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父辈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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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活下去

小兵兵天天吵肚子饿。

“我饿呀,我饿呀!”像一个念倒头经的,就是跟在小梅身后吵。小梅走哪里,他跟到哪里,不管小梅做什么,也不管有没有吃的。

“兵兵好孩子,咱们不饿啊,咱们不是刚吃了的吗?”小梅和颜悦色,蹲下来,抚着兵兵的小脸蛋说。

“那是吃的什么呀,一点点稀饭!”兵兵哭丧着脸:“还要用罐头盒子分!”这段时间,家家都实行分餐制,饭不再用大锅做了,每人一份米,用碗装好,加上水,放在蒸笼里蒸熟。米是绝对不够的,所以多加水,这样稀的饭,当然转身就饿了。

小梅为了让得宝和兵兵多吃一口,自己用一个极小的罐头盒,盒里的米清晰可数,水却是满满一罐,这样的“饭”,叫米汤差不多。

“姑姑,你的腿浮肿了!”得宝懂事,晚上洗脚,发现小梅的腿好粗,惊叫着。浮肿是因为食物严重不足。身上到处虚肿凹陷,用手指头一戳,一个圆圆的窝,半天才平复。

小梅苦笑一下,安慰得宝:“不要紧,过两天就好了。”心里明白,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要是自己倒下,两个孩子就惨了。这段时间,孩子们都很少奔跑了,没有力气。

必须给孩子食品!可是食品在哪里啊?满目萧索,看不到一丁点可以吃的东西。就是有钱的人家,也没法买到食品,何况穷人家。

除了粮食配给,青菜也定量供应,不过有一种东西,日本当局没有控制,一种叫“莲子壳”的东西。

江南盛产莲子。莲子米,剥去外壳,清香可口,太平时期,有富贵人家,将莲子米拌上白糖,炖了吃,据说养精神。到了这磨难年代,莲子米是听都没听说了,倒是剥下来的壳子,磨成粉,胡乱调一点混合面,蒸了卖。

这种东西,压根就不是食品,吃进去,纯粹为了填补空虚的胃。吃过后,肚子里翻潮,心里作涌,必须到几个小时后,将吃进去的东西拉出来,才稍稍平安。

为了活命,穷人都买这东西吃。

粮食吃完了,下一个配给期还没到,小梅买了莲子壳,和两个孩子吃晚饭。

兵兵饿了,吃了一个,又拿一个。

“兵兵,不可吃多了!小心肚子疼。”得宝对兵兵说。兵兵说:“我饿。”小梅说:“兵兵好孩子,咱们就吃点压压饿吧,明天配给粮食来了,我给你做干饭吃!”兵兵“哇”的一声哭起来:“总是说干饭!几时吃了干饭的?”

说得小梅也哭起来。

这该死的战争!几时是个头啊?要是再熬上三两年,不,就是一年吧,孩子们还能活下去吗?

邻居赵妈妈家,七个孩子,个个长得像瘦猴。其中老三叫“苦瓜”,很聪明伶俐,跟得宝是好朋友,又是同班同学。

“苦瓜”推门进来,看见小梅哭,问:“姑,你哭什么呢?”

小梅说:“不是哭啊!苦瓜,你来得好,跟得宝一起做作业吧?”

“苦瓜”说:“今天我下午就把作业做完了。晚上我们家吃的干饭。我娘说,哪个不做完作业,不许吃!”

小梅听见“干饭,”惊得浑身颤动了一下。这种时候,哪家敢吃干饭?赵家七个孩子,不说干饭,就是喝稀饭也够呛!

“苦瓜,你家哪来的米呀?”

“苦瓜”机警地往外看了看,小声说:“姑,莫告诉别人啊,我娘到城外弄来的!”

小梅听了,心里一亮。就在武汉外围,农民们手里有粮,只是运不进来。赵妈妈能弄进大米,一定是找到了门路。

小梅叫得宝带着兵兵玩,自己出门去了赵家。

“小梅稀客啊!”赵妈妈是个瘦小的妇女,四十多,脸上满是皱纹。丈夫在轰炸中去世,她一个人拉着七个孩子,从早到晚,没个闲的时候。

寒暄几句,小梅直接讲了来意,请赵妈妈指点,去城外搞粮食。

赵妈妈的眉头皱起了:“苦瓜这孩子!幸亏是跟你说。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是杀头的罪!”

她告诉小梅,只有活不下去的人,才去城外搞粮食。因为极其危险。

“日本人有枪,有狼狗!他们杀死个中国人,跟碾死个蚂蚁一样!在哨卡,只要发现你身上带着粮食,先就是拳打脚踢,然后叫你跪着,什么时候他们高兴了,才叫你起来。”

小梅问:“您是怎么搞的粮食呢?”

赵妈妈迟疑了一下说:“都是饿给逼的。我家七个孩子,我要不去搞,他们非得饿死不可!我也是别人告诉我的。开头,我们从卡子里过,带的包袱啊,箩筐啊都要检查,我们想个办法,做个马甲在身上穿着,里面放些米。谁知日本人知道了,看见身体臃肿的,拿起刺刀就刺!我运气好,没有被发现,我亲眼看见一个男的,被刺了几刀,米和血流在一起!”

“女的,可以装孕妇。做个大袋子缝在衣服里面,开头不少人这样成功了。可是日本人又发现了,也是拿刺刀就刺肚子!有一个妇女,装个大肚子过卡子,看见前面检查,吓得回头就跑。日本人问都不问,开枪就打,当场就打死了!造孽,听说是四个孩子的娘!”赵妈妈说着,撩起衣襟擦着眼睛。

“现在搞米,就是玩命!要从铁丝网里钻。日本人经常埋伏在铁丝网里,等你钻过了,开枪就打,狼狗也扑上来咬。铁丝网旁边,时不时就有无名的尸体,都是搞米的!”赵妈妈说:“小梅,不是到死的边缘,不要做这事。我是没法子了。七个孩子,我不搞,他们就得饿死。总归是死,拼一拼或许还有活的机会!”

说着她起身,去到香案上点燃一根香换上。那案子上,一个小小的瓷菩萨安坐着,似乎在看着眼前的人。

小梅求赵妈妈带她去一次,赵妈妈叹着气答应了。

跟着赵妈妈,白天过了卡子到城外,在一个小湾子里,买了四十斤大米。

交易绝对秘密。不在人家里,在一个废弃的祠堂里,买米的人们,捏着钞票,躲在里面不出来,由一个牵头的人去湾子里和人交涉。谈好价格,数量,份额,由乡下牵头的人,带着几个壮实农民,将一袋袋装好的米背到祠堂里当面交割。

几分钟就交割完毕,分量,数额都是清清楚楚,绝无一点误差。双方的人,都是极其诚信的中国人,绝无半点欺诈。玩命的生意,谁都不会在蝇头小利上贪婪。让对方平安,就是让自己平安。

一行七八个人,男女都有,赵妈妈不是年纪最大的,另有一个老妈妈,小脚,走路歪歪咧咧,却一次要了三十斤米!小梅看着她,不禁担心,这老妈妈的家里,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呢?

各人吃了点干粮,静静等待天黑。

天终于黑了。背上各自的口袋,一个跟着一个,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行走。

乡村的夜,那样安静,星星出来了,在幽蓝的天幕下眨着眼睛,和风吹着,蛐蛐在田埂下面唱着歌。小梅一边走,一边想,这样的夜晚,真叫人以为战争没有了哩!

靠近城市了,战争的感觉清晰起来。

碉堡的枪眼里闪出刺目的亮光,在这些偷越封锁线的人看来,那无异于毒蛇的眼睛。更远处,有惨白的探照灯来回扫描着,扫过的地方,白昼一般,铁丝网、草木、小树都看得清清楚楚,不时有鬼子兵的怪叫声,跟着就是一阵机枪扫射!

一个中年男子走在队伍最前面。人们跟着他,在路边的沟里猫着腰,时起时伏地默默走动。一会,他低声往后传:“到了!不要出声!”

借着探照灯,小梅看见铁丝网了!在高高的坡子上,铁丝网带着刺,曲曲绕绕地立着,网上依稀可见有罐头盒等易响的东西。小梅明白,如果这里发出声音,马上就会来一阵子弹,而且还可能有巡逻队赶过来。

中年男人伏下身去。人们都学他的样。

看见他爬着到了铁丝网跟前,手里拿着什么,一会,听见很小的“嚓嚓”声,是他在用老虎钳剪断铁丝网!

先是一个小洞,慢慢扩大,一会,一个可以钻人过去的洞口形成了!那人第一个爬过去,回身向后伸出手来。有人递过去他的米包,他扛起来,直起腰,一会就消失不见了!

轮到小梅了。她学别人的样,先把米包塞过洞,自己像蛇一样爬着,一边推着米包,一会就过去了。回身看见赵妈妈也在爬,她伸出手去,将赵妈妈的米包拉进洞来。两人一起背着米包,弯着腰,在茫茫夜色里向一条小路走去。

走了几百米,迎面一堆黑糊糊的房子的影子。赵妈妈低声说:“老东的宿舍!离它越远越好。”两人离开路,钻进一条浅沟低腰走着,上坡下坡,有时过田埂,那所房子的身影好像总在近旁!小梅的心不住地狂跳着。黑暗中,听见赵妈妈说:“好了,过来了!”

她们已经来到一条大路的旁边。赵妈妈摆摆手,示意蹲下来。两人像夜行的兽一样,静静地呆着,一动不动。看了半天,路上没有一点动静,赵妈妈轻声说:“过去!”两人跃起,箭一样奔跑过公路,很快钻进对面树林里。

现在是真正安全了。小梅想起一同买米的伙伴。他们呢?

赵妈妈说:“不消惦记他们,他们轻车熟路,都是有办法的!”果然,什么动静也没有。

虽是过了封锁线,也大意不得。街上有日本人的巡逻队,有“鸡杂鸭杂”,有地痞流氓趁火打劫,碰上哪一个,都会前功尽弃。两人在黑暗的街巷穿梭着。小梅坚决要赵妈妈走后面,她背着米包走前面,万一遇到那些瘟神,赵妈妈可以脱身。

熟悉的巷子,脚下有底,背着几十斤重的袋子,毫不知累,终于,到了家门口!推开院门,摸进屋,将米袋卸在地上,成功了!此刻小梅才觉得浑身散了架一般,无力地坐在地上。

开饭了!小桌上,一碟泡萝卜,一碟腌菜,两个孩子看见自己的罐头盒里满满的米饭,惊呆了。“姑姑,配给米发下来了啊?”兵兵问。

得宝说:“兵兵你不要对别人说啊!”小梅说:“是的,不要对别人说。这米是亲戚送我们的。”

那天,还在乡下,忽然下起雨来了。一起的人们都说是天照应。赵妈妈对小梅说,下了雨,日本兵就会躲在屋子里不出来。

“巡逻的狗子也没有了!”一个男人说。这人叫张石梁,过封锁线的时候,就是他剪开的铁丝网。

天黑了,七个人鱼贯从林子里出来,一个跟着一个,跌跌撞撞的在田埂上走着。黄泥路被雨泡软,走一步,陷一步。

赵妈妈扛着五十斤的米包,现在总有百来斤了,她吃力地走着,忽然,一步没踩稳,她滑下田埂,只听她“哎呦”一声就歪坐下去。小梅赶紧放下米包去拉她,她摇摇手说莫动,我的脚崴了!

前面的人已经走得不见影,小梅力气小,怎么也不能将赵妈妈扶起来,正着急,张石梁过来了,见此情景,二话没说,弯腰就把赵妈妈从沟里拉起。

“小梅,你扶着赵妈妈走!”张石梁说着,一使劲,将赵妈妈落在地上的米包夹起,一手一个包,快步朝前走去。小梅背起自己的米包,让赵妈妈扶着自己的肩,两人一步步顽强地向前走。

铁丝网到了。前面的人已经剪了个洞,好不容易,小梅和赵妈妈钻过了铁丝网,就在这时,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叫:“站住!什么人?”跟着是拉枪栓的声音。

“快走!”张石梁短促地命令着,夹起两包米就走。小梅心慌,丢下米,去背赵妈妈,黑暗中跑过来两只大狼狗,凶恶地吠着,扑向她们!

一只狗咬住小梅的裤脚,小梅从地上捡起一块泥团,猛砸上去,狗“哇”的一声松了口。她还想去拉赵妈妈,黑暗中却响起了连续的枪声。

张石梁在远处大声喊着:“快跑啊!快!”小梅稍稍犹豫,枪弹已经“啪啪”响在近处。赵妈妈说:“小梅快跑!看好我的孩子啊!”自己返身去抓那狗。小梅飞一般跑向张石梁那个方向。枪子在身边嗖嗖飞过,她什么也不顾,疯了一般地跑,听见张石梁低低地说:“往这边!”才看见张石梁伏在一个田埂下,小梅跳下去,跟着张石梁猫腰猛跑,后面枪声已经响成一片。

雨呼呼啦啦的下,街上空无一人,两人一口气跑进小梅院子,这才喘了口气。

“妈的,这么大雨,狗日的还埋伏!”张石梁愤愤地说,转头又说:“也亏了这雨,不然我和你都死定了!”小梅忽然觉得心里一阵难过,小声抽泣起来。

张石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闷闷说了个:“搞这个事,本来就是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赵妈妈是凶多吉少了。”赵妈妈的一袋米,静静地卧在门角里,小梅想着赵妈妈,多么不容易,她的孩子将来怎么办啊?不由又哭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世界似乎没有一点声音了,只有无止无尽的雨声在外面喧嚷着。小梅忽然说:“我们回去看看!鬼子现在一定回去睡觉了。”张石梁说:“可以!狗日的肯定不在那里了。我们去,给赵妈妈收尸。”

两人打把伞,从屋里出来,快步向那里走去。

果然那里静悄悄的,像从来没有发生什么一样。两人摸到刚才响枪的地方,仔细寻找着。

地上,尽是稀泥,张石梁带着小梅,摸到铁丝网口那里了。那里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小梅将手圈在口边,小声喊道:“赵妈妈!赵妈妈!”什么反应也没有。

“莫非被狗日的带走了?”张石梁疑惑地说。

小梅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水沟里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赶过去,是赵妈妈!赵妈妈什么声息也没有。小梅摸一摸,身上到处血糊糊的。顾不了说话,她帮着张石梁,把赵妈妈放在他肩上,两人拼命往回赶,害怕天亮了。

进了屋子,点上灯,将赵妈妈放在木板上,摸一摸,还有热气!

“你快去烧水,要开水!”小梅吩咐着,张石梁马上去点起灶,烧开水。

小梅将赵妈妈的湿衣服轻轻脱去,把灯拿近,看她的伤势。

伤得真不轻,身上到处是血,腿上伤口最多,是咬伤,有的已经凝结了,有的还在渗血。肚子上有两处伤口,但是不深,脸上也有咬伤。检查了一遍,主要是狼狗咬伤,大约赵妈妈本能地护住了咽喉,没有让那里被狼狗伤到,万幸的是当时天黑,又下大雨,鬼子可能以为赵妈妈已经被咬死了,放过了她。

必须马上清洗伤口,到明天,再去找医生胡聋子来治疗。

水烧开了,小梅在水里撒上许多盐,用一条干净的毛巾,在水里浸透拧干,正要去擦洗,却犹豫了。用盐水洗伤口,很疼的。她将毛巾轻轻放在赵妈妈额头上,先洗去那里的泥。赵妈妈醒了。

“我是不是在阴间啊?”她看看周围,又看看小梅:“是你们把我救回了呀?”说着就哭起来。

小梅说,现在必须给你用盐水清洗伤口,很疼的。

赵妈妈倔强地说:“死都不怕的人,还怕疼?你弄吧,我挺得住。”说着闭上眼睛。小梅便轻轻为她洗伤口。盐水滴在伤口处,赵妈妈止不住哆嗦一下,她咬着牙,一声不吭,眼睛也不睁开。反复清洗了两道,小梅拿来一床干净的被子,盖在赵妈妈身上。说:“明天我去请胡聋子来!”赵妈妈说:“小梅,石梁,我的命是你们给的!”

张石梁要回家。他将自己的米倒了一半在盆子里,小梅不要,张石梁说:“都是一起的,有难同当嘛!你要拒绝,就是看不起我了!”小梅见他这样说,就不再推辞。赵妈妈也坚决要小梅拿一半米去。小梅说:“您就不要客气了!你家孩子多,都等着吃饭哩!”

第二天一早,小梅去函三宫,找到胡聋子家。老人家已经很老了,走路都颤巍巍的,听说赵妈妈有难,马上叫小梅拿着药箱就走。

抗战爆发,函三宫的人逃得几乎十室九空,胡聋子的家人也都逃难去了。胡聋子不走。他说:“我要死,就死在家乡。别处我不去!”

到了小梅家,胡聋子仔细看了赵妈妈的伤,说:“日本人之所以没有杀你,他们是要你自己疼死!狼狗咬的,不光是流血啊,那里面有毒的!伤口会烂,最后是到处灌脓疼死。”胡聋子有祖传秘方,专治动物咬伤。他从药箱里倒出一些药粉,给赵妈妈一一敷上,又嘱咐这些天不要过分喝水,切切不可动弹,以防伤口流血,等七天之后,伤口就无碍了。除了外敷,胡聋子还开了些内服的药,用来排毒。小梅去抓来,当时熬了给赵妈妈喝。

胡聋子高低不肯收治疗费。小梅偷偷舀了两三斤米,用布包了,送胡聋子回去的时候,将米放在胡聋子桌子上。胡聋子看是米,没有拒绝。

胡聋子的药真的很灵验,三天之后,伤口就结疤了,再换药,不那样疼了。

“胡大夫真是神医啊!”赵妈妈叹息道:“可惜没个后人接班。”胡家,本来有个儿子跟着父亲学医,战争来了,胡家怕孩子遭遇不测,早早带着孩子逃难了。战争还不知道多久,而胡聋子一天天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