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父辈的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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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桃李劫

小屋又到黄昏,暮色在外面的石板路上悄悄逼来,那石板,先是金黄色,渐渐变成白色,不知什么时候又演成灰色了。

鸡子纷纷从四外野地里回来,“咕咕咕”,找着自家的笼。红玉记起小时候,老家武汉的人们把这种时候叫做“鸡眯眼”,形容鸡子从白天的睁眼找食到晚上合眼睡觉之间的一段光阴。“‘鸡眯眼’时候不能看书的啊!”母亲总是这样嘱咐子女们。据说要是在那个时候看书,眼睛也要和鸡子一样,眯缝成一条线。

父母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们还记得自己吗?

由亲人,想到了自己。失群的孤雁一样,在这江南小镇踟蹰。组织失去了联系,包克牺牲,同志们都不知散在哪里,眼望四周,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心曲的人。

回想起曾经的轰轰烈烈,就像是一个梦。

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呢?已经在这里几个月了,还要呆多久呢?走,走到什么地方去?红玉想不出个主意。天已经黑了,她还呆呆的,一个人在店堂里坐着,也不想动身去把那些坛坛罐罐收拾一下。

石板路上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怎么不点灯啊?”陈子敬大声说着,跨进门来。他肩上扛着个麻袋,鼓囊囊的,里面是药材。今天一早他就出了门,去离这里四十多里路的县城进药。是赶最后一班汽车回的。

红玉赶紧起身,帮他卸下肩上的袋子。他一边点灯,一边兴冲冲地说:“遇到老乡了,也在那里进货。中午一块喝的酒!”

屋里亮起来,照着凌乱的柜台,陈子敬有些吃惊,但什么也没说,转身去厨房里做饭。

吃着饭,陈子敬问:“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啊?”红玉说:“没有啊,就是有些事情搅得心里有些乱。”

陈子敬说:“有什么事情啊,人,不能想太多了。过了今天,再想明天的事!”接着便兴致勃勃地谈他的计划。今天遇到的朋友,是早出江湖的药商,谈了许多医药行道的事情。据陈子敬分析,这个行业是大有可为的。

“但是你得帮我。”陈子敬看着红玉,忽然很认真地说。

“我能怎么帮你呢?”

“你当然能。你聪明,有文化,又能干。就是有点……”陈子敬不说了。红玉追着问就是什么?陈子敬说:“总觉得你有些心神不定,像是有很深的牵挂在哪里!”他盯着红玉,迟疑了一下,下决心似的问道:“你是不是有孩子在别的地方啊?”

红玉一愣,马上哈哈大笑起来。这话问得!

“我没有孩子。”红玉平静地说。

“哦!”陈子敬的神情缓和了许多,“我总以为,只有孩子能让女人牵挂。”

红玉说:“女人和男人不是一样啊?除了孩子,还会有许多牵挂的。”陈子敬默默点点头,看着灯,似乎若有所思。

今天因为进了货,要做的账目很多,那盏煤油灯站在桌上,黄黄的光照着一堆凌乱的单据。红玉坐一边,陈子敬坐另一边,一个大声报着帐,一个啪啦啪啦打着算盘,眼看着单据一张张减少。

外面忽然起了风。那风很猛,呼呼从街道上刮过,听得见有瓦片吹落摔在地上的声音,药店的门被风吹动,“吱呀”缓缓启开,冷气骤然进屋,有几张单据吹落地上。

陈子敬起身,关上房门。过来时,他到椅子上,拿起红玉脱下的外套,将它披在红玉肩上。他站在言珍身后,小心地把衣服为她披好,有短短的一段时间,他的手停留在红玉肩上,有意无意,似乎整理衣角,似乎抚摸。

红玉的心里猛地一动,感到脸上热辣辣的,一种久违的,男性的气息轻轻袭来,那是叫人温暖,叫人不容易抵挡的青春的诱惑。

陈子敬又坐到对面了。红玉不去看他,埋头做账,脸上的热悄悄退了。等做好最后一笔帐,抬头来,陈子敬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哩!

红玉心里又是一动,把脸转向一边,起身去厨房里收拾碗筷。过一会转来,对面椅子上空荡荡的。不知什么时候,陈子敬已经悄然离去!

屋门开着一半,外面的夜风,凉嗖嗖地吹进来,红玉起身去关门,门外一片漆黑,看着暗夜,言珍心里忽然空空的,像丢失了什么一样。

春天来了,满山遍野是绿色,顾客少的时候,陈子敬一个人留在店里,鼓励红玉出去走走。

不用走多远就是镇外。四下是绿葱葱的稻田,微风吹拂着秧苗,阵阵起伏,波涛一样。红玉在一口池塘边坐下,几棵柳树密密的垂下数不清的枝条,几乎将她遮住。

池塘里,无数蝌蚪尽兴戏耍着,一些浮萍荡漾在水面,青蛙跳上荷叶,像荡秋千一样压着荷叶点头弯腰。在这大自然的图景中,一切都是那样生机盎然。

红玉捡起几颗小石子,将它们投入水中,看着一圈圈涟漪在水中静静地扩展。

“傅小姐——”是陈子敬。他快步向这里走来,走到池塘边,一把拉住红玉的手:“走,饭熟了!”红玉将手挣出说:“慌什么啊,这样饿啊?”

这些时,陈子敬有意无意的,对红玉很亲昵,红玉总是小心的回避这种亲昵。

陈子敬还是将红玉拉了起来。他愉快地依着红玉走,一边夸耀似的说:“我烧了糖醋鱼,新鲜的,好嫩!”

果然桌子上有一盘鲜嫩的草鱼,散发着醇香。

在这里,生活安定,伙食充足,红玉悄悄胖起来了,她想着不禁笑起来。

“你笑什么?”陈子敬不解地问。红玉指着鱼说:“我笑这鱼,就是因为贪吃,被人捉了,让我们享受一顿!”陈子敬听得楞楞的,说:“它们就是给我们吃的嘛!”红玉又吃吃笑了起来,看陈子敬傻傻的,笑得弯下腰去。

陈子敬忽然走到红玉身后,一把将红玉抱住。红玉本能地挣扎了一下,没有挣开,陈子敬已经在她的脖颈上深深的吻着。刹那间时间似乎停滞了,红玉感到身后亲切的气息,那样使人陶醉的气息。但是仅仅一秒钟,她猛烈地站起,双手将陈子敬猛力一推,陈子敬退后几步靠在柜子上。红玉看也不看陈子敬,整整衣服,顾自走出门,丢下陈子敬吃惊地睁着眼睛,看着她的背影。

红玉觉得脑袋涨得发热,沿着石板路走着,走到镇外一个小山包前,这里有一片桃林,她走进桃林,站在一棵桃树下,呆呆的,包克亲切的面容不停地在脑海里闪现。一种深深的遗憾贯通全身,使她几乎不能站立。假如包克活着!想了许久,忽然一个老汉在喊:“是药店表妹呀,在这里干什么啊?”红玉惊醒,对那老汉笑笑:“我看桃花哩!”老汉笑着说:“桃花呀,我们这里要多少有多少咧!”老汉哼哼着挑着担子走了,红玉摸摸脸颊,已经不是那样烧了。她坦坦然然从石板路走回去,一路和人打着招呼。

两人一下午没有说话。陈子敬怯生生的,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到顾客来买药,他非和红玉说话不可了,才低低地说几个字,红玉的回答也是几个字。

打烊了,陈子敬点上煤油灯,将中午吃剩的饭菜热了热端上桌,自己拣点菜到一边去。红玉说:“你过来吃呀,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他才又回到桌边。

吃过饭,陈子敬小声说:“我过去休息了啊!”慢慢披上大褂,拿起帽子,慢吞吞拉开门,外面漆黑一片,他迟疑了一刻。

红玉忽然感到一阵怜悯,叫他:“等等!”她走过去,站在陈子敬面前,将陈子敬的衣领扣好,将帽子给他戴端正,轻声嘱咐道:“走路慢点,外面天黑!”陈子敬看着她,一声不吭。红玉刚想转身,一双火热的臂膀将她牢牢抱住。这回她再也没有挣扎。

在那个静静的夜里,两个远离家的孤身男女,彼此用身体温暖着对方。

从这天起,陈子敬不再去同学那里借宿了。

陈子敬要红玉跟他回乡,举办一次正式婚礼,红玉坚决不同意。“这样不就可以了吗,为什么一定要搞那些老规矩呢?”

陈子敬拗不过红玉,但还是在镇上请了两桌客,给左邻右舍发了喜糖。从此,邻居们叫她“陈太太。”山里那家采药人,老远赶来,送来山货作为礼物。山娃口口声声叫言珍“嫂子”,老汉和老妈妈都笑看着红玉,合不上嘴。

开始,红玉好久不习惯。夜里,陈子敬在她身边呼呼睡去,她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久久不能入眠,想着同志们,想着包克。最后总是无奈。

过了一些时,红玉不再夜里思想。往往给陈子敬盖好被子,自己也偎着他的身体睡去。

一年之后,儿子出世,这孩子长得乖巧,大眼睛,红红的脸蛋,小手小脚肉乎乎的,红玉看着,疼到了心里,不住地吻着儿子。

红玉给孩子起名,叫“福生”。

“福生娘,你可是有福之人啊!”满月的时候,邻居们来贺喜,都这样说。的确,无论从哪个角度,这一家都是叫人羡慕的。两口子斯文体面,孩子健康,店子生意又好。陈子敬真像古语里说的“小乔初嫁了”的周郎一样,踌躇满志,一心要把生意做大。

“我要你将来舒舒服服,什么都不缺,想什么就有什么!”他豪迈地对红玉说。

红玉只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