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父辈的江山
35574700000015

第15章 魔鬼在世

小梅带着得宝和兵兵,像风中飘零的叶子,在沦陷后的武汉孤寂地生活着。

傅家爹爹打了日本兵,逃走了。小梅在夜里去过几次,寂静的夜风中,傅家那扇老门沉寂地合着,没有一点声音。小梅多么希望里面会亮起灯光啊!那样就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亲人。可是理智告诉她那是危险的,日本人不会放过一个反抗他们的人。

傅家老人还能回到故乡吗?这样动乱的世道,哪年哪月是个头啊?忠祥他们到哪里去了呢?小梅在黑夜里苦苦思索着。

函三宫的路上,行人稀少,寂寥落寞,地上滚动着落叶。

夏长林去世之后,夏家老先生因为自己一生与日本人交往,竟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保不住,惭愧羞恼,对生意毫无兴趣,整天愁眉不展,那所院子里弥漫着一种愁惨之气。小梅也是进了院子就想起长林,心里难过,终于,她离开了那个地方。

大街上,尽是日本人。各色各样,最多的是士兵,陆军是黄色军服,海军是白色军服。军乐队奏起日本军歌,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最叫人恐怖的是宪兵。戴着白色袖标的那一种。武汉人都知道他们可怕,杀人不眨眼,“空空空”皮靴一路踏过来,没有人敢正面看他们一眼!

在医院,林连长对她讲过“亡国奴”,现在看起来,留在这里的人们,就是了。

总得做点什么,做什么好呢?现在只有日本人开的工厂要人,那里的日本监工非常可怕。眼看一点积蓄用一天少一天,小梅犯了愁。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半秃,挑着担子经过这里。

“得宝,得宝!”那人发现了驼背的得宝,叫了两声。

得宝仰起头,看着那人,眼睛渐渐眯缝起来:“你是周伯伯啊?”

“得宝好孩子,还认得你周伯伯啊!”那人蹲下来,摸着得宝的脸,转身从箩筐里摸出一个瘸腿的布娃娃:“给你,送你玩!”

得宝对娃娃不感兴趣,疑惑地看着,没有伸手。身后却钻出了兵兵,他一把抢过布娃娃说:“我要!我要!”得宝见兵兵拿他的东西,有些生气,对兵兵说:“这是我的嘛,你要玩,我给你玩就是!”

兵兵说:“是我的,你要玩,我给你玩就是!”两个人,一个抓住娃娃的一条腿,急得那人叫着:“不要拉啊,再拉娃娃就毁了!”

外面的声音惊动了小梅,她走出来,看见那男人,惊喜地叫一声:“周大哥!你怎么回了?”

那人赶紧看了看四周,低声说:“这是你家啊,进去说吧!”

小梅牵着两个孩子,先进院子,周大哥挑起箩筐跟进去。

原来这人大号叫周家亮,为人厚墩,不善言词,一直没有娶亲,孤身一人过着。日军逼近武汉,大家都去逃难,他跟着家人一起,逃到了武汉附近的乡下,原指望日本人很快就走的,谁知不但不走,而且将附近地方都占了。他们在乡下,日子长了,缺吃少穿,过得很艰难。他看看无望,告别家人,一个人回函三宫来了。

“你想想,在乡下又没有地,又没有房,带去的几个钱很快用完了,再往后,吃什么,喝什么?这样我就回了。”

小梅问他家人可好?他叹口气说:“哪里能谈好字!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不过是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了。”

他告诉小梅,一起逃难去的人家,总有个把人死去,周家还好,当初去的几个,现在还是几个。不过日子艰难。

“乡下也不安宁!”他说:“如今都成立了维持会,领头的都是过去的村长什么的。村长不好当!脑筋非得灵活不可。”

“怎么灵活啊?”

“就是活泛,”周家亮说:“会看形势。就是说要会和老东周旋。”“老东”是武汉老百姓背地里对日本人的称呼,带有贬义,当面,得叫“太君。”

“远远看到日本人,村长就要早做准备,备好饭菜,打好酒,拿面日本旗子,哈着腰候在村口。最要紧的是跟鸡杂鸭杂交际好,他们是老东的耳目。鸡杂鸭杂拿了钱,对日本人叽咕几句,他们就选择去别的村子。那号脑筋呆板的村长,先是挡不住老东,老东进了村,又没有酒菜伺候,加上鸡杂鸭杂在一边添油加醋,村里人就遭罪了。打了,砸了,最后还要捆几个人走。等千辛万苦,拿钱赎回人,早已是奄奄一息!”

小梅听着,身上发毛。

周家亮问小梅,现在生活怎么过?小梅说还没有找到工作。周家亮想想说,他现在收荒货,生意还不错,收来的荒货,卖给废品老板,赚个差价。他发现有一些好东西,像玩具啦、旧衣服啦,废品老板出的价太低,他一直想摆个摊,自己出售这些物件。如果小梅愿意,可以先试试,反正不管怎样,总能赚个饭钱的。

小梅说,反正自己没事,不妨试试。心里想,那么些旧玩具,兵兵看了不知道会多么高兴哩!周家亮走后,她跟得宝说了,得宝也高兴,说姑姑你去摆摊,我带兵兵在家玩。

小摊摆在胭脂路口,附近街坊都来围着看。小梅把周家亮收来的旧货,该擦亮的擦亮,该洗净的洗净,虽是旧货,摆出来,也很可观。竟然有两个日本女人也来看了!她们拿起一个旧瓷菩萨,用手绢擦了又擦,嘻嘻笑着,掏钱买下了。

周家亮收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一些铁啊铜啊,他直接卖给废品老板,稍有些新奇的就交给小梅。经营了半个多月,算了算,除了吃饭,还能给得宝和兵兵买点点心吃哩!

但是好日子注定不长。

一些生活没有着落的人,饿极了,不免偷鸡摸狗,有那胆大的,偷着偷着,偷到日本人头上了,这下捅了马蜂窝。

一天,日本宪兵队通往外面的电话线被人割了几十米,军警到处搜查没有结果,日本人愤愤的,将电话线接上,谁料没过几天,电话线又被割了,日本人怒不可遏,采取了大规模的报复行动。

事发地所有居民都被抓去,附近所有收荒货的货郎都被抓去,所有开废品屋的中国人都被抓去,连小梅也被带走,一共抓了两千多人,全部押到汉口日本宪兵总队,命令这些人蹲在操场上,任毒日晒着,也不给一口水喝。

不时有人被带进那所恐怖的大楼里去,拷打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讯问的内容只有一个:收没收那些电线,知不知道电线的下落,或者知不知道谁偷了电线。

小梅和周家亮蹲在一起。看周围,黑压压一片中国人,都低头蹲着,不敢抬头,更不敢说话。

忽然,一个日本兵走过来,拉起周家亮的衣领,提小鸡一样往大楼里拖,家亮吓得浑身哆嗦,叫着:“不是我呀,我没有看见呀!”立刻上来几个日本兵,拳打脚踢,将他踢进去!

小梅看着,心里激烈地跳着,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愤怒。

过了大约十多分钟,几个日本兵将周家亮提出来,他已经不能走路了,日本人把他踢皮球一样踢了几个滚,任他躺在地上,抽搐着。

没人敢去管他。小梅见了,心里实在不忍,蹲着过去,一边用手绢擦着他头上的血,一边轻声叫着:“周大哥,周大哥!”这个时候,要是有口水给他喝就好了,看看凶恶的日本兵,小梅不敢开口。

日本兵看到了小梅的行动,凶狠地瞪着她,可是没有人过来,大约他们还有最后一点人味?

已经到了下午,太阳毒箭一样射下来,地上火一样烤人,日本人不许人们站起来,人人心里发慌,有几个年纪大的已经晕过去了,日本人不许去救,也不给一口水喝,饥饿和干渴折磨着两千多人,却是无可奈何,都只有默默地忍着。充其量,蹲在晕倒的人前面,用自己的身子遮遮阳光,让那倒下的人能延续生命。

一个收荒货的发狂了。那人大约三十多岁,精瘦的身体,瓦刀脸,一头的癞痢。忽然一下,他站起来,狂叫着:“老子口渴了!老子要喝水!”

小梅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还没回过劲来,几个日本兵早赶过来,举起枪托,狠狠几下,将那人打倒在地,又用大皮靴不停地踢着,那人一会就没有声音了!一个日本兵举起刺刀,亮闪闪的,向倒地的人比划着,小梅惊恐地叫了一声,那日本兵扭头看着小梅,怪笑了笑,收回了刺刀,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人们都不吭声。看着天上的太阳,希望它走快些,或许到了夜晚,日本人要休息,会放了这两千多人!

太阳偏西的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传开,偷电线的人抓住了!

很快,一个浑身是血的小伙子被日本兵拖出来。那完全是个孩子,最多十四五岁吧?一个日本军官走出来,大声咆哮着,叫人们抬起头来。日本兵把那孩子围在中间,用刺刀逼着,一会,将那孩子的衣服裤子全部扒光,那孩子浑身颤抖,瘦弱的身子像小鸡一样,皮肤上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

人们惊恐地看着,不知道日本人要干什么。很快,一队日本兵牵来了几匹大狼狗!

一声令下,几匹狼狗疯狂地扑上去,撕咬着那孩子。听得见惨叫声,惨绝人寰。几匹狼狗,有的咬手,有的咬脚,那孩子疼疯了,无奈地挣扎着。忽然,一只狼狗猛冲上去,一口将孩子的生殖撕掉!“妈呀——“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便什么声音也没了!

周围的日本兵,都在微笑着。

几匹狼狗犹自在撕咬那毫无动静的躯体。遍地的中国人,战战兢兢,打摆子一样颤抖着,上下牙齿敲着响,有人已经吓瘫在地上!

直到太阳快落下,日本人才放了这些中国人。可怜人们渴了一天,加上惊吓,好多都不能走路了。日本人责令能走的人扶起他们离开。一大群人,像从阎王殿放出的,有气无力的四散开去。小梅扶着周大哥,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一直走到江边。

到了这里,人们疯狂的去捧起江水喝。小梅扶着周大哥到江边,周大哥蹲不下去,小梅叫周大哥歪在滩上,自己下到水边,两手做成勺子,捧了几捧水,喂了周大哥几口,然后自己才去喝。

几个船工,知道今天日本人的暴行,不敢说什么,却一直将小船湾在江边,等武昌的人过江。小梅扶着周大哥上去,才说给船钱,船老大摇摇手:“什么钱不钱,什么时候了!”这船老大四十左右,壮实的身腰,四方脸,脸上两只大眼睛,周围爬满鱼尾纹。

几条小船,坐满了遭难的人们,气息奄奄,面如土灰,沉默寡言,似乎日本人的刺刀还在身边。几条船相傍着,无声无息滑行,四下是长江寂寞的波涛。

船到江心,那个大眼睛船老大停住橹,仰面望着天,痴痴地不发一言。忽然,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低下头去,稍顿,那低首处凝重而迟缓地腾起一串古老的音符来:

“苏武牧羊北海边,雪地又冰天,一去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野幕夜孤单。心存汉社稷,梦想旧河山!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

这一个“苏武牧羊,”中国人耳熟能详,讲述古代汉朝使节苏武坚贞不屈终回故国的故事。寂寞的江心,歌声像不绝的江水,沉郁苍凉,撞击着人们的心。

人人都为这悲壮的古曲所动,却是无一人出声。小梅眼里漫起泪水来。忠祥哥啊,你听见了吗?林连长,你听见了吗?你们的弟兄们都听见了吗?父老乡亲在刀尖上挣命啊,你们几时能回!

一步一步挨到函三宫,把周大哥送回家,街坊们都来问,小梅什么也不说,只是赶快烧灶,给周大哥熬了稀饭,喂他吃了几口。

周大哥喝了稀饭,又在床上躺了会,精神好多了。他挣扎着对小梅说:“你快回去吧,得宝和兵兵一天没吃了!”小梅点点头说:“周大哥,我明天来看你啊!”赶紧出门,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赶。

天已经黑尽,院里也是黑的,小梅进屋,拉开电灯,看见得宝和兵兵依偎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兵兵的脸上有泪痕。

小梅心里一阵疼。可怜的孩子!

做好饭菜,叫醒得宝,得宝看见小梅,高兴地笑了,说:“姑姑,今天的老东好凶啊!他们没有打你吧?”

小梅说:“没有。你看姑姑不是好好的吗?”兵兵也醒了,跑过来抱住小梅的脖子,一边说:“姑姑你去这么半天也不回,我在门口望你望了好多道!”说着又哭了。小梅笑着说:“好兵兵,真乖,姑姑当然要回啦!要回来跟你们一起玩嘛!”

两个孩子大口扒着饭,小梅却一口也吃不下。今天那孩子太惨了。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啊!要是他的父母看见那情景,就是心疼也疼死了!

日本兵,你为什么要这样残暴啊!

十多天后,一个晚上,周家亮拎着两袋点心,到了小梅院子里。

兵兵见了点心,高兴地叫着周伯伯,周家亮给他几块点心,又给得宝几块,得宝拿着点心,一定要小梅吃。小梅笑笑说:“你吃吧,我不饿啊!”兵兵看得宝给小梅,赶紧也把自己的点心拿着要姑姑吃,小梅一把抱住兵兵,在他的脏脸上亲了亲。

周家亮喝了水,闷闷地对小梅说:“我要走了,要离开这里!”

小梅惊奇地看着他问:“你不是从外面跑回家来的吗?怎么又要走呢,去哪里啊?”

周家亮叹一口气:“哪里有什么家啊,国破了,哪来的家!这几天睡着,我天天想这个问题。我错了,我不该回来的,多看些惨剧而已!”

沉默一会他说:“当初逃难的时候,我就说,我们要逃就逃远些,他们不肯,说就在附近乡下,躲过了开头就好了。结果留在老东管辖的地方。你看到了的,老东多么凶啊!那天,无缘无故的,我就差点送了命!”

叹口气又说:“还是傅家姆妈有见识。我记得她对我们说,要走就走远些,跟咱们中国军队在一起,就是饿饭,也比在鬼子压迫下要好!他们傅家人,都跑到后方去了。只有我们留在这里,受这样的凌辱!”

小梅问:“你有地方去吗?”

周家亮看看窗外,小声说:“我想到四川去。那里是大后方,中国的军队在那里。我想就这么讨饭讨着去,从乡间小路上走,从大山里翻过去,日本人不会怀疑的。到了那里,我想去军队里,求他们收下我,哪怕是做饭,哪怕是养马,我也求他们收留我,我年纪大了,可是还有力气,给我一杆枪,我还能和鬼子拼!”

小梅看着这个厚道和善的中年人,那天还是那样的胆怯,而现在他所说的,足以叫人敬佩。

周家亮掏出一把票子说:“小梅,这是我全部的钱。你拿一半,我拿一半,要是我们兄妹有缘,将来胜利了,我们还能见面!我是一定要回函三宫来的。要是我没有回来,年年到了清明,你给老人烧纸的时候,给我在旁边烧上几张,我在地下也感你的恩!”

小梅的眼里已经流出泪水来。这个与世无争的温厚人,要去几千里外,兵荒马乱,到处是强盗!他能平安吗?

周家亮起了身。他抱住兵兵,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又摸了摸得宝的脸,对小梅说:“我走了,你莫出来送,招呼旁人看见了!”说着就出门,小梅看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回来,一手拉住得宝,一手拉住兵兵,呆呆的,好长时间一句话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