轮渡顶上,在铁皮上反弹起来,顷刻间到处是弹雨横飞!

刘老板本能地卧在堤边,双手抱头,战战兢兢面朝天。那飞机实在猖獗得很,看见武昌这里没有高射炮射击,竟然又飞回来了。这次飞得极低,几乎是擦着树梢掠过,连飞行员的脸都看得清楚!

又是一阵扫射,有人大叫一声,是中弹了。刘老板的一担花搁在堤上,大约很显眼,敌机朝那里猛扫一阵,眼看见花瓣纷纷如败叶一般散落!

刘老板惊恐得捂上眼睛。过了一会,听见人声鼎沸,有人大声叫着:“医生,医生!”这才知道飞机已经走了。刘老板站起来,抖抖身上的灰,先去看自己的花,已经打成一团泥巴一样的东西。

再去看堤边,乱成一团,人们从船上抬上来几个血肉模糊的人,都是被飞机打中的,有的已经没有气了。那条轮渡,千疮百孔,躲飞机的人都站起来了,一个个面色苍白。过一会,救护车呼啸而来,医生护士跳下车,把伤员抬上去。

刘老板挑着空担子回家去,惊恐不已,逢人就说飞机的厉害!

函三宫和昙华林,隔着一座花园山。

很小的一个土山,山南山北都是密密层层的黑瓦小屋,山顶是一块平地,过去人们在山顶放羊,如今这里驻扎着士兵,守护着几门高射炮和几个探照灯。夜里,山顶一道道雪亮的白光,射向天空,交织成神秘的图案。

有一条小路,曲曲绕绕通往山顶,函三宫的青年菜贩傅忠启,天天挑着菜担子,给山上的士兵送菜。

士兵也是青年人,天天交道,很快就熟悉了。

“老大,明天给我们送点扁豆来,天天把你卖不完的南瓜塞给我们,我们当兵的就只配吃南瓜啊?”司务长,一个胖胖的四川青年,戏谑的对忠启说。

忠启卸着菜:“你晓得么事啊,送你这里的南瓜,是我清时八早的到人家菜园里选来的露水货,那家种的南瓜是祖传,脆的炒丝子,老的闷烧,各有各的味道!”又靠近司务长低低地说:“我还不晓得你个龟儿子,当兵的就吃南瓜,你这个掌勺的哪天不是大鱼大肉!要不能有这么胖?”

司务长叫起来:“好你个傅老大,给老子安罪名啊!老子是爱吃——不然也不会做这吃力不讨好火头军,但是老子吃的都是自己的军饷,没得一分钱是公家的。你个龟孙子乱说不要紧,传到上头,要枪毙老子的!幸亏你龟孙子没当官,你要当了官,老子连口水都没得喝的!”

天天都是这些话,两人一递一说,交接就完成了。

那司务长很喜欢忠启。忠启为人,实实在在,一真一灼,可以讨价还价,争得脸红脖子粗,一旦价格定了,绝不食言,连几个零钱都不肯多要。

卖的菜,都是十足的质量,好的就说好的,差些的就说差,头天的货到了第二天,绝对减价,不占一分便宜。

“你们汉口人,你这样的不多。”司务长这样评价忠启:“都是些奸狡的家伙!”

忠启少不得又要和他争论一番,维护武汉人的形象。

那个兵来自四川,说起他的家乡,眼睛里都放出光来。

“不怕你不喜欢,我们四川,硬是比你们湖北气候好!”他说:“你这里夏天热死人!我那里随你说几热,太阳一下山,风就过来了。那个风,是贴着地面吹的,一边把地面的积热赶走,一边就带着凉气来了。搬一把竹床,树底下一坐,嗨,一身汗都干了!”

忠启说我们武汉一样有竹床。天热了,家家户户都在外面乘凉。

那个兵哂笑说:“你这里那也叫乘凉呀,个个光赤膊,还要不停地摇扇子,停一下,汗就上了身!我说投胎到这里才叫是受罪!”

往往为了各自的家乡,又要争论一番。

两人坐在高炮阵地上,看着山下,一望无际的红墙黑瓦,从山脚下铺起,一直铺到天边。

那人忽然抬出了家乡的名人。

“我那是天府之国,尽是文化人!”

忠启哈哈大笑起来——你算是说到我要说的地方了!从古到今,我湖北出过多少有名的人物,你数得过来吗?惟楚有材啊,小子!

那个兵急了,站起来喊道:当今三厅的厅长,就是老子的熟人,老乡!中将,文曲星!

忠启摇摇手,吹吧,你这火头军。

那人一把抓住忠启的衣领。你服不服?不信老子跟你打赌,叫你明天就甩下这个菜担子,发一套崭新的军服你穿!

忠启心里一动。看这司务长的样子,不像是吹牛,便不再与他抬杠。

原来这个兵真有个四川的同乡当厅长!还不是一般的同乡,是一个村子的,两家老人都认识。

“他原来是红党!和政府对着干的。”司务长说:“名气大得很。政府要他的脑壳的!现在抗日了,过去的就不计较了。委员长还叫他当了中将!”

忠启问他,是不是说着玩的。

“不是!”那兵说:“我也不是脑壳发热。前几天他到我们这里视察,还问我,有没有武汉当地人,要聪明一点的,给他做管生活的勤务兵。我看你就聪明,也本分。怎么样,去不去?”

忠启的心真动了。当兵,就可以不挑这担子了,就可以不须天天着急卖不出去的菜。当兵的报酬他知道,不比一个小贩少。

忠启回家,和春枝商量,春枝也赞成。忠启兴冲冲的去找那个司务长,那人比忠启还急,早已经跟厅长说好了。给厅长做勤务兵,每月八元钱,包伙食。忠启高兴极了,每月给春枝6元,自己留两元。

“不过你这是不发枪的啊!”司务长狡黠地笑着:“就管厅长的生活,没有军衔的,和我不一样!”

忠启说那有什么?他本来就对刀枪没兴趣,忠启骨子里是个生意人。

当下就带忠启去见厅长。那人四十岁样子,瘦瘦的,架副眼镜,眼睛里的光很深沉。

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说:“我们这里,和一般军队不同的,是文化兵!你也没有枪,主要工作是帮着司务长,管我们这班人的生活。你是本地人,熟悉市面,要把大家的生活搞好哦!”

“报告厅长,保证完成任务!”一个敬礼,忠启当兵了。一身崭新的军服,一条皮带扎在腰间,军帽有时戴,有时就不戴。和其他兵最大的不同,是他肩上没有一杆枪。

这丝毫也不影响他的自豪。遇到人,和其他丘八一样,挺起胸膛,提高了嗓子:“抗日军人,老子三厅的!”

忠启在三厅,干得很起劲,他头脑灵活,又勤快,长官都喜欢他,虽说是搞生活的,有时候长官出去,也带上他。

那天,厅长对他说:“今天你要给我精神点,把你的帽子戴端正了!”忠启知道是要出去,和几个勤务兵一起,收拾好各自的军容,呆在门房里等着。

一会,厅长的会开完了,许多军官从会议室涌出来,各人带上自己的人,从大门出去。忠启注意到,和往日不同,今天没有一个军官是坐车的,连厅长都是步行。

忠启跟在厅长身后,一边小心地问:“今天是做什么去啊?”

厅长朗声笑着:“做什么,去庆祝中国的节日!”忠启不懂,又不敢再多问。

走出了静静的昙华林,又绕了几条静静的巷子,刚上大街,喧闹声迎面而来,成千上万的民众,呼喊着沸腾的口号,从三层楼方向,朝武昌长街走来。

“还我河山!”“中国必胜!”“把日寇赶出中国去!”口号之后,千万人一起唱起:“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巨大的声音,震得屋上的瓦都要掉下来!

“台儿庄胜利万岁!”“中国军人万岁!”几个学生,拿着铁皮话筒,从队伍里出来,站在路边,大声喊着。

忠启这才知道,就在昨天,中国军队在台儿庄作战中获得大胜利!一万多日军被消灭!

队伍源源不断,望不到头。这一群军人,也夹在队伍中间,随着人们走上长街,最后来到阅马场。这里有人等着厅长,一会要他发表讲话。

讲台上都是大官。省长,市长,军长,司令,每个人话不多,都是庆祝之意。在刚刚过去的几天,中国军人在台儿庄浴血奋战,以巨大的牺牲,换取了战斗胜利。日本人第一次在中国土地上被中国军队赶得四散逃窜,证明了日本军队不是不可战胜,最后胜利一定是中国的!

忽然一下子,那样多的国旗!家家户户的窗子上,都插一杆青天白日旗帜,满天都是传单飞舞,那是报社赶出来的号外,报道台儿庄大捷的消息。

到处是队伍,到处是欢呼,到处是奋发的青年,天快黑了,队伍完全没有解散的意思,人们都在原地蹲下来,有的干脆坐到地上,继续热烈地谈论着。

忠启几个跟着厅长,已经走到江边汉阳门了,这里的码头有好长的石头台阶,他们在台阶上坐下来,看着渐渐昏黄的长江对岸。

“厅长,咱们不回去啊?”忠启问。

厅长呵呵笑着:“我招你来三厅做什么呀,不就是搞我们的生活的吗?一会,你要把我们这几个人的吃食弄来,否则军法从事!”说着又笑起来。

今天晚上,全市要举行火炬游行!

一辆卡车轰隆隆开过来,停在马路边,人们涌上去,卡车上站着几个小伙子,给人们分发食品。每人两个馒头,一块咸菜,水随便喝。

忠启挤在人堆里,伸着手去要食物。人很多,都抢在他前头。他急了,不免左右摆动,争取空间,卡车上一个人喝道:“喂,你是干什么的!”忠启本能地想来上一句:“老子抗日军人,三厅的!”却不料抬头一看,车上竟是兄弟忠和!

“老五!”“老大!”“你在送食物啊?”“你来干什么?”“我和厅长一起来游行的!”弟兄俩亲热地招呼着,周围的人见是弟兄相逢,也都笑着,让忠启挤过去,忠启终于把食物领到手了。

厅长一边吃着馒头,一边说:“今天晚上,可能是武汉有史以来最壮观的一个夜晚!”

天已经黑了,江边,燃起了无数火把,人们举着火把,兴高采烈地在路上走着,谈笑着。江对岸的汉口,一条火龙清晰可见。火龙头从汉江口那里向下游走着,后面是不断线的身子,络绎不绝,一会就看不见头了。

江中也亮起来,是一些轮渡,上面载着许多人,船上的灯光全部开放,照得周围明晃晃的。厅长带着忠启他们上了一条轮渡,到二楼顶坐下。此刻的武汉,江边是一望无际的火炬队伍,江中是同样燃着火炬的各式船舶,到处是口号声,到处是喧腾。

忽然,一个巨大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出:“各位同胞,静一静,静一静!”

一条最大的轮船缓缓开过来,那上面亮着金黄色的和白色的灯,灯泡装在船的周身,看上去五彩缤纷。船顶上,可见一群身着白色衬衣的男青年和一群身着花裙子的女青年整整齐齐地站着,个个仰着脸,看着一个台子,台子上站着几个人。

一个男子举起手来,手里有一根指挥鞭。

“洗星海!”有人兴奋地叫着。冼星海没有看那叫他的人。他的手停在空中,似乎在沉思。突然,那鞭子朝下一按,雄壮的歌声从船顶上飞起:“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起来起来起来!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

数百人,乃至数千人都唱起来,最后是上万的人一起怒吼起来!江畔,江心,汇成巨大的歌潮,长江的水似乎不流了,在这民族的怒吼中,它也静息凝声。

江对岸飞来女声:“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为了挽救这垂危的民族,他们曾顽强的抗战不歇!”

更加高亢的男声起来:“如今的东北,已沦亡四年,我们天天在痛苦中熬煎,失掉自由更失掉了饭碗,屈辱地忍受那无情的皮鞭!”所有的人都跟着唱起来,轮船一艘接一艘,慢慢离开江岸,朝对岸开去,开到汉江口,驶入汉江,继续朝上游开。一路走,一路歌,岸上,海一样的欢呼声往往盖住了船上的演唱声。

整个武汉沸腾起来了!

忠启只恨自己不会唱歌。转头又自豪:自己的妹妹红玉一定在这歌海里面,在不知道那一条船上纵情高唱吧?

在歌声停顿的时候,人们就高呼着口号,忠启这时候把嗓子放开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最后胜利是中国的!”

今天晚上,所有的武汉居民都走出了屋子,在街头,在江畔,把积压多时的怒火释放出来。

一直到了很晚,游行才慢慢结束。忠启他们一行人护着厅长,一路谈笑走回昙华林。

有一天清晨,三厅机关警卫连连长忽然来找忠启。

“拿钱!”连长面无表情地说。忠启一时摸不着头脑。拿什么钱啊?

“抗战救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连长说:“你的月饷都交老婆了?”

忠启说交了六块,自己还留下两块。连长笑了起来:“好老实的男人!哪个女人找到你,算是前辈子修到了!把你那两块留下一块五,交五角给老子!”

忠启警惕地看着连长。连长脸上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忠启思想在激烈斗争,不就一个长官吗,老子的钱也不是好来的!

“呆子!”连长又笑了:“想什么呢,以为老子吃你的黑啊?今天什么日子不知道啊?”正说着,那边跑过来好几个战士,每人拿五角钱来,交给连长,连长掏出个小本,记下他们的名字。

忠启恍然大悟:今天是7月7日,抗战一周年纪念,早就听说,今天是全民大献金!

马上为自己刚才的猜疑惭愧。忠启掏出一块钱:“连长,拿去!我捐一块!”

连长狐疑地看了忠启一眼:“你舍得啊?不要事后后悔!”忠启洒脱地说:“我舍得!咱们没有上前线打仗,在后方,捐点钱,应该的!”

连长呵呵笑着,满意地走了。

全体集合,去街上保护市民献金。

排队来到汉阳门,坐轮渡过江,到总理铜像前,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战士们四散开,立正站稳,背对铜像面朝民众。

九点钟,献金正式开始。

第一个献金的是一个北平流亡来的老汉,他手里颤巍巍捏着一把票子,还掺杂着铜板,点一点,一共一角九分,是他卖长生堂的无极丹赚来的钱。家乡沦陷后,他流落到武汉,就是靠卖药活命。

四下掌声雷动。人们纷纷抢上前,争着献金。主持人是政治部一个部长,赶紧对众人说:“把我们的先捐了!你们再来吧!”说着把一张一万元的支票投进箱子里。忠启知道,这里面也有自己的一块钱,不由自豪得很。

人们络绎不绝地上台。几个太太各人捐了一百块,又当场把耳环,项链,手镯取下来,投进箱子里。

一个东北人,取下手上一只戒指捐了,不肯说名字,却嚎啕大哭一阵!

一个难童捐了一角钱,主持人问他是哪个省的,他大声说:“南京来的!”一时周围声音都静了,有心软的太太哭了起来。

一个乞丐捐了五分钱,一个卖香烟的孩子捐了八分钱,一个老太太把孙子的银镯子、银戒、银环献出来,一个铁匠,用小车拉了三十几把大刀,交给主持人说:“我没有钱,这些刀献给军队!”

孩子们由老人带着,拿着自己的扑满,当场砸开,老人们拿着这些硬币,慢吞吞投进箱子。

人力车夫拉着客人从这里经过,看见献金,自动停下来,把自己流汗赚来的一角两角钱献上。坐车的客人也随着献金。一个车夫已经年过半百,拿着自己半年省下的四块多钱,全部投进箱子里。他说,他的两个儿子都上了前线,自己是给儿子捐钱,捐多少都是心甘情愿的!主持人把他的话大声重复一遍,人们都欢呼起来!事实上,献金的人中间,许多亲人都是在前线。

开始还是捐一个,点一下数目,记一个名字,不久就发现这样操作几乎是不可能的,那样多的人在台下等着献金!干脆放开了,由着人们自由上台,将钱币财物投进箱子,也不记名,也不记数目,这样过了好一阵,才没有嚷嚷着上台的声音了。

一直到中午,都没个停息的时候,忠启又换了一班岗,匆匆吃了两个馒头,下午又开始了。直到天黑,仍有人赶来献金。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天黑才收队。

本来说是献金三天,但是到三天完了还是有人来,便决定延迟两天,直到7月11日,献金才真正到尾声。

忠启挺着腰杆整整站了五天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