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野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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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门房张大爷的头探进质检室:“丫头,有人找你。”

“啥人啊,张大爷?”曾璇起身。

“我问他,他不说,让我把你找来就行了。”

走出车间,远远望去,一个矮个子穿大衣的男人站在门房附近。曾璇跟张大爷边说话边走到跟前,抬眼一看,有点儿面熟,再定睛一看,对方也在眼巴巴地注视她。天哪!是他!

曾璇一脸惊愕的表情,呆住了。

一副穷困潦倒、破败落魄的样子:长期没有修剪过的头发,像花白的枯草蓬乱地支棱在头顶;一张衰老多皱的脸,脏兮兮的,像是多日不洗;眼光混浊迟缓;依稀记得临离家那年穿得笔挺的灰色毛呢大衣已经陈旧油污看不出底色。曾璇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方正待开口跟她说话,她忽然满腔怒火,脸涨得通红,猛地双手捂脸,转身跑了回去。

“小曾,人家在等你,你怎么又回去了?”

“我不认识他。”

“璇子,是我,是爸爸!”

“小曾,他说他是你爸。”

“他不是我爸,我没有他这样的爸爸。”曾璇向车间旁边的库房方向跑去。

砰!库房的大门关上了。颤抖的身体靠着大门徐徐滑落下来,她坐在地上,泪水顺着脸颊缓缓淌下来,先是哽咽、抽泣,实在控制不住,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撕心裂肺的哭声中呈现的是那个人可怜落魄的影子,十年前那个威风凛凛、精明干练的总经理父亲,在母亲和孩子的乞求声中,绝情地甩下一纸离婚协议,随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她和哥哥还有母亲哭作一团,从此他像在地球上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

十年后,他出现了,突然地,意想不到地,就是眼前这副模样,可怜兮兮的干巴老头。曾璇怒火中烧、心痛欲裂。她清楚地记得那个人临别时对他们的回答:“离开你们,我不后悔,永远不后悔!”她还清楚地记得她哭着上前想抓住父亲的手,却被他无情地甩开的情景……痛彻心扉的一幕……

十年了,都麻木了,淡忘了,不再记得这个人了,他却出现了,如乞丐般可怜巴巴地出现了。

“啊——我恨死你了!不要让我看到你,我不想再看到你!”一摞纸箱子哗啦啦被推倒了。

尚小阳收拾好整理的数据资料,走出办公室。

隔壁的办公室门半开着,马跃一个人低头写着什么。

敲敲门:“下班了,该吃午饭了,肚子不饿吗?”

“我这儿还有一点没写完,你先走吧。”

“哎,你最近下班跑哪儿去了?白雪说曾璇每天到处找你,不见你的踪影。”

“腿在我身上,我想上哪儿就去哪儿,这是我的自由。”马跃头也不抬。

“行了,耍耍个性适可而止好啦,别辜负了人家曾璇对你一片诚心,听说她每天做好饭等你下班回去吃,最近情绪很不好,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跟谁都不接触,你到底咋想的?好好跟她谈谈嘛。”

马跃一阵沉默后突然撂下手里的笔,回过头来,一脸反感地说道:“哎,我说,我怎么发现你对我和曾璇的事情有些过分热心了,你从分队提醒唠叨到这儿,到底是何居心?”说着控制不住勃然大怒道:“平心而论,好马还得配好鞍,你不是也找了个如花似玉的女朋友嘛,怎么就巴不得别人找个母夜叉,你心里才平衡咋地?你要是喜欢她,就把白雪甩了,把她找上得了。”他起身,猛地推一把椅子,大踏步走出去。

尚小阳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好意的提醒竟会如此惹恼马跃,他追出来,生气地朝前面喊道:“马跃,你小子咋说话呢?”

马跃头也不回地往家属区方向走去。

尚小阳满脸不悦地回到家里。白雪正在厨房做饭:“小阳,阿姨去摊点儿卖卤鸡蛋去了。”

小阳帮白雪择菜:“噢,你有空劝劝曾璇,让她想开点儿,我看她和马跃的事恐怕没戏了。”

“怎么,马跃另有所爱了?”

“另有没有我不知道,他目前的态度就能看出来,干脆不愿提到曾璇,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小阳脑海闪现刚才马跃怒不可遏的样子。

“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有件事我一直忘了给你说,我也是偶尔去曾璇那里在门口听到的,马跃跟曾璇刚接触的时候,两人就发生了关系,后来还去医院做了人流,回来后,马跃要和曾璇告吹,曾璇不答应,大概威胁了他,两人就这么不冷不热维持到了现在。”

“曾璇也是的,强扭的瓜能甜嘛。”小阳无奈地摇摇头。

“这事也怪我,当初曾璇给我说起自己喜欢马跃,我一听,这是好事啊,成人之美嘛,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答应下来,根本没有考虑两人的个性、脾气和其他方面的条件,谁想到现在事情弄成这样,曾璇性格那么开朗的人,突然变得少言寡语,闷闷不乐,我心里不好受,不知咋样才好。”白雪自责道。

“这也不能完全怪你,马跃这小子也太不地道了,既然当初看不上,为啥还要欺骗别人的感情。”

“我就说嘛,他既然不喜欢曾璇,又要玩弄别人的感情,这是道德品质问题。原先,对曾璇好歹还客气点儿,偶尔写封信维持着。现在呢,自从有了点儿成绩,干脆就趾高气扬的。唉,人心难测啊。”

“顺其自然吧,婚姻大事讲求缘分,勉强不得。”

“就是啊,可是曾璇死着一个心眼儿就耗上马跃了,最近情绪很坏,见了我和淑媛就像见了仇敌,绷着脸不说话了,这事难办了。”

“她也太死心眼儿了。”

“谁说不是,好了,你去客厅吧,我炒菜,咱们准备吃饭。”

曾璇翻过院墙,怒气冲冲地回到宿舍。没有心情吃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中午,也没有丝毫睡意,喇叭里唱歌了,该上班了!头昏脑涨地穿上棉衣,打开宿舍门,忽地一股冷风袭来,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妈呀!那个她不想见的人,可怜巴巴地缩着衣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正眼巴巴站在门口等着她呢。

愤然回头欲关上门,那人立刻推着门挤进来乞求道:“璇子,你给爸爸一口水喝吧,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恨爸爸,我老了,现在一身的病,什么都没有了,我打听到你在肃州,下了火车,没有车钱了,我是一路打问着走过来的。”

“你好意思说,你来找我干什么?你风光你的去呀,你的漂亮女人呢?钱不是都给她了吗?咋不问她要去?不是甩开妈妈、我和哥哥要跟她白头到老一辈子嘛,怎么弄成这副样子灰溜溜地跑来找我了。我是谁呀?你当初狠心地甩开我的手的时候,想过有今天吗?你想找水喝,桌子上有,自己倒,喝完走你的人,我不认识你。”

“璇子,别这样跟爸爸说话,我心里很难受,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我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老天已经惩罚我了,我回去才知道你妈已经跟别人结婚了,你哥也有了家,现在你是爸爸唯一的亲人了,我只能来投奔你,璇子,爸爸求你了,你原谅我吧。”那人双手抱拳,扑通跪在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当初我哥给你跪下的时候,你看一眼了吗?你的心太狠了,因为你的一个耳光,哥哥的左耳膜穿孔破裂,后来左耳聋了,当兵、找工作人家都不要他,没办法哥哥去福利工厂总算找到一份打扫卫生的工作。我妈当时那么求你不要离开我们,可你,却狠心地说你离开我们永远不后悔,你、你把全家人害苦了,你知道吗?”曾璇眼睛红红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激动得全身发抖。

“爸爸该死,我知道今生我怎么忏悔也无济于事了,下辈子爸爸好好对待你们,补偿我的罪过,好吗?璇子,璇子,爸求你了!你就原谅爸爸吧。”

“还想有下辈子,做梦吧你,你一句原谅说得真简单,你知道你给我们带来了多少年的痛苦,我们流了多少眼泪,吃了多少苦吗?我跟你没话说,你喝完水给我走人,晚上下班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曾璇气急败坏地摔上门冲下单身楼。

边走边擦脸上的眼泪,杳无音讯十年的父亲突如其来找上门来,让她不知所措,记忆又把那些快要遗忘的往事重新拉进她的脑海,让她已经痊愈的伤疤再次被揭去血痂而鲜血淋淋……那些日子母亲整夜以泪洗面,忍受着邻居的猜测和议论,表面却若无其事地含笑安慰鼓励她和哥哥好好学习,为了免受外人的干扰和询问,在小学当教师的母亲八小时外一般不参加任何私人聚会活动,她的时间都给了两个正在上学的孩子,一方面节衣缩食不停地找专家给儿子医治耳朵的听力,一面抓紧给任性贪玩的女儿曾璇补课,鼓励女儿刻苦学习,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曾璇至今记得母亲的话:“只要你和哥哥都能考上大学,妈会尽最大努力供你们上学。”

瘦弱单薄的母亲用她坚强的意志支撑着这个家,从那时起,曾璇突然有几分懂事了,她白天去学校认真学习,完成功课。放学回家,她抢着去厨房做饭,几年下来,她的做饭技术越来越好。为了不让母亲再操心,她拼命学习,终于在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由于成绩刚上分数线,母亲斟酌再三,给她报了当时被认为是冷门的地质学院。在学院她勤工俭学,四年后,有了今天的工作。这期间,母亲跟学校的另一位老师结婚,哥哥也找了高中的同学成了家,一家人春节聚集在一起,其乐融融,似乎早已忘记了生活中还有一个父亲的存在。可是现在,这个绝情的男人回来了,狼狈不堪地回来了,那么苍老落魄,穷困潦倒,可怜至极,让她的心里又恨又气又疼。

十年的光阴,那个她引以为骄傲的神采奕奕侃侃而谈的父亲不见了,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瘦弱多病的老头。苍老的面容,佝偻的脊背,蹒跚的步履。曾璇的心在滴血,疼得无法忍受,她宁肯父亲永远是想象中离家出走时的样子,而不要是现在这副乞丐般的可怜相。天哪!我该怎么办?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告诉母亲和哥哥,她不想让他们跟她一样,再次遭受心灵的痛苦。

心情乱糟糟地走到厂质检室上班,同事们正聚集在一起开玩笑聊天打扑克贴条子。曾璇做出一个微笑,打了个招呼,她无心玩,独自到库房,想找一个安静的环境,一个人静一静。收队后马跃的躲避让她痛苦万分,她不知所措,正一筹莫展,眼下父亲又突然出现,她不知如何应对。

低头坐在库房的木箱子上,她开始发呆。

马跃跟靳莉莉正处在热恋当中,为了恋爱的顺利,他每天下班想方设法躲开曾璇,想着年关已近,他暗自打算,春节带莉莉回家过年,一方面炫耀一下自己的能耐给村里人看看,一方面还是为了躲避曾璇对他的纠缠,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先征询莉莉的意见,得到同意后心里有了几分安慰。

靳母担心从未吃过苦的女儿去农村过年怕不适应,靳队长则完全支持:“去农村看看是件好事,跟马跃的家人接触一下,交流一下,既然选择了马跃,就是选择了他的家,不适应怎么行?”

爸爸的态度让马跃和靳莉莉十分高兴,马跃提前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让家人早做准备。靳莉莉则暗自打算买些什么样的礼物带给马跃的家人。两人一有空,坐在一起讨论的就是去马跃家的事情和细节,马跃细心地为她讲着自家父母的性格、脾气以及姐姐、姐夫的兴趣等。至于过去对曾璇撒谎说的弟弟,则完全不存在。

徐兴宇最近几天重感冒请假没去上班,在宿舍躺着觉得有些无聊,就拿出围棋,对着棋谱打发时间,突然尿急,懒洋洋地走出去,来到洗手间,推开门,厕所里蹲着一个陌生的老头。

“对不起!”关上门,走到尿池边方便完后,拧开水龙头不紧不慢地洗手,厕所里陌生老头突然发出“哎哟哎哟”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走到跟前问:“您没事儿吧?”

“麻烦你小伙子,你把我扶起来好吗?我的腿不听使唤了。”

徐兴宇立刻上前打开门,只见老人痛苦地紧皱眉头,双手扶着墙,挣扎欲起。他急忙上前扶着他慢慢地站起来,好一阵子老人才站住,双腿直打哆嗦。

“大伯,你是谁家的老人,怎么跑到单身楼来上厕所?”

“我是曾璇的父亲。”

“您的腿这样子,怎么还跑这么老远的路来看她,眼看就要过年了,她就要回家了呀,你看你这身体,身边没个人可不行。”

“唉,我这都是老毛病,这些年都已经习惯了,不碍事。”

“这样吧,我的宿舍就在隔壁,你先到我那儿坐会儿吧。”

“你们都怪忙的,我就不打扰了。”

“我没事儿,这几天感冒了,请假休息,一个人呆着也无聊,咱们爷俩唠唠嗑吧。”

“那好吧。”

扶着老人,走进自己的宿舍。老人进门后看见桌上摆着的围棋,眼前一亮,问道:“你喜欢下围棋啊?”

“嗯,没事儿的时候喜欢走几盘,怎么,大伯您也喜欢下围棋?”

“跟你一样,没事的时候瞎走几盘。”

“那太好了,咱俩来几盘咋样?”

“好啊好啊。”两人坐下来,你出一子,我出一子,兴致勃勃地下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不觉,到了六点下班的时候,老人不时地看看天,脸上有几分心不在焉和焦虑不安。

徐兴宇看看表:“大伯,不急,不急,我估计曾璇那边才下班做饭呢,等她来叫你,咱们再散。”

对方几分恍惚,心神不安,似答非答:“不急,不急。”

“小徐,看见马跃回来没有?”曾璇在喊,与此同时,门被推开,曾璇出现在门口。

“没看见。”

话音未落,老人一哆嗦,手里攥着的棋子啪啦啦地掉到地上,他像个犯罪的人一样规规矩矩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曾璇。

曾璇眼睛睁得老大,吃惊地看着他和徐兴宇,没好气地吼道:“你咋还没走?你在这里干什么?”

徐兴宇吃惊地看看老人,再看看曾璇,老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大气不敢出一声。

“小曾,你咋这样跟你爸说话呢,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