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社科一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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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一座城池第二部分(1)

作者:韩寒

租房子的事就被摆上了日程。在不断的租房和看房过程中,健叔无疑是一个累赘,所以我本来想将他安排在旅社静候佳音。我对这小城市不甚熟悉,所以不得不带上王超。王超最近也很高兴出门,因为终于学车完毕,得到驾照,有一切可以开车上路的机会总是不愿意放弃。而且刚学会开车的人也显得很乐于助人,倘若能被夸奖一句“真是看不出来你是个新手”,那会产生将近五百公里的动力。因为有了王超家里的老桑塔纳旅行车,健叔也得以被顺便捎上,而他的轮椅也能放在后厢中。

我们来到一家房产中介,接待我们的是一个刚毕业的漂亮姑娘。当然,漂亮是相对的。比如你总能觉得这个服务员或者那个纺织工很漂亮而很少觉得那些漂亮的空姐很漂亮一样。这说明只要降低标准,世界就变得多么美好。

漂亮姑娘说:“你们要租什么地方什么价钱的房子,多大?”

王超说:“三百左右,豪华装修,两室一厅。”

姑娘很干脆,说:“没有。”

王超说:“那四百。”

姑娘翻看了一下登记的本子,说:“有一家。”

王超说:“好,那就那家。”

整个过程中,我和健叔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

健叔说:“王超,你怎么干事情这么利索?”

王超说:“你们也就四百预算,能租到的也就一个,这条件就符合了。”

我和健叔无奈接受。

姑娘拿起电话通知房东。房东瞬间就到了,这让我和健叔很放心这房子的地理位置,肯定是在这不远处。房东看我们开车过来,很是高兴,说那地方还真得开车过去,以前就是因为住得太远不方便才搬出来的,那房子空着就为了出租,没想到还真租出去了。

驱车十公里,来到城市的边上。还好这里尚算干净,周围也有店铺,就是显得有点凄凉,尤其在这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

房东说:“这里是政府规划的新城区,以后会繁华的。”

房子在一片低矮的建筑里呆滞地矗着,显得异常奇怪。这是一栋普通的民房,看样子也不算很老,但是周围没有任何小区,就仿佛开发商财力有限只能开发那么一栋,而且还是在楼书上都说不明白的这样一个地方。让人诧异的是,进门居然是密码锁,只是年久失修,只要往里推一下门就能打开。房东吩咐说:“千万不要输入任何数字,那样门就上锁了。如果因为这样上锁了,要推拉五十下才能打开。”

我们跟着房东上楼,房子的装修尚算用心,在主卧和客厅里居然有一排窗通亮开着。整个房子显得十分明亮,放眼望去是稀稀拉拉几棵小树和一条小河,秋风吹过就发出大自然的声音。

看完房子,我们下楼。王超说不相信世上有这么神奇的密码锁,就在门关上的时候按了几个数字。只听“啪”的一声,门就上锁了。王超摇了两下,确实不能打开,“啧啧”称奇就上了车。

房东说:“这环境很好,你可以绕到后面去看看。”

王超开车绕到房子后面,我看见从客厅铺到卧室的那么大的阳台,心旷神怡。最主要的是,我很喜欢听风吹树木的声音,这让我感到平静,就像躺在某些挂历画里的地方:骑马牧羊,背倚大山,四周都是繁密的森林,且房子前恰好有一潭湖水。我本身是没有这样的想法的,是我那位招呼都没打就不见的女朋友在某天拿着一张挂历来到我面前,对我说了上述的话。我当时说:“你这个笨蛋,这样的房子,电也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煤气也没有,电话线也没有,到晚上吓死你。”

但是每当我听到风和树木发出的“沙沙”声,我总是想起这情景。虽然我肯定我丝毫不喜欢那个人,但是我肯定每个女人总能在别人心底留下一些东西。

王超开车离去。末了我最后看了一眼那让我喜欢的阳台,发现卧室的窗开了。我的记忆中似乎那是关着的,而且刚才看的时候也没见打开。难道这房子里还有别人?我想得头皮发麻。又一阵风出来,我想,是风吹的。

开车经过前门的时候,我们同时发现一个中年男子在楼梯门前拼命摇门。

晚上我们吃饭。吃完饭王超积极驾驶,带我们绕了这城市的每一个旮旯,我们甚至知道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机构的所在地,比如专门研究一种灭绝动物的研究所,专门实地测量房间面积以便精确地计算和推测你所购买的床肯定小过你的卧室的一个公司,专门生产自行车脚踏板上面的荧光条和隔壁专门制作某特定大小显微镜的防尘套的工厂,专门负责监督人口普查过程是不是准确并且自己还要再普查一遍的一个有将近三十人的政府办公室。逛完以后实在没有事情做,我们只好再吃一顿宵夜。

一座城池第二部分(2)

作者:韩寒

半夜时分,健叔还不想回旅馆,王超似乎还没开够车,我没有任何态度,于是我们就将车停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

我把我下午看房子看见的怪事告诉了王超和健叔。

健叔吓得说不能住那房子。王超说:“你那是胡说,我去看的时候明明那窗就是开着的,我还朝窗外丢了一个烟头呢。”

我说我在楼下看的时候肯定是全关着的,我怕下雨还特意仔细看了一眼,等最后一眼的时候才发现开了。

健叔是最感到害怕的一个人,想来如果可怕的事情发生,最可怕的就是健叔不能跑还不能打,标准不过的坐以待毙。王超说:“我才不相信任何的鬼神。”

我其实从来不相信鬼神。但是我从小就固执地认为,空间是固定的,而时间是抽象的。就是说,在一个固定的空间里,有不同的事物和我们分享着不同的时间。我们是不能彼此看见的,在大部分的时间。而我们是不能和比我们更加未来的事物分享这时间,就如同在另外一个时间里,那批事物总是和过去的事物分享着这时间。

而时间其实是一个静止不动的东西。只是我们误解了时间的意义,让时间不断向前移动。空间的固定和时间的静止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静态。好比我在某个时间看见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而其实在我们看来,是因为那件事情留下了太多强烈的精神力量,让它能够长时间的停留在空间和时间的某个交叉里。而与此同时,在我们看见以前发生的事情正感觉到恐惧的时候,那件事情在那些事物的那个时间里,正在真切地发生着。无论是战争或是谋杀或是交通事故,因为一个人或者很多人的精神在瞬间释放了,也就是说,他们死了,但又不是正常死的,所以留下了强烈的讯号。

这些讯号有时候异常地强烈,但是他不能做出任何事情。就是说,他只能借助在他出现的那个无限个时间里的无限个事物中以自己的力量去完成某些事情。这取决于那讯号是否强烈到可以控制在同一个空间里而不同的时间里的另外一个生物。

这样就很好解释很多恐怖的事情。那不是发生在同一个时间的事情,却在同一个空间里出现了。时间和空间的运作是那么复杂,你总要允许在这复杂的平衡里出现一点失误,就是你看到不同时间里发生的一个正在发生的事情。

我表达完自己想法的时候,王超和健叔已经睡得不知道在哪个时间里了。而叙述过程中惟一的反馈就是王超的一个“****”。

我看着窗外,这城市也已经休息了,但周围却源源不断地开过警车。我想可能今天是宣称了很久的“扫黄日”,警察都出动扫黄了。从我到这个城市开始,我看见的第一个广告就是宣称今天为“扫黄日”,这天不但要在各个社区宣传艾滋病和性病的防治,还要在晚上十点开始进行大规模扫黄。为了这次扫黄,公安部门一定作了很多准备,当然,KTV、桑拿和嫖客也作了很多准备。

在警灯灯光摇晃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我们三个就在车里睡了一夜。醒来的时候城管已经在橱窗里贴上了新报纸。我满身臭味地下车,看了一眼新的报纸,惊奇地发现“扫黄取得巨大成功”的头条消息。我觉得很奇怪,因为这里的报纸效率都很低,基本上死人已经火化了报纸上才出现让参加追悼会的讣告。而且我每次出门只要看几眼当日报纸,基本上就能了解国家主席两天前在干什么。

报纸上说,城市的精神面貌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市民在闲暇的时候都喜欢去市图书馆看书或者博物馆参观,以前泛滥的嫖娼现象因为社会风气的好转而得到了根本的扭转。在昨天的扫黄日中,公安系统调集了一千多警力,对全市一百多家娱乐场所进行了突击的检查,结果发现无一****。为了纪念这让人欢欣鼓舞的日子,市委市政府决定把每年的这个时候定为“扫黄日”,并通过一系列的宣传,争取做到每次扫黄都扫不出黄,为祖国的生日献礼。

这篇报道很有前瞻性,因为市图书馆和博物馆还没落成。当然也能理解为市民们按捺不住期盼的心情,纷纷自带书籍在图书馆工地上阅读,或者在博物馆工地上参观施工过程中挖到的一些文物。

一座城池第二部分(3)

作者:韩寒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从此以后这里又多了一个统一的节日,那便是“妓休节”——**们在这一天统一休息。按照北京话来理解,就是说,那天,大家都歇逼了。

这也是劳动法的一个胜利。

王超懒洋洋地从车里出来,看得出来他腰酸背痛。王超说本来没想那么早睡的,还想趁路上没车开开快车,不想被我一阵催眠,不幸睡去。王超边揉眼睛边看报纸,一看昨天是“扫黄日”,一下精神了,马上跑去打公用电话。过了三分钟他又回来了。我问:“你给谁打电话呢这么紧张?”

王超说:“给我爸,我问问他抓进去没。”

我说:“报纸上不是说成果喜人一个也没抓到吗?”

王超后悔道:“那你不早说。我一看成果喜人以为抓了好几千人。再说我想想,我爸那么有办法的人也不能被抓进去啊。”

与此同时,健叔喊道:“把我弄出去,把我弄回去,我得上厕所。”

我们一身臭气往回赶。

这年的秋天,我和健叔在与世隔绝中。健叔的女朋友他再也没有能够联系上。健叔说,等他回去八成人家已经结婚了。能有这样的想法说明一个男人已经真正成熟,屁孩们通常会屁颠屁颠以为自己喜欢的姑娘在失去联系以后还能痴心地等在原地。若干年后重新遇见,对方还是单身的惟一理由就是又失恋了很多次恰好那段时间没找到合适的。

时间慢慢过去,健叔也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这毕竟是个现实,不接受又能怎样?但是健叔还是很内疚。这是健叔的第一次恋爱,健叔觉得自己没有伤心到自杀或者假装自杀似乎很对不起这段感情。健叔说,当时他觉得如果失去这姑娘那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但是现在觉得虽然活得也没有意义,但这似乎不是由女性造成的,而且活着没有意义好像并不能构成自己终结自己生命的理由,因为放眼望去大家都活得没有意义。

关于自杀,我以前有一个学法律的同学这样认为,他觉得自杀的惟一意义就是这是惟一一个又可以杀人又可以不被法院判死刑的活动。而以健叔这样的性格,就算有自杀的心,也八成不能成功地将自己杀死。而且从他现在虽然手脚一起骨折但是每天听从医嘱坚持在床上做一些难看的防止肌肉萎缩的运动可以看出他还是有很强的求生欲望的。

但是健叔还是很沮丧,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居然是那样的容易被推翻。我说这很正常,因为既然被称为想法,说明这肯定是相对于现在来说在以前已经成型的念头,既然是以前的想法,那就太不能当一回事情了,好比大部分的穷人都觉得人生有一辆桑塔纳足矣,但如果他们突然暴富,那肯定不会再这样想了。

健叔觉得,世界上总有那样执著的人,从生到死对万物抱有一成不变的想法。可惜他自己已经不是了。

我们的房子交接得很顺利。我们搬出去的时候和长江旅社的大妈吃了一顿饭。大妈说这样热情帮助我们是因为她觉得健叔长得很像她的儿子,而刚入住没几天就断胳膊断腿的,自然让人怜爱。我们希望大妈生意兴隆。大妈说:“兴隆什么呀,又没想赚钱,如果真要赚钱,早把小旅馆开到大学旁边去了。听说那里的顾客要求低,什么房间大小朝向、有没有电视机都无所谓,只要有床就行了。”

王超这时候插嘴说:“没床都行,只要有门就行了。”

在有凉意的时候,我们终于能搬到冷清的大荣公寓。而我们也知道了这个名字的由来。在大荣公寓的旁边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原来有一个大荣液化气站,这个公寓是为给领导员工分房子而建造的。房子刚落成,大荣液化气站就爆炸了,而且爆炸到不能修复,所以只剩了这幢楼。这场爆炸引起了这个城市的治安瘫痪。因为爆炸以后,大部分城里的人都跑来看爆炸了,等回去发现很多店铺和家里被洗劫一空。大家都很奇怪,究竟是谁这么有定力?!这么好看的爆炸居然能不去看,闲着没事来偷东西,而且还能偷了这么多东西。

我们的房间没有任何的布置。这主要是因为没有姑娘的原因。姑娘总喜欢把一样东西搞成不是它原来的面貌。王超也搬了进来。我们很欢迎,因为王超说,他家里经济情况比较富裕,所以承担两百元一个月。因为他付得最多,我们把最大的房间给了他,那就是客厅。对于我们来说,不存在两室一厅一卫的格局,只有三间卧室和一个厕所。如果另外有人愿意掏出五十元,我也很乐意把厨房租给他。如果这样,我和健叔就一百五一个月能睡两个卧室,而他们两个二百五则睡客厅和厨房。

一座城池第二部分(4)

作者:韩寒

我们搬了三台二十一寸的电视机过来。这三台电视机分别是以两百元一台在城北市场买来的,都是鬼子技术,中国制造。我们说还需要一台冰箱,我们愿意出三百元,但是店主以冰箱太大不容易搬出来为由拒绝了我们,我们三个这才肯定这是赃物。但是生活的困难让我们购买了赃物。

这三台电视机几乎是全新的,偷来的居然还有遥控器和说明书。我们三人正要往外搬,老板说可以免费送货。我们满心欢喜,留下地址。很快电视机就送到了我们的房子中。在回来的途中,我们已经抽签决定了谁看哪台电视机。

安置好电视以后,我们早早洗漱完毕,开始过有电视的生活。我发现情绪是能互相带动的,因为王超也看得心花怒放。我说:“你这个神经病,你在家不是天天看电视吗?”王超笑呵呵地说:“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自己买的看上去不一样的。”我们津津有味地看了三个小时电视。睡前,能稍微走动的健叔去厨房倒了三杯啤酒,端出来说:“来,干杯。”

王超抚摸着电视,说:“现在想想,科学真是先进,真是奇特,通过一根天线和电就能把电视节目传送到电视机里,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说罢一饮而尽。

健叔又倒一杯,说:“来,接下来该创业了,安居乐业。”

我们端起酒杯,充满感情地附和道:“安居乐业。”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我们的三百元的门被踹飞了。冲进来三十多个警察,把我们都看傻了。惶恐之中,我听见对讲机里正叫“三个都在,三个都在”。我们三个怔在原地,警察把我们团团包围,还不断有警察往房子里涌,来晚的人指责道:“挤什么挤,没看屋里的兄弟已经满了吗?”

等安静下来,周围已经密密麻麻全是警察了。队长指挥道:“犯人已经被控制。第一分队,到一号房间;第二分队,到二号房间;第三分队,到三号房间。”

瞬间从门口又进来十五个人,五人一个分队,分别去了各个房间。

不一会儿,对讲机里传来行动代码:“报告队长,恶虎已被捉捕。”

我和健叔绝望地低下头。王超则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问健叔怎么回事。健叔摇摇头。旁边警察喝道:“不许说话!”

我们被反剪着手,默然看着周围。看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而且那个被我们刺中的家伙是一定死了,要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警察。我心里感叹,真多啊,我已经看不到周围的墙壁了,且在我们被押送出去的过程中,转身都非常困难。我们被擒着下楼,发现楼道旁边还站了不少警察,到了下面又发现来了两部指挥车、两部公安车、一部110警车、一辆便衣车和三辆武警的面包车。我想,看来是惊动公安部了。

上了警车,我发现我们的窗下还有三个警察,看来是防止我们跳楼的。我想这下彻底完了,肯定是惊动国务院了。

在去公安局的路上,我们又发现有两台防暴警察的车增援到队伍里。我想完了,肯定是惊动国家领导人了。

在混沌懵懂中,我们到了公安局。登记完后我们三个被分开审问。

我前面的警官表情严肃,威武高大,散发着正义的力量,似乎是中央派来的,因为当地的警察不会这么有气势。而且,记笔录的那个看上去倒像是这里的局长。洪亮的声音传来:“你自己坦白吧。”

我下意识地说:“我不知道,怎么了?”

洪钟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你犯了什么事。”

我想,我再抵抗最后一下,然后就招了。

我说:“师傅,我真的不知道。”

长达二十秒的寂静。

那边说:“那你交代一下,你的电视机是怎么来的?”

我的头一下就大了。

我说:“是我买的。”

警官问:“在哪里买的?”

我说:“在城北市场。”

警官问:“哪个摊位?”

我说:“我忘了。”

警官说:“想想。”

我想想说:“是进门左手边第三家。”

警官在记笔录的本子上指点了几下。

警官说:“你知道不知道你买的是赃货?”

一座城池第二部分(5)

作者:韩寒

我说:“我不知道。”

警官说:“怎么可能不知道,多少钱买的?”

我说:“两百。”

警官说:“多大的电视机?”

我说:“二十一寸。”

警官说:“什么牌子?”

我说:“索尼、日立和东芝。”

警官说:“我给你六百,你去给我买三台回来。”

我说:“行啊,那里就能买。”

警官说:“行什么,那里已经被我们控制了,人也都抓来了。你们购买赃物,虽然罪不大,但也有罪。如果全世界的人坚决不购买赃物,那偷东西抢东西的人就没办法销赃,如果他们没办法销赃,就不会偷不会抢,整个社会就安定了,老百姓的生活也就更加有保障了。”

我说:“警官说的是。但我真的不知道是赃物。”

警官说:“这个价钱,只要有社会阅历的都知道是赃物。”

我说:“我们都是大学生,没钱,刚从学校毕业。”

警官沉思片刻,嘀咕道:“哦,大学生,刚毕业,没脑子也是正常的。”

我说:“警官,我们退还。”

警官加大嗓门说:“你以为公安部门是商店啊,退还退还,你的认识就不够。两百元一台电视机,你们买了,就是购赃。”

我说:“警官,我们真的不知道。如果那店原价卖我们,我们就更不知情了。我们真的只想买电视机。”

警官说:“你这是强盗逻辑,销赃的特点就是低价销售。根据我们的观察,都是以比世面价低百分之五十的价钱销售,以尽早把罪证脱手,得到现金。社会上往往很多贪小便宜的人就会去买,明知道赃物还要买。你们购买赃物,虽然罪不大,但也有罪。如果全世界的人坚决不购买赃物,那偷东西抢东西的人就没办法销赃,如果他们没办法销赃,就不会偷不会抢,整个社会就安定了,老百姓的生活也就更加有保障了。”

我说:“那怎么办?”

警官说:“拘留或罚款。”

我说:“那电视机呢?”

警官说:“你还想看电视啊,没收。”

我问:“三台全没收?”

警官说:“你态度不端正,小心让你又拘留又罚款。”

我说:“是是,应该给失主,应该给失主。”

警官说:“那不用你说,我们警方会处理的。”

我问:“那到底是拘留还是罚款?”

警官说:“那就看你怎么选了。”

我问:“这两个都有什么区别呢,能给我介绍一下吗?”

警官说:“拘留呢,就是处以刑事拘留,大概十五天左右。”

我嘀咕道:“哦,十五天。那罚款呢?”

警官说:“根据规定,这要处以五千元的罚款。”

我大吃一惊:“五千,能买两台三十四寸电视机了。”

警官说:“对,但是最近因为要迎接国庆,我们这里在搞一些活动,能有优惠。”

我问:“都有什么优惠?”

警官说:“可以打八折,并返还一千元的现金代用券。你下次如果再进来了还能抵用,但此券不能折成现金。”

我问:“那你们这个活动的优惠幅度还不是很大,作为消费者,我可能会选择拘留。”

警官急了,说:“拘留也可以。但是拘留不是免费的,拘留期间要交纳很多的费用,比如食宿费、管理费和教育费。”

我说:“那大概是多少钱?”

警官说:“按照你的表现,你估计要拘留十五天,食宿费按照每天两百来算,就是三千,然后管理费是两百,教育费是一千,总共四千二左右。”

我惊讶道:“这么贵,怎么比罚款还贵!”

警官说:“这没有办法,我们这里就是这么规定的。”

我说:“那拘留有没有什么优惠?”

警官说:“这我要打个电话问一下领导。”

警官说着就打了一个电话,几句后挂了,对我说:“这个活动的优惠不是很多,因为毕竟是你要吃住十五天,这些都是成本,按照前台价格,可以给你八折,管理费我们可以不收,但是教育费不能便宜。”

我问:“为什么教育费不能便宜?”

一座城池第二部分(6)

作者:韩寒

警官不耐烦地说:“废话,你见过学费能打折的吗?”

我说:“没有,那你们这教育费也太贵了。”

警官说:“废话,你见过哪儿的学费有便宜的吗?你别嫌贵,如果你在里面得了什么病,看病可比学费贵多了。”

我说:“那也没那么贵啊,而且不是说有那什么义务教育吗?”

警官说:“哦,那是九年制义务教育,这不属于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范畴里。而且你以为义务教育是免费给你教育的啊,不是,是你必须接受教育,当然,也得交钱。我们这个教育之所以贵,是因为我们的教育都是点对点的,而且教官的水平都很高,全部都是教授级别,甚至还有外教。”

我说:“我琢磨着我还是选择罚款,我可以问我朋友借,他有几千。”

警官说:“那你罚了你朋友怎么办啊?”

我说:“难道每个人都要罚款啊,不是总共罚那些啊?”

警官说:“那当然。”

我说:“那我们凑不了那么多钱啊。”

警官说:“凑不了只能拘留。”

我说:“这拘留也要交钱,没钱也能拘留吗?”

警官说:“没钱肯定不能拘留,你这是钻法律的空子,加重政府负担。”

我说:“那没钱怎么办?”

警官说:“这种情况只能被流放了。”

我说:“那是不是就是原地放了?”

警官说:“那当然不是,原地放了不是便宜了你们,你们这是钻法律的空子。我们要把你们遣送回原籍。”

我说:“那车票算谁的?”

警官说:“你们在遣送前要挖煤,挖一个月煤以后就赚了车票钱了。”

我说:“不行吧,这到上海的车票也就百来块钱,要挖一个月煤吗?”

警官说:“你以为挖煤很挣钱啊,挣钱的是煤矿老板,你挖一个月能挣这点已经不错了。”

我说:“那我自己掏车票钱你们把我遣送了行吗?”

警官坚决说:“不行。”

我问:“为什么,这不是有矛盾吗?”

警官说:“规章上说不行就是不行。在劳动的过程中,其实对你也是一次洗礼,是思想的升华。看着广大的老百姓为了国家的繁荣富强而劳动,你呢,你却是社会的渣滓,是不稳定的因素,你的思想就会得到教育。”

我一听教育,吓了一跳,问:“这个收不收教育费?”

警官说:“教育费已经代扣了。你其实一个月有五百,但是交了三金、保险和教育费以后,正好是车票钱。”

我说:“警官,我就工作一个月,怎么还要交养老金啊。”

警官说:“那没办法,是制度,就是这么规定的。养老金也不一定光给你养老啊,有可能是你交了养别的老,这没办法。”

我说:“那我罚款吧,你们还是不要遣送我了。”

警官说:“对嘛,这就对了。我们的遣送规定是直接挖煤立即遣送的,大部分遣送对象还要再跑回来一次,劳民伤财啊。”

我问:“那那些被判直接挖煤立即遣送的为什么还要再回来呢?”

警官说:“废话,你行李不要啦?还要回来一趟收拾行李的嘛。你看,这样就给社会造成了不稳定,给交通运输部门造成了负担,浪费了交通的效率,导致了运力的下降。”

我连连点头,说:“我不能回上海,我在那里好像还杀了人,回去就要被抓起来。”

警官说:“这就对了。所以说,罚款是最好的办法。你看,你现在有案子在身上,又在逃,我们公安机关正在全力地追捕,所以,如果遣送回去,你肯定要被逮捕。你选择的是惟一正确快速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说:“那能不能让我去银行取钱,有没有ATM机?”

警官说:“没事,我们这里可以刷卡。”

说着从抽屉里掏出POSE机,说:“你的是什么银行的卡?”

我说:“中国银行。”

警官说:“没问题,来,卡给我。”

我把卡递上去。

警官刷过以后要求我输入密码。

我输入了密码。

警官说:“消费是四千元,但是我刷了四千零四十,因为信用卡消费要交纳百分之一的手续费,但公安部门不是商店,是非盈利的,所以这手续费要由你们消费者自己来出。看,没问题就签字。”

一座城池第二部分(7)

作者:韩寒

我签完了字。

警官看了看,笑笑,突然变脸说:“你,是通缉犯,法律赋予了我当场击毙你的权力,我必须执行。”说着掏出枪。

我喊道:“你他妈究竟是公安局还是黑社会啊。”

一声枪响,我惊醒了。我满头大汗环顾四周,发现王超和健叔都还睡着。健叔更是抱着电视机面带微笑。王超则抱着酒瓶子,但也面带微笑。我想,究竟是什么让这两个孙子这么开心。

窗外太阳巨大,秋天不舍离去。我站在同样巨大巨长的阳台上,看着外面繁忙的景象,不停回忆刚才的梦境,以免自己忘记,不能复述给健叔和王超听。

王超已经醒来,走到阳台上,一拍我的肩膀,说:“干吗呢?”

我说:“这房子真不错,阳台这么长。”

王超说:“那有什么好乐的,你没看见又不是我们一家阳台这么长,是这幢楼里所有的住户阳台都这么长吗?”

我说:“那至少我自己住的那阳台很长啊。”

王超哈了口气自己闻了闻,漫不经心地说:“我跟你想法不一样。我得自己家阳台很大,别人家都没阳台才高兴。”

那天的下午王超要考试,他邀请我们去他的学校参观漂亮姑娘。参观自然是随机参观,但是我和健叔觉得参观了也没有很大的意义。健叔虽然平时很生龙活虎,但其实很沉闷,连向陌生人问路都成问题,再加上现阶段和残疾人没什么两样,除非碰到母爱特别强烈的姑娘,否则去看了只能干着急。王超的意思是这没有关系,只要说“走,姑娘,我开车带你兜风”,基本上就能兜走了。但是王超对现实的认识也很深刻,说因为自己开的是桑塔纳,所以理论上只能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吃吃饭,发展好了最多牵手,如果是帕萨特或者是雅格就可以有更深的发展,如果是奔驰或者宝马,那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健叔问道:“什么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王超瞪了健叔一眼说:“你把’什么'两字去掉再理解就成了。”

健叔愤然道:“真不明白那些姑娘是跟人谈恋爱还是跟车谈恋爱。”

王超又白了他一眼说:“那能叫谈恋爱吗?”

健叔又感叹:“难道就没好姑娘了吗?”

王超说:“你如果有钱了就不那么想了。况且说,姑娘们想改善饮食条件提高生活质量也没错。你不也想改善饮食条件吗?”

健叔不说话了。

我漠然看窗外,不经意地说了一句:“这个很漂亮。”

王超停下车,倒回去看一眼,说:“这个你别想了。”

我说:“我没想,健叔喜欢不喜欢?”

健叔看了看,忙说:“喜欢,喜欢。”

王超说:“人家已经由这里最大的私人煤矿老板包了,你没戏了。”

健叔说:“那不就是二奶?”

王超说:“就是二奶,怎么了?”

健叔说:“大学里怎么会有学生要当二奶?”

王超说:“你这么想当然想不通了,你就当人家二奶有上进心来上大学就行了。”

健叔点点头,又问:“那人家已经不愁吃穿了,还念什么大学啊。”

王超说:“女大学生价码高啊,所以说知识就是财富。女大学生,听着就性感啊。”

我问:“那男大学生怎么办?”

王超叹气说:“没办法了,只能吃剩饭了。”

我说:“还是这个城市市场经济得厉害,我原来上大学那会儿姑娘好像都比这里的单纯。”

王超说:“这里周围都是开厂的开矿的,有钱人多。再说你们那地方也不一定能怎么着的,那儿的姑娘就像地下的煤矿一样,其实都是有市场的,只是没人来开采罢了。”

王超总结道:“谁都想用兰蔻啊。”

健叔说:“我就不想用。”

王超说:“是啊,所以你那么穷。”

王超将车停在自行车位里就去考试了。我和健叔本来想在车里坐着,但是因为没有办法忍受周围要停自行车的学生们的悲愤的眼光而下车走动。健叔虽然走得很难看,但还算是可以移动。

这所工业大学和全国所有的以工业命名的大学一样的脏乱。所有的建筑都没有经过工业设计就诞生了,所有的新楼和老楼交错在一起,当中再夹杂几个永不喷水的喷水池,经过大风雨水,它们的功能只是蓄水了。教学楼当中夹杂的树木也难以说成是人工栽培的,更像是野树。在学院的操场旁边有一片野树林,每个夏天来临的时候,据说这里就要变成学生们**的场所,而操场在晚上七点天黑以后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操”场。

一座城池第二部分(8)

作者:韩寒

我和健叔茫然地在这个陌生的学院里穿行。这真是个封闭的地方。女生一个个穿着体面、笑容满面,而男生则蓬头垢面、愁眉苦脸。很多男学生穿着假货招摇过市,胸前还印有巨大的商标,有REBOOK、PUME、NLKE、ADIDIS、BQSS等,真是不明白那些人的真实想法。学校里的DJ永不停歇,不停放歌。不幸中的万幸是那DJ似乎不是很摇滚,劣质的广播里居然传来邓丽君的声音——

如果没有遇见你

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

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

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

也有爱情甜如蜜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別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 我不能感到 一丝丝情意

也有爱情甜如蜜

周围一片嘘声,还听见有人说:“放死人的歌。”

这歌是我在上学时候我们音乐老师特别喜欢的一首歌,并且被他私自指定为考试歌曲。至于此人为什么喜欢此歌,自然是没人知道。但是这首歌却给了我们巨大的帮助,因为我们发现它前面的格式和古诗是一样的,如果把古诗自己填进去,反复歌唱,记忆的效果自然要比硬生生地背要好很多。于是,我们的“日照香炉生紫烟”和“不及汪伦赠我情”等都被我们唱得滚瓜烂熟。这样做惟一的缺点就是在当堂背诵的时候会忍不住唱起来。

我往前走几步,发现一个电话亭。我突然想起一个姑娘,而且突然间想得很强烈。我已经想好我要说的内容。

我说:“喂。”

她说:“你找哪位?”

我说:“我找你,我想约你出来,后天下午,在和平饭店。”

然后结果是不可预测的。

健叔问我:“你怎么可能回去,怎么可能定了一个后天在上海的约?”

我说:“万一她答应了,她至少要为这准备两天,到时候我再推脱掉就可以。”

我平静地拿起听筒,发现没有拨号提示音。我心中感觉什么东西退了下去。断定电话是坏的以后我并不甘心就这样结束。我假装电话已通,说:“哎,是我,我这个地方很远,你能不能坐火车过来看我?”

健叔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我说:“我在这里等你。你买明天的票吧。”

健叔张大嘴巴。

我说:“哦,今天也可以。我等你。”

说完我挂了电话。

健叔结结巴巴地说:“这怎么可能?”

我摇了摇电话,电话线在电话下面摇晃。我说:“当然不可能了,连电话线都断了。”

健叔长舒一口气,说:“是啊,我想呢。”

我把电话听筒往旁边草地上一扔,说:“大学生素质就是高,这要在外面,这听筒早就给人拿了。”

健叔笑笑,说:“你说,咱们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我说:“待得不好吗?”

健叔说:“好,挺好,就是那事情始终没弄明白。我这几天天天晚上想,我觉得我好像没动刀子。当然当然,没说你动了,可能我们俩谁都没动刀子,是那小子在地上装死呢!我觉得得回去看看。”

我说:“我觉得挺好,就继续待着吧。”

这时候,从我和健叔的眼前走过一个姑娘,这个姑娘的背影很漂亮。我和健叔情不自禁地要去看看她的正面。这是男人最大的弱点,其实有时候你看见一个漂亮的背影并且心旷神怡就很可以了。

但是我们看她正脸的计划显得那么困难。那女子走得虎虎生风,而健叔的速度实在让人心寒。虽然健叔已经走得很卖力,但无奈性能上还没有恢复,所以只能看见背影越来越远。健叔走得满头大汗,说:“你快,快截住她。”

我说:“健叔,不好吧,漂亮姑娘我们看见很多了,也不用对这个那么较真啊。”

健叔说:“不,要截住。她故意走那么快,太没礼貌了。”

我说:“我怎么好意思,这种烂糟事。”

一座城池第二部分(9)

作者:韩寒

健叔说:“我们都是什么样的人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杀人都会,打劫不会啊。”

我说:“行行行,我去截。”

跨了几大步,就到那个女的跟前。

姑娘停住脚步,对我上下打量,我也对她上下打量,我们互相打量了一阵子。她很礼貌地说:“同学,有什么事吗?”

我本来想像应该说“小妞,我们老大有点事找你”,结果被她一“同学”,我就颤颤巍巍地说:“同学,我的同学有点事找你。”

姑娘一笑,说:“你同学为什么不亲自过来?”

我说:“对不起,他正在过来的途中。”

姑娘说:“哦,那什么时候到?我赶着上课。”

我说:“马上就到,他怕追不上你,让我过来跟你说一下,你看后面。”

姑娘转头一看,看见身后几十米处的健叔。姑娘问:“他腿怎么了?”

我说:“哦,被一个学生弄伤了。马上就会好的,医生说,不会留下后遗症的,你放心,你放心。”

姑娘说:“哦。”

过程中,健叔又接近了一米。我怕姑娘觉得无聊,决定跟她说几句话。我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说:“哦,下次有机会再告诉你名字吧。”

我问:“哦,同学,那你学什么专业?”

姑娘说:“这个很重要吗?”

我说:“不重要不重要,那同学你是哪儿的人?”

姑娘有点不耐烦了,说:“这个也很重要吗?”

我说:“不重要不重要。”

我顺便探头一看健叔,发现他还在五米开外一步一步瘸来,此中精神真是让人感动。我决定冒着被姑娘打的危险继续无聊的问题。

我问:“同学,这个学校还可以哈。”

姑娘说:“哦,还可以。”

我问:“那你在这里多少时间了?”

姑娘说:“这个很重要吗?”

我忙说:“对不起,不重要不重要。那同学你最喜欢吃什么?”

姑娘说:“这个很重要吗?”

我摆手说:“不重要不重要。”

正当姑娘要发飙之际,健叔及时赶到。

健叔喘着粗气说:“你好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已经毛了,说:“我下次再告诉你吧,我现在要去上课了。”

健叔又自取灭亡地问了第二个问题:“哦,同学,那你学什么专业?”

姑娘说:“这个很重要吗?”

健叔的答案和我的一样,摇着头说:“不重要不重要。”

姑娘被彻底激怒,说:“你们两个真无聊,神经病。”说完一溜小跑。

健叔无助伸出手,轻喊了一声:“喂。”

我说:“算了健叔,不管怎么说,你都追不上的。”

健叔呆站在原地。一片落叶无声胜有声地飘下。健叔头顶上的树秃了。在这个有点寒意的下午,冷风夹杂了煤灰吹来。健叔坐到地上,说:“我一点也走不动了。”

我说:“那你坐会儿。”

健叔说:“我这样坐着会不会很奇怪?”

我说:“不会的,你放心,这个工业大学还办了一个艺术学院的,人家会以为你是艺术学院的,不会觉得怪的。”

这时候,一个身上绑了十只老母鸡的巨大家伙走了过来,看得健叔目瞪口呆。那家伙奶声奶气很礼貌地对健叔说:“你好,同学,能不能麻烦你让一下,我是艺术学院的,今天我们在这里有一个主题是关于防止地球沙漠化的行为艺术表演。你坐的地方就是我们要表演的场所。”

健叔没好气地说:“我走不动了。”

那家伙说:“那怎么办啊,来不及改地方了,我们都要广播了,志愿者也都要来了。同学,请你配合一下。”

健叔说:“我动不了了,我是残疾人,我和你们一起表演吧。”

那家伙说:“好啊好啊,我们的表演本来就是很随性的,其实每个不经意的动作都是艺术。来,我帮你设计一下。”

那家伙围绕着健叔看半天,说:“真是太好了,你又是残疾人,你正好代表了沙漠里的沙子。”

健叔听得一头雾水。

一座城池第二部分(10)

作者:韩寒

那家伙继续说:“来,我给你两个**。”

健叔说:“你哪来两个**?”

那家伙说:“你看,我有十个。”

健叔说:“你明明有十一个。”

那家伙有点傻了,摸着自己身上还在咕咕叫的老母鸡数了一遍,说:“吓我一跳,是十个。如果是十一个,寓意就不一样了。”

健叔问:“十个代表了什么啊?”

那家伙说:“十个鸡代表了七大洲。”

我和健叔同时迷糊,问:“为什么?”

那家伙说:“这是一种艺术的感觉。普通人都会觉得七个鸡代表七大洲,其实不是,其实是十个才能代表,因为你看见的数字不一定是真实的数字。”

健叔说:“哦,那你给我两个**。”

那个人高兴地说:“好好,本来我一个人十个**,也有点累,正好给你两个。一会儿你就坐着,两个**——分别抓在你两只手里,这代表了悲伤。”

健叔说:“好好好。”

说着又过来两男一女。那女的身穿棉袄,脚穿拖鞋,脸上敷着面膜。另外两个男的各背了两个自行车轮胎。

健叔问:“这女的代表什么?”

有八只鸡的家伙解释道:“女子代表了生命。”

健叔问:“那生命为什么穿拖鞋?”

那家伙说:“拖鞋代表着妥协。”

健叔说:“哦,那棉袄呢?”

那家伙说:“棉袄代表着全球温室效应。”

健叔问:“那面膜呢?”

那家伙怔了一下,问那女的:“你的面膜是谁安排的?”

那女的含含糊糊地说:“那是刚才在寝室里做脸还没来得及撕下来。你急什么,演出还没开始,一会儿就撕。”

那家伙说:“别,别撕,这感觉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那女的说:“神经病啊,你要我的脸炸掉啊,这是辣椒面膜。”

那家伙说:“不能撕,这面膜代表了……”

那女的一撕面膜,摔地上说:“你那五十块钱我不要了,我不干了。”

说完就往寝室走。

健叔说:“你的生命跑了。”

那家伙忙说:“算了算了,她也不理解艺术。没关系。来来来,你们两个站这儿,对对,站紧一点。”

在他的指挥下,那两个背自行车轮胎的家伙站在健叔的两只鸡旁边。

周围渐渐走过一些人,对着这两胎四男十鸡指指点点。健叔也特别尽兴,还时不时把鸡举起来。他们的行为艺术终于吸引了一个学生,那学生蹲下身久久凝望,然后问健叔:“你这鸡怎么卖啊?”

健叔说:“二十。”

那人摇摇头,说:“太贵了。”

说完走到那个有八只鸡的家伙身边,问:“怎么卖啊?”

那家伙说:“我们在表演呢。”

那人后退三步,终于看见全景,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还以为这补胎的边上有卖鸡的呢,对不起。”

健叔问:“这要演出到什么时候?”

那人说:“我们这个演出还加入了‘夜色中的大地和最终的黎明'的情节,到明天天亮的时候我们就可以……”

还没说完,健叔就站起来,“嗖”一下跑了。

我跟在后面说:“健叔,没想到你跑得还挺利索。”

健叔说:“你看这孙子要我站一个晚上,不跑不行。”

我说:“你不用跑啊,你跟那人说就行了,本来就是开开玩笑的。”

健叔说:“不跑不行啊,我手里还有两只鸡呢,要改善伙食。”

我说:“哦,那赶紧,你跑得动吗你?”

我们大概狂奔了一分钟。我转头一看,发现那摊子离开了我们大概十米。

我说:“健叔,你跑太慢了。”

健叔说:“不行了,拼命了。”

我听到身后忽然一阵老母鸡叫,感到大事不好,回头一看,那家伙果然裹着八只老母鸡就追来了。那铺天盖地鸡飞狗跳的阵势把我和健叔吓得呆站在原地。

健叔忽然清醒了,把鸡往我手里一塞,说:“你跑得快,别管我。”

我还没来得及感动,那家伙就扑我面前了,面目狰狞地说:“我还以为你要即兴表演呢,原来是要跑。”

一座城池第二部分(11)

作者:韩寒

健叔火了,说:“谁他妈要偷你的鸡啊,我他妈演出难道没有出场费吗?”

那家伙说:“不是说好了这是义演吗?”

健叔说:“义演也要出场费的,你没当过歌星吗?”

那家伙说:“我没钱。”

健叔说:“知道你没钱,这不拿了你的鸡了嘛!”

那家伙说:“那鸡演出后要放生的。”

健叔说:“放哪儿不给抓了吃啊。”

那家伙说:“别人吃我不管,反正我没吃。”

健叔说:“有本事你管那十只鸡到老死啊,保护起来啊。”

那家伙说:“这怎么可能?”

健叔说:“是啊,你看,你把鸡放了,让别人吃了,还不如让我吃了。”

那家伙说:“不行,这些鸡不是鸡,在这个团队里大家都是平等的。”

健叔说:“那这些是什么?”

那家伙说:“这些是演员。你怎么能把我们的演员吃了?”

健叔一怔,想半天说:“是啊,你看,你一会儿把这些演员都放了,让别人吃了,还不如让我吃了。”

那家伙说:“这和我们这个团体的形象很不符合。”

健叔说:“你看,我也不算是你们这个团体的,我是群众演员,那些鸡也是群众演员,你们呢,是艺术家。群众演员吃群众演员,这很正常的。”

那家伙说:“总之不行的。”

健叔说:“你怎么这么啰嗦,那我白演了?”

那家伙掏了掏兜,说:“我只有二十块。”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说:“兄弟,你看这样,这鸡呢,你反正也要放掉,我们呢,就抓回去两只,我们也不吃,吃了多没意思,几口就没了,我们养着。你看这个兄弟,手脚都不利索,医生说要多吃鸡蛋,正好,这鸡也能下鸡蛋,我们就吃鸡蛋你说行不行?”

那家伙考虑半天,没说话。

这时候,刚才被我和健叔骚扰过的那位姑娘又缓缓走过来。健叔手里拎着两只鸡显得手足无措。姑娘走到那家伙面前,一拉手问:“阿雄,怎么了?”

我和健叔同时明白,原来这姑娘是这位叫阿雄的艺术家的女朋友。

阿雄说:“没事的,没事的,他想拿走我的鸡。”

姑娘说:“不是说这是用来表演的吗?”

阿雄说:“是啊,他帮我表演了一会儿,说要把鸡拿走。”

健叔在旁边挠头插嘴说:“吃鸡蛋,吃鸡蛋。”

姑娘温柔地说:“你看,人家也帮你表演了,也不是要吃这个鸡,你就给人家吧,啊?别那么固执。”

阿雄说:“可是表演要用十只鸡。”

姑娘说:“八只也一样的,乖。”

这时候,绑在阿雄身上的一只老母鸡叫了一声。

健叔说:“其实不是这样的,开个玩笑的,我们要吃鸡自己可以买的,也不缺这两只鸡。玩笑,玩笑。”

姑娘没理会健叔,继续对阿雄说:“给人家吧。”

健叔说:“不用不用。”

姑娘瞪健叔一眼,说:“看人家老实就欺负人家是吧,这两只给你了。”

健叔说:“算了算了算了,八只那就不叫艺术了。要十只的,要十只的。”

姑娘说:“给你了你就拿走,不要都不行。”

这时候阿雄喃喃地说:“我这艺术展要十只才行的。”

姑娘彻底火了,说:“你怎么这么多话呢,八只就八只,再说我把你身上那些全剁了。”

阿雄吓得低头不说话。

姑娘对健叔说:“还不快走,你们两个。”

我和健叔头也没敢回就到了车旁边。王超已经在等候了。王超看见我们两个一人拎一只鸡大为诧异,问道:“这学校里有卖鸡的吗?”

健叔说:“鸡倒是不少,能下蛋的没有。”

王超说:“那你手里两只哪来的?”

健叔说:“别提了,上车吧。”

到了车里,健叔一直没有说话。王超问道:“喂,说你呢,鸡哪来的?”

我说:“你就别问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啊。”

王超大为不解,说:“这不是偷成了吗?”

我说:“我们看见一**,在学校里用十只鸡做行为艺术,健叔上去当演员,想偷两只鸡跑……”

一座城池第二部分(12)

作者:韩寒

健叔打断道:“我不是想偷,我就是看那家伙来气,面了吧唧的,怎么看都不顺眼,所以想拿走那家伙的两只鸡。”

王超接话说:“哦,那就是想偷两只鸡跑,哈哈哈哈哈,接着呢?”

我说:“接着有一女的出现了,长的还行,健叔刚才就看上了,没想到是那男的女朋友。”

王超说:“哦哦哦哦,你说的那男的是不是矮矮小小的,还留了胡子?”

健叔说:“是是,你怎么知道,你也演过?”

王超说:“演过个屁,那家伙在这里名气大大的,一个礼拜要演出一次,上礼拜就借了寝室里几十个脸盆,然后自己赤脚从一个跳到另外一个这么跳了一个钟头,说是要做一个全球一体化的概念。”

健叔说:“结果呢?”

王超说:“能有什么结果啊,借他脸盆的都后悔死了,这以后怎么洗脸啊,都说要他赔脸盆。”

我问:“后来呢?”

王超说:“后来那家伙自己赔了几个脸盆,饭都吃不起了。”

健叔说:“是啊,这样一个人,怎么还能找到女朋友呢,而且还不错。”

王超和我同时一拍大腿,说:“是啊,不光你没想明白,大伙都没想明白。你说那女的是吧,一表人材,聪明得体,出去卖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啊,没想到啊。”

健叔说:“真是……”

王超说:“没事的,你想几天就想通了。那男的我怀疑脑子有问题,前年来学校的第一个礼拜,就在学校的操场中央挖了一个洞,自己脑袋插在里面,顶起来倒立了一个多钟头。几千人围着看,以为是外星人来地球没降落好头插泥里了。过了一个钟头,那家伙自己爬起来,从内裤里掏出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保护植物’。”

我说:“那你们学校的人没有什么反应吗?”

王超说:“大家实在是太吃惊了,没来得及反应。那家伙亮完横幅以后就走了,大家都怔在那儿,后来只有校足球队的去找过他。”

我说:“难道是看他脖子力量强,头球好,去找他参加比赛?”

王超说:“想得美,这种人,这脑子,哪天高兴了往自己球门里踢,还觉得是艺术呢!”

我问:“那找他干什么?”

王超说:“废话,在操场上挖了那么大一个洞,想不填就跑了?”

健叔突然发话了:“那你认识不认识那个男的?”

王超说:“知道,不熟。那女的你就别想了,想追的人多了,都以为竞争对手是个神经病,自己不是神经病就肯定比人家强。”

健叔关切地问:“结果呢?”

王超说:“你看,结果还不是那姑娘还跟那家伙在一起?”

健叔问:“为什么?”

王超说:“废话,我怎么知道!能和神经病在一起本身脑子肯定也不正常,我们正常人是不能理解的。”

当天健叔表现得有点郁郁寡欢。回到了大荣公寓,我们三个面对这两只鸡一筹莫展。健叔说:“暂时也不知道怎么吃,就放冰箱里吧。”

王超骂道:“你以为是螃蟹啊。吃了吃了,多新鲜啊。我们下去看看。”

我们顺着破旧的似乎带有火灾气味的楼梯走下去。推开铁门天色已经昏暗了,北风已经吹得有声有色,路灯边上围绕着最后一批还没去冬眠的虫子。我们拎着两只鸡,想这该到哪里去加工呢?健叔想看看周围有没有可以代客加工的小饭店,但是周围的情况只需要一眼就能全部看到。我对王超说:“只能开车看看了。”

王超对此显得义不容辞,他不放过每一个可以不用自己的脚便能移动的机会。我话音未落,他就已经奔上车了。我们开门进车,虽然微有漏风,但至少已经把北风隔绝在外了。王超掏出钥匙,发动了一次,车哆嗦几下,没能启动,又发动了一次,车又哆嗦几下,还是没能启动。王超说:“怪了。”

我和健叔对此一窍不通,惊慌失措。鸡也仿佛看懂了这局势,扑腾了两下翅膀。

我问:“怎么了?”

王超说:“没事情,我看我爸天冷的时候车也老是打不着火,可能天冷要多打几次。”

健叔附和说:“对对对,天冷了,要多打几次。”

一座城池第二部分(13)

作者:韩寒

王超把钥匙拔下来,再郑重其事地重新插上去,深深呼吸一口,抱着热切希望打了一次火。车发出了几声嘶哑的马达声,还是没着。

王超说:“可能坏了,我去看看。”

说着打开引擎盖,摸了半天支架,终于把盖子支撑起来,对着发动机看得入神。

冷风把车刮得有点摇晃,看着王超在外面瑟瑟发抖,我和健叔也下车站在王超旁边观赏发动机。

我问王超:“怎么了这车?”

同时我发现,我们嘴里已经能哈出白气了。

王超搓搓手说:“不知道,看着发动机挺好的,该在的都在那儿。”

我说:“那怎么弄,要不你再去车里发动一次?”

王超二话不说到了车里,又发动了一次,发现这次好像连马达声都很轻微了。我站在车外喊:“喂,怎么你一拧钥匙车灯就要灭了似的。”

王超一拍脑门说:“哎呀,忘了车还没发动不能开灯的。完了,这下彻底不能发了,连电都没了。”

我问:“没电了?有充电器吗?”

王超说:“那是靠电瓶自己充的,车一开起来就自己给自己充了。”

大家站在风里,抓耳挠腮。

忽然间,王超说:“对了,我听说车一旦不能发动了可以让人在后面推,能推发动。我亲眼看见过。”

我说:“推得动吗?”

王超说:“没问题,一个人都推得动。”

我说:“行,那你在车里把方向,我和健叔在外面推。健叔,你行不行?”

健叔说:“能使上一点劲,王超不是说一个人都能推动吗?咱俩好歹是一个半人,肯定行。”

我们的手接触到冰凉的车体,心就已经凉了半截。我推了一下,说:“不行啊。”

王超在车里透过关了的窗说:“等等,还没挂空挡呢。”

过了几秒,王超说能推了,我和健叔就一起发力。车很轻松地被推动了,王超一路挂着空挡向前。推了大概一百米,我问:“怎么还没发动啊?”

王超说:“不知道,你再推推,可能距离不够,应该能发动的。”

我和健叔在零星下班的工人的诧异眼光中推车向前。我内心一直等着车忽然发动的那一下。健叔明显没有用力,扶着车向前走而已,而这正是医生建议的康复训练内容——提手慢走。

王超在里面一直没说话,我也不知道推了多久,反正天色已经全黑。黑夜中空旷的路上,一辆没有开灯的深色车居然不靠动力在徐徐前行,让人感觉恐怖。幸亏一路没有上坡。我坚持把车推出去很远,突然间,健叔让我别推了。

我放手停住。王超在车里大喊:“怎么不动了怎么不动了?”

健叔说:“看旁边。”

我一看边上,发现有一家叫“重庆饭馆”的小店。

王超走下车,问:“怎么了?”

我说:“边上有家饭店。”

王超说:“哦,那就好,我在里面快冻死了,一点暖气都没有,你们两个也肯定快要给冻死了。”

我擦了一把汗说:“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