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野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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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为鼓舞士气,营造工作气氛,邵建勋带领一些同志在营地四周,插了许多牌子。

“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团结起来,奋发图强,向大自然宣战。”“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人可以战胜一切困难,可以创造任何人间奇迹。”“先进更先进,后进赶先进,革命加拼命,无往而不胜。”

各种标语牌,几乎把营地四周包围了。

八月的迷魂滩,气候就像小孩子的脸一天三变,尤其沙尘暴十分频繁。结婚后调回大队卫生所的梁爱华接近预产期,陈少华请假十天回大队伺候月子。

连续几天,迷魂滩上空铅灰色的云层翻滚涌动,狂风卷着沙粒石子不停地吼叫着,无情地扫荡着大地,人们整天连眼睛都睁不开。

最近心情糟透的柳惠琴早晨起床只觉得胃肠痉挛,又胀又痛,肚子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到下午四点接班的时候,她强撑着爬起床,感觉头昏沉沉的,虚汗直冒,心里直犯恶心,但她并没当回事儿,长这么大她很少得病,有个头疼脑热的,甚至不吃一点药就能扛过去。可是今天,她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喝了一大杯开水,就跟罗丹宜、徐晓梅骑着骆驼出发了。

晴天里,从营地到工作区两三里地,骑着骆驼眨眼工夫就到了。今天,顶着狂风,力不从心的她,被风噎得喘不过气来,只觉得浑身像落进了冰窖,冷透了,她不停地打着哆嗦,身体却一身接一身地冒虚汗,内衣全湿透了。狂风中,她两手紧紧抓住缰绳,虚弱无力的身体几乎完全趴在了驼峰上,任由骆驼驮着她向前行走。

“柳机长——你快点儿。”走在前面的两个姐妹,不时地回头喊着她。

“知道了——”她强打精神答应着,一路走来,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漫长,好不容易挨到了工作区,定了定神,戴上安全帽,谁也没有注意此时的她脸色铁青,体力不足,几乎无法站稳。她咬紧牙关心里暗暗对自己说:“挺住,一定要挺住。”干了几下活,浑身滚烫的柳惠琴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安全帽下的头发湿淋淋的,变成了一绺一绺。渐渐地,胸闷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起初她命令自己强撑着,可是几个小时过后,就身不由己了,几次眼前发黑,险些栽倒,接近午夜,汗如雨下的柳惠琴再也支撑不住。

“我不舒服,你们当好班,我先回去了。”

“柳机长,加小心。”

扶上骆驼,柳惠琴艰难地骑着骆驼向营地方向走去。

212机台,接上夜班的李刚,身穿一件满身油污的工作服,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飞速下旋的钻杆儿,钻孔里不断喷射出的泥浆,飞溅在他的裤管和衣服上。

八点多钟,他的右眼皮突突突地连续跳了几下。他下意识地学着在农村的母亲每次眼跳时的样子,呸呸呸地朝地上吐几口唾沫。想到近来一段时间与柳惠琴之间发生的事情,心里禁不住隐隐作痛。他使劲儿晃晃脑袋,长出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李师傅,你看钻孔怎么不喷泥浆了?”

李刚一惊,定睛看去,钻孔口,钻杆儿依然在飞速下旋,原先正常溢出的泥浆不见了。再仔细观察,仍不见泥浆溢出。凭着多年的钻探施工经验,他断定,井内发生严重漏水。情况非常紧急,必须立刻用快干水泥堵漏。

“小吴,快开水阀。小梁跟我搬水泥。”他搬起一大包水泥,倒进水泥箱中,紧接着小梁也倒进一包水泥,两人用铁锨使劲搅拌,搅了几下,李刚感觉到十分吃力。

“小梁,你继续倒水泥。”自己二话不说,扑通跳进泥浆箱中,奋力用自己的身体转动搅拌水泥。

深秋的夜晚,冰冷的水泥箱中,李刚瘦小的身体站在中间,泥浆水一点点没过他的腿部、腰部……“小吴,钻孔情况咋样了?”

“不见泥浆。”

“小梁,快,继续加水泥!”

一袋袋水泥倒进泥浆箱,呛得李刚咳嗽不止。他顾不得许多,在泥浆箱中四肢并用,拼命搅动,冰冷的水浸得他身体直发麻,仿佛周身罩着沉甸甸的重物扯着他往下坠,他顾不上去想,只有一个念头:“快!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泥浆箱中的水泥不断下降,钻孔处仍然不见泥浆溢出,小梁不断地往泥浆箱倒水泥,小吴在紧张地注水,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钻孔处。

冰冷的泥水浸泡,李刚的身体冻得失去了知觉,他全身机械地运动着。快到十二点钟,小吴惊喜地喊道:“李师傅,喷了!喷了!”

前来接班的童志鹏和另外几个钻工走进机台,看到眼前的情景,急忙把脸色紫青的李刚从泥浆箱中拽出来,浑身污泥的李刚,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他身体僵硬,几个人七手八脚扒下他的衣服,当大家动手解他的裤腰带时,李刚突然摇着头发出痛苦的惨叫:“莫……莫动……”

童志鹏惊得差一点坐在地上,忙问“他在里面泡了多长时间?”

“大概两三个钟头吧。”

“胡闹,咋不换个人?”

小梁眼含泪水说:“我想下,可李师傅不让,他让我倒水泥。”

“他的腰出问题了,快绑担架,把他抬回去!”

夜黑沉沉的,伸手不见五指,迷魂滩上冷飕飕的狂风变得更加肆虐无忌。呜呜怪叫的风声中,柳惠琴起初还硬撑着坐在骆驼背上,可是渐渐地,她虚弱的身体迎着狂风,已经完全身不由己,她在寒风中东倒西歪,先是用尽全力,把缰绳死死缠在自己的胳臂上。渐渐地,她的意识有些模糊,她想吆喝骆驼,可是嘴张了半天说不出话,只觉得身体担在什么物体上,一上一下地摆动跳跃,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重重地被抛下来,被啥东西拖着,往一个黑暗冰冷麻木的世界里走去……李刚被抬回营地后,腰部钻心的疼痛使他苦不堪言,他强忍着自己不发出任何呻吟。电台向大队发出求救,江农生听到汇报,连夜派车前来接人。第二天中午,李刚被送到县医院,县医院检查后劝其立刻转到省人民医院治疗。

李刚被转到省人民医院的当天,四分队的同志经过一天一夜的搜寻,在离迷魂滩三十多里的蒙古包附近,找到了已经深度昏迷的柳惠琴,她当时已经人事不省,脚上只有一只鞋子,骆驼早已不见踪影,胳臂上还缠着骆驼缰绳,是一家牧民首先发现了她。她立刻被送往省人民医院重症病房。

掉了鞋子的一只脚五个脚趾因冻伤坏死,立刻被截去。之前赶来的工会主席和江农生以及大队卫生所的医生默默站在她的病床前。

双眼紧闭毫无知觉的柳惠琴,嘴上罩着呼吸器,床头竖着氧气瓶,监控仪器图像不时地发出滴滴滴的声音,频频闪动。

江农生和工会主席去主治医生办公室,讲明情况,一再请求他们全力抢救。主治医生告诉他们,因为病人高烧时间过长,情况很不稳定,一切要等病人脱离危险期,醒来之后才能知道。

四天后,柳惠琴在大家的期盼中终于醒来,她睁开了眼睛。

大家急切的目光注视着她被冻伤的裹着纱布的脸,工会潘主席急切又激动地对她说:“柳惠琴,你可醒来了,江书记来看你来了。”

带着无意识的笑容,转动的眸子瞟他一眼,又看看其他人,然后转到天花板上,“嘿嘿嘿——”她笑起来。

江农生心里一沉,紧张地问身边的医生说:“大夫,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不认识人了?”

女医生注视着她的表情,不无惋惜地对他说:“高烧时间太长,把病人的大脑烧坏了,根据目前的医疗水平,恐怕很难恢复,治疗后恐怕也只能维持这个现状了。”

“再莫有——”

“这已经是奇迹了。”

大夫走出病房。

“大夫,你们能再想想办法吗?她可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同志,她是省级劳动模范,她重病不下机台,是为了工作才烧成这样的,她做出的贡献大咧,让我怎么说合适,这样说吧,现在许多繁华的城市、矿山都有她的足迹,她的贡献——”说着,江农生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了。

“江书记,我理解你的心情,这话你这几天已经说了很多遍了,我们也已经尽了全力,可是病人实在是高烧拖得时间太长,在那样恶劣的气候环境下能保存性命,已经是奇迹了。”主治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了。

江农生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脑海里浮现出柳惠琴一双痴痴发呆的眼睛,傻傻微笑的面容,一想到那个昔日活泼热情、粗门大嗓、活蹦乱跳的柳惠琴变成了这样,他不能再往下想,一只拳头狠狠地砸打在窗台上。

几个过路的医生护士惊诧地看着他。

江农生心情复杂,怏怏不快地走到住院部前楼李刚的病房,病房里其他几张病床上,有几个家属在病床前说着悄悄话,正午的阳光斜射在李刚苍白的脸上,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昨天从李刚的主治医生那里了解到的情况令江农生心情沉甸甸的,由于李刚在冰冷的水泥浆中浸泡时间太长,他将会丧失生育能力和性生活能力,这对一个尚未结婚的青年来说,是什么样的后果……江农生尽量做出平静的样子,走到床前,坐在床边的板凳上,轻声说:“李刚,今天感觉咋样?”

“江书记——”他抬头想坐起来。

“你莫动,好好躺着休息。”

“江书记,刚开始我右腿没知觉,今天输液后掐腿,有一点麻胀的感觉了,我想过不了几天就好了,你放心吧。大队工作那么忙,这儿有护士照顾,你和主席他们就快回去吧。”

“你先安心养病,不要再考虑工作的事情,等把身体养好咧,今后有的是工作干。”

李刚点点头。

“李刚啊,咱们地质队看似普通的工作,实际上每天有很多像你这样的好同志在默默无闻地奉献着青春和生命,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无私奉献的同志。”江农生的脑海中又闪出柳惠琴的影子,虽然他得知两人已经分手,他还是叮嘱其他两位同志不要告诉李刚关于柳惠琴的病情。

柳惠琴和李刚的病情基本稳定后,江农生回到大队,召开了队领导班子会议,讨论两个因工负伤的同志今后的安置问题。经过一番研究,决定将李刚病愈后调回大队保卫科,做门卫工作。柳惠琴因失去正常的思维能力,只能安排在家休养,工资照发,生活情况由工会找专人给予照顾,一天三顿饭安排在食堂吃。由行政科给他们各安排一间单身宿舍供他们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