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野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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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长期的野外地质工作,使陈少华的健康严重透支。来到祁龙一期工程现场一周后,他突然四肢发麻,胸闷气短,浑身无力,晕倒在现场。尚小阳和分队司机急忙将他送到敦煌的医院就诊,经检查是心动过缓。在医院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不顾小阳和医生的劝说,坚持又上了山,谁知当晚又出现了同样的情况。这一次尚小阳坚持把他送到医院做了详细的体检,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体检,医生对他的胃部提出异议,并要求他立刻转往省人民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尚小阳从大夫的谈话中得知情况不好,立刻与江农生联系。

“我说,你们在没有得到结论之前先不要把情况告诉我老婆,我先回家去看看,休息几天再去省城。”

梁爱华下班回到家,推开门,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过来,慌忙冲进卧室,不想,一脚踏在一摊呕吐物上。“你咋咧?啥时候回来的?”梁爱华紧张地问。

“站着别动,爱华——”陈少华趴在床边呕吐不停,他一张清瘦憔悴的脸,这段时间不见,眼窝深凹,眼睛突现。

“少华,你咋咧?生病咧吗?”梁爱华神情紧张地注视着陈少华,“一个多月不见,你咋瘦成这样咧?”

“我没事,还是老毛病——胃不舒服,所以才呕吐,看到你,我就好多了。”他轻轻闭上眼睛。

“脸色咋这么难看?”梁爱华轻抚他的额头。

“老婆,别为我担心,小毛病好修!”痛苦的笑,一双凉冰冰的手捉住梁爱华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不行,我陪你去医院吧。”梁爱华站起身说,“早就说陪你去做个全面检查,你就是推三阻四,总这么耽搁,大病都是由小病引起的,来,我扶你坐起来,我们去医院。”

“我的病自己心里有数,别大惊小怪的,休息一下就会好的。”陈少华摇头对她说。

梁爱华考虑片刻,打扫了脏物,挽起袖子说:“那一定是在野外不能按时吃饭,平时说了你就是不听,我给你好好做碗你喜欢吃的面吧。”

“吃了就吐出来,说明胃里的营养过剩,不需要再吃了。”

“胡说,越是吐,越要补充营养,否则,再好的身体也会垮的。”梁爱华去厨房,麻利地做了鸡蛋面条端出来,爱怜地看着丈夫的脸,说:“胃不好,慢点吃,我来喂你好吗?”她的温柔令少华心里十分感动。

“我还没病到要靠别人喂饭的地步,完全可以自己吃。”陈少华勉强坐起身,“老婆做饭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色香味俱全,看了能引起食欲。”他说着,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莫人跟你抢,慢——点——吃。”

“嗯。”陈少华顾不上说话。

看着丈夫大口吃面,梁爱华心里这才有点儿放心,她给陈少华讲述女儿的情况,话还没说完,只见陈少华的脸色突然变得像纸一样白,他把没吃完的面碗放到梁爱华手上,急速地示意她给自己拿脚盆。梁爱华慌忙拿出床下的脚盆,不等凑到跟前,“哗——”又是一阵剧烈的呕吐,饭水溅得床单、被子和梁爱华的裤脚都是。

“少华,你究竟咋样?我们还是去医院吧。”梁爱华紧张地为他捶背。呕吐过后的陈少华脸色通红,眼睛布满血丝,筋疲力尽地喘着气倒在床上,微微闭上眼睛说:“我没关系,吃得太快了,睡一觉就好了。”

梁爱华看着丈夫心疼不已,她倒杯水给他漱口,又找来胃药,让他吃下去。然后用湿毛巾擦去床单、被单的赃物,用拖布将地面拖得干干净净。

疲惫的眼睛望着老婆的身影在房间里来回忙碌,他不忍心,说:“休息一会儿再干吧。”胃里翻腾如刀搅般疼痛难忍,他极力控制着。

天渐渐黑下来,大概是药力的作用,少华感觉胃里渐渐舒服了一些,梁爱华为他掖好被角,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看着丈夫日渐消瘦的脸庞,梁爱华想起刚刚认识陈少华的情景,那是他还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大小伙子,业务技术过硬,工作常常加班加点,乐观开朗,从不喊累叫苦,每天都给人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梁爱华从迷蒙的睡意中醒过来,她睁开眼睛,自己半躺在椅子上,身上盖着一件大衣,定睛一看,丈夫靠在身边的床上,支着胳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少华,感觉好点儿咧吗?”

“我已经好了,你咋不上床睡呢?”

“我怕你半夜再吐。”

“我没事了,时间还早,你上床再睡会儿吧。”

“今天我陪你去市医院门诊彻底检查一下,上班我先去跟所长请个假。”

“不用了,过几天我去省局开会,到时候顺便去省人民医院检查一下,好让你放心,你们医生就喜欢小题大作。”

“那好,你可得说话算数,不能再骗我。”梁爱华看看表,时间已经是早上六点半,索性去厨房动手煮了半锅粥,两人边吃边聊。

陈少华边吃边看着眼前的妻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似乎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自己的妻子,这个与自己相濡以沫多半生的女人,不知不觉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无情的痕迹,额头和眼角已经有了抹不去的皱纹,鬓角的头发已经花白,为了这个家,为了他和女儿还有年初去世的瘫痪在床的母亲,她付出了太多太多的心血,没有怨言,甘愿在这平淡如水的生活中默默无闻地操劳。

陈少华清楚自己是多么地爱这个女人,多么需要这个女人,可是,回头再看,自己给了她什么呢?他突然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今生亏欠她的太多了,他深怕来不及报答她,就——陈少华眼睛湿润了!

中午下班回到家,哈,梁爱华睁大了眼睛,陈少华站在门旁,态度彬彬有礼,右手指向屋内:“老婆大人下班了,请到餐桌旁就座。”。

他似乎刻意打扮了一番,平时难得穿几次的西装,配上一条紫色领带,一脸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起来仿佛年轻了许多。看到梁爱华睁大眼睛惊异地看着他,禁不住笑着打趣地说:“怎么了?发现了马王堆2号出土文物?”

“我以为自己走错门,碰到哪家刚上门的新郎官了。”

“那你太荣幸了,不打算吻新郎官一下吗?”

“去去去,老没正经的,当你的老顽童吧,我还得忙乎做饭呢。”梁爱华把手里的包放到陈少华手上。

“我说,我的话你没听清楚吗?”少华拽住她。

“什么?”

“请你到餐桌旁就座。”

梁爱华这才注意到餐桌上真的摆着几个扣着碗的盘子,一闻,房间里有股鱼焦糊的味道,她却说:“我说这么香呢,搞了半天,今天我家有新厨师做饭咧嘛,服务生,请打开饭菜,本医生要好好品尝品尝。”洗了手坐在餐桌旁。

少华得意地掀开第一个盘子上的碗:“青椒肉丝,请品尝。”

梁爱华夹起一筷子,尝一尝,肉炒的时间过长有点儿硬,但还是有滋有味地边吃边说:“手艺不错嘛。”

“这是红烧鱼,可惜有点儿烧糊了。”

梁爱华吃一口,却大加赞赏:“嗯,香,好香!”

“这是西红柿鸡蛋汤。”

“呀,色香味俱全。”梁爱华喝一口说,“嗯,完全超过我的手艺咧,服务生,我决定正式聘用你为我家大厨师咧,今后要再接再厉,不能骄傲自满,记住咧?”

“记住了,记住了!”陈少华毕恭毕敬地说。

两人目光对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老头子,你平时把时间看得那么宝贵,今天能给我做顿饭吃,我真的很感动哩。”

“是啊,我这一辈子都在跟时间较劲儿,追得太紧了,家也没顾得上,觉得挺对不住你的。我想好了,等祁龙一期工程做完,我就打报告彻彻底底退下来,整天陪着你,专门给你做饭洗衣服,好好侍候侍候你。”

梁爱华听他这么说,心里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鼻子酸酸地说:“那倒不用,等你退下来,咱们去我老家吧,盖个四合院,莫事儿你看看书,转悠转悠,闲着我种点地,自己家吃菜不用买咧,院子里搭个葡萄架,绿莹莹的,吃饭就坐在下面的石桌上,空气好得很哩,你说呢?”

“行,我听你的,就去你老家,那里空气好,没有污染,我们说好了。”

“嗯,说好咧。”两人越说越起劲儿。

初冬的戈壁滩,一排排白杨树被寒风早早剃光了头,冷寂孤傲地矗立在寒风中。脚下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疙瘩,偶尔也会看到一簇一簇生命力旺盛的骆驼草。陈少华和梁爱华这对老夫老妻,挽着胳膊,漫步在此,百感交集,心潮起伏。

“想起来,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我们来到这里将近三十年了。”陈少华满怀深情地望着蓝天下广袤的戈壁滩,“我已经跟这大戈壁滩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看不够呀。”

“我也是,刚来到这里时,还真有点儿失望,满眼的风沙和石头,一所孤零零的大院子,那么单调空寂,可是,这么多年生活在这里,我觉得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里的一切——”

“还有人呢。”陈少华朝她挤眼笑,“事实和时间都证明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们过得很充实,没有虚度自己这一生啊。”说着蹲下身子,深有感触地抚弄着脚下的骆驼草:“你看这戈壁小草,它的生命力有时真能强过人呢,它们不计较生长环境是在石头缝中,从没有人为它们浇水施肥,可它们硬是在这恶劣的环境下顶着石头生长出来了,无论春夏秋冬,人马践踏,都不能毁灭它。仔细一想,我们地质队员就跟它们一样,不但能够在戈壁荒漠中生存,而且还能为国家探寻到那么多的宝藏,每一个人一辈子都活得那么顽强、有价值。”

今天的陈少华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他兴致勃勃,看到什么就讲什么,他的眼神无限依恋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久久舍不得离去。

“老婆,今晚我陪你去市里大剧院看秦腔吧。”

“真的?”梁爱华喜出望外,多少年了,少华终于愿意陪她去听秦腔了,从前他总说自己听不惯那高亢苍凉的腔调,把耳朵都要震聋了。

走进装潢华丽、灯光柔和的大剧院,雅座上已经坐了许多人。

雅座的小桌上已经摆放了一些小吃和热气腾腾的香水毛巾。

“您二位来点儿咖啡还是啤酒?”热情的服务生问道少华征询地看看梁爱华。

“我来杯啤酒,给他来杯红茶吧。”她轻声说,“你胃不好,不能喝那些东西。”

“我知道。”

“少华,结婚这么多年咧,今天你能陪我来看秦腔,我真的太高兴咧!我会永远记得这一天的。”

“嗯,今后只要有机会,我还会陪你来的。”

是啊,这是一个令梁爱华终生难忘的日子,台上秦腔扯得震天地响,她根本就没听进去什么,只是尽情享受着陈少华带给她的那份温暖。

陈少华要去省城“开会”了!

临走之前,他双手按着梁爱华的肩膀,无限依恋的眼神望着她:“爱华,我要走了,我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记得常给倩倩打电话。”

“我知道,你把自己照顾好,按时吃药,等省医院检查结果出来,莫忘咧打电话告诉我。”

“嗯,不会有事的,爱华,这次出去开会,听说还要组织去全国各地学习参观,时间可能长一些,有了困难多找老江和童川他们商量,他们都会帮助你的。”

“你看你,老咧老咧,罗嗦个莫完,从前你去野外,半年三月的我不就这么过来的?莫事儿,你注意身体我就放心咧。”

“嘀嘀嘀嘀——”门口传来汽车喇叭的催促声,少华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长叹一声:“那我走了,老婆。”

“嗯,包拿上,药我放在包的夹层里咧。”梁爱华把包递给他。

陈少华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缓缓走出家门。

透过阳台的玻璃窗,小车缓缓驶出家属住宅区,梁爱华依稀看到车内丈夫回望阳台的脸庞,不知为什么,多少年来跟丈夫聚少离多,每次分别都没有这次离开时心里那么难舍难分,她一面想,怕是自己年纪大咧,总期待身边有个伴吧。

正当258队工作全面铺开,日子红红火火的时候,江农生悄然离任,卸下了身上的担子。

尚小阳接任队长,童川担任队党委书记。

江农生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着两个年轻人:“如今的258队,局面已经扭转,虽然没有多少现金,但既无外债,也无内债,地质工作和矿业开发形势大好,职工队伍稳定,这就是我交给你们的258队。今年我们面临世界金融危机对我们的冲击,宇通公司经济下滑,钨、钼销售困难。不过我相信我的眼光,对你们两人我是充满信心的。要记住,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做什么决策,都要出于公心,不要忘了职工群众,要记住群众利益无小事。就目前来说,你们的工作能力和人品我是放心的,但是,社会是复杂的,人随时也会有变化,今后你们能不能禁得住权力、金钱、美色等各种诱惑的考验,就要看你们是否能够永葆共产党人的本色。要记住一句话,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任何人都不会平白无故地送给你们东西而不求回报。另外,在干部的选拔上我再罗嗦几句,整天在你们面前说好话的人未必是好人,敢于提出不同意见的人未必是坏人,工作中要善于听取不同意见,忠言逆耳利于行嘛,这就算是我临走前对你们的忠告吧!眼下,陈总病在医院,情况也不容乐观,我走后,你们要注意几方面的问题:一要加强人才储备。咱们地质工作是艰苦行业,这些年专业技术人才十分缺乏,甚至比文革时期还要严重,这一点你们一定要重视。二要提升装备水平,这个你们明白,不用我多说。三要加强管理工作,建立健全各项规章制度,奖金待遇要逐渐向野外倾斜,严格办事程序。”

尚小阳和童川仔细聆听着,不住地点头。

记不清这是两天里的第几回了,梁爱华耳边迷迷糊糊听着是尚小阳、童川、王海英、白雪、冯淑媛和女儿倩倩等许多人嘈杂的声音。她睁不开眼睛,只是昏昏沉沉地睡,醒来又睡去,睡去又醒来,努力睁开眼,室内已经一片漆黑。

黑暗中,白雪、冯淑媛和女儿倩倩守在她床边,大概是太困了,几个人不知不觉地趴在床边睡着了。

屋外没有人声也没有风声,一切像死一般寂静,静得可怕!

梁爱华醒了,真的醒了!前天的一幕终究不是梦境,每清醒一回,记忆就会无情地逼迫她在那心痛欲裂的镜头前停留下来,仔仔细细重新经历让她心碎的一瞬。她痛苦地闭上眼睛,陈少华笑吟吟的模样不停地在她的眼前闪现,像放电影般一张张清晰地从眼前掠过。

轻轻坐起身,看着窗外灯火映衬下的戈壁滩,一片冰雪世界,那样寒冷孤寂,她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下了这场雪,只是呆呆地凝望着这个迷迷茫茫的白色世界。

少华走了,真的走了!一个兢兢业业为地质事业奋斗了一生的坚强生命消失了,连同遗体和眼角膜都无私地捐献了……这不是梦,是现实,真真切切的!

白茫茫的雪地上再也看不到他的影子!为什么风也这么吝啬?哪怕是吹来一丝他微弱的声音也好啊!

前天,当她看到特地从省局赶来的江农生带着尚小阳、童川走进她的家门,手捧省红十字协会向家属出具的《无偿捐献遗体器官纪念证》时,她惊呆了!几个人讲述了陈少华身患晚期胃癌一直坚持同病魔作斗争,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的经过。根据少华生前的要求,他捐献了遗体,捐献了自己的眼角膜。他去世后眼角膜即被送往省眼科医院,随即向三位患者实施了角膜移植手术,使患者重见光明,他为258队职工无偿捐献器官开创了先河,成为258队职工身后无偿捐献器官的第一人。

“医院尽了最大努力,可是,他的病已经到了晚期,无论怎么救治,都不可能了——”

梁爱华痴痴地坐着,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少华托我捎给你的信……”江农生再说些什么,梁爱华已经听不清了,她凄然地笑,她在笑:“少华,你不该瞒着我,你该告诉我,告诉我这一切才对。我怎么也不会让你这么匆忙就离开我,我可以守在你身边侍候你,给你开心解闷,为你减轻病痛,让你幸福地没有任何牵挂地离开,真的,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