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荒野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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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李庆华两腿发软,身体滚烫,他强撑着身体走了一段,难以遏止的咳嗽使他再也无法行走,一头栽倒在地,那冻得僵硬麻木的嘴,张了半天,声音微弱地吐出几个字:“王工,我、我、好想、睡觉……”

“小李,听我说,千万不能睡啊!你听好了,我王秉贵说话算数,等我们这次回去,我一定给你们放一星期的假,让你们好好睡个够,你听到了吗?孩子,听话,站起来,快!”

黑暗中,李庆华无力地点点头,微笑着,嘴唇翕动着:“真……的吗……我好想……好想……回去啊。”

“回去,一定要回去,你小子说话想不算数啊?你个熊包,你给我站起来!站起来!”全身麻木的张斌用尽全身力气吼叫着,竭力想把他拽起来。

李庆华身体越来越沉,像是巨大的冰砣,无法挪动:“张……张……”头歪过去,停止了呼吸。

“小李,小李——”张斌声嘶力竭的哭喊划破夜空,王秉贵紧紧抱着李庆华的遗体,泣不成声:“小李呀,我对不住你,怪我呀,全怪我呀,我都后悔死了,如果我们工作结束时不要过夜,直接返回,也许现在已经脱离险境了。”

“王工,你不要这样说,这不能怪你。”

“怪我,全怪我,我一辈子也不能原谅我自己,你们的父母养大你们不容易,组织上又把你们交给我,你们都是好孩子,是我没有带好你们啊!”王秉贵猛力捶胸,声嘶力竭地说。

张斌边哭边从李庆华身上取下地质包,背在自己身上。王秉贵发疯似的撩起积雪覆盖在李庆华身上,他也跪在那里把周围的雪堆到李庆华的尸体上。

“王工,我们走吧!”

两人搀扶着艰难地站起身,背上仪器,一步三回头地冒着风雪艰难地往前行进。

走了一段路,王秉贵明显感觉体力不支,神志开始有些模糊,他用虚弱的声音问张斌:“小张,你爱人,快生了吧?”

张斌紧紧攥着他的手,说:“现在是六月份,下个月就到预产期了。”

“好啊,你就要做爸爸了,我、我提前恭喜你了,你爱人和孩子都盼着你早点回去呢。”

张斌心里一阵酸楚,哽咽着使劲儿点点头,嗯了一声。

又前进了一段路,王秉贵感觉呼吸极度困难,腿脚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张斌说:“小张,我……我跟你……你商量……商量件事,你年轻,比我走得快,背上资料先走,仪器给我留下,我在后……后面慢慢……赶你。”

“不行,绝对不行!”张斌斩钉截铁地说,“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咋能扔下你一个人逃命呢,咱们就是死也要死到一块儿!”

“小张,听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大队、一定得到这里……这里……发生暴风雪的消息,会……会派人来营救的,说不定……说不定……派出的人员正……正……往这儿赶,他们……路不熟,别走岔了,耽误时间,你先赶过去,迎迎他们,好吗?”

张斌沉吟片刻,觉得王秉贵说的有道理,可是看到他极度虚弱的身体,他迟疑了:“那你怎么办?”

“我没事,你赶紧走。”王秉贵竭力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把地质包递给他,“记住,小张啊,我……我还等你带人……来救我呢,你可要……抓紧时间啊!”

“嗯。”眼含泪水,使劲地点点头,张斌接过地质包,转身奋力往前走去。

目送着那个黑黑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王秉贵笑了,笑得十分开心,他僵硬的身体久久伫立着,伫立着,良久良久,嘭——他倒下了,像根笔直的木桩,直挺挺地倒下了!

风雪交加中,张斌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地往前不停地行走,腿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沉重,机械地挪动着,最后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想站起来,可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只好拚尽全力往前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王工,你等着,等着我……清晨五点多,老洪山营地,下着毛毛细雨。

“江农生——快起床!”

杨顺水带着梁爱华和几个扛着担架的人风风火火地跑过来,表情十分严肃。一股不祥之感立即笼罩了江农生的心头。

“小江,把你们几个人的棉被拿上,带上绒衣,这儿只留一个人,其余的人马上跟我走,时间紧迫,现在来不及细说。”

江农生赶紧边捆被子边对刘秀山说:“你带上被子和干粮,穿上雨衣,马上和我一起随杨队长走,马全友留下看家。”

走出帐篷一看,杨顺水带人已经走出好一段了,他和刘秀山立即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大家一步一滑,在陡峭的山坡上艰难前进。杨顺水边走边告诉江农生事情的原委。江农生一听,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玉树沟。

雪后的草原银装素裹,如洗的天空湛蓝湛蓝。火红的太阳照耀着白雪皑皑的大地,雪开始融化,但依然寒气逼人。救援队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奋力前进,没有人说话,只有一个信念,快点,再快点!

中午时分,望远镜里看到远处雪地上有一个黑点:“快,过去看看。”

大家异常兴奋,朝着黑点快速跑过去。接近黑点时,跑在最前面的江农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张斌下半身被积雪覆盖着,右手伸向前方,嘴巴张着像在呼喊着什么。

“快,担架,是张斌!”江农生失声喊道。他一个箭步冲到张斌跟前,单膝跪地,伸手去抱,不想僵硬的身体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江,别愣着,快救人。”

江农生缓缓地扭过头,眼泪夺眶而出,他摇摇头:“他死了!”转过头去,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合上张斌的眼睛,然后取下被雪水浸透了的地质包交给杨顺水。

“快,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老王和小李。”杨顺水喊道。

边喊边找,杨顺水爬上一个小土包,用望远镜四处搜寻,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不要在这儿耽误时间,顺着张斌的脚印继续搜索。”

大约又走了五六公里,在一个土包后面,找到了水准仪和经纬仪,仔细一看,发现仪器下面的积雪中,露出两只登山鞋。

江农生发疯似的刨开积雪,一个他最担心也最不想看到的场面出现在眼前:王秉贵仰面安详地躺在雪地里,眼镜不见了,两眼圆睁,面带微笑。江农生呆愣片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扑上去失声痛哭:“王工,我们来晚了。”

“王工——”哭声一片。

杨顺水强忍悲痛,指挥大家把王秉贵的遗体放上担架:“我们抓紧时间找李庆华。”

找到李庆华时,已是两点多钟。三具遗体被抬到一个土包旁,找了一个向阳的位置,擦去脸上的泥污,掩埋了他们。为了便于以后寻找,又在每个坟前,插了一根从担架上抽下的木棒,江农生用小刀,刻上了他们的名字。

杨顺水从包里掏出一瓶酒,在每个坟前洒了一些,嘴里叨念着:“小张、小李,你们一路走好啊。老王,你可真不够意思,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你还欠我一顿酒呢,这次是你老兄抠门,你不想请我,那就让我请你吧。”说着,说着,他泣不成声。好一阵,他抬起头对大家说:“我们向三位遇难的同志告别吧!”

大家肃立,默默地三鞠躬。

救援队返回到洪山营地,大队党委书记吴崇光已经在这里等候大家。

吴书记在离帐篷不远的树下和杨顺水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大声喊他:“小江,你过来。”

江农生跑过去。

吴书记表情严肃地对他说:“小江啊,情况刚才杨顺水同志都跟我讲了,你也明白,发生了意外,对大家的情绪影响很大,你是党员,在这关键时刻,要打起精神,不但不能影响工作,而且还要加快工作进度,因为国家建设目前急需铜,玉树沟铜矿项目已被确定为我局的重点项目,要提前上马。这个项目大队本来考虑由王秉贵同志负责,因为王秉贵同志意外牺牲了,所以队党委决定由你担任该项目负责,再从其他地质项目组和分队抽调七名同志,加上你这儿的人员,共十个人组成。外调的人员三天后在这儿向你报到,具体的出发时间由你定,但越快越好,这儿的工作大队另有安排,你把资料整理一下,交给杨顺水同志带回,你的任命文件随后下发。把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你,既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也是考验,希望你放手工作,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殷切期望。”

江农生听完吴书记的话,脸涨得通红,慌忙摆手说:“吴书记,这副担子太重了,我恐怕挑不起来,再说我也从来没干过,你还是考虑一下其他同志吧。”

吴崇光果断地说:“你不要推辞,谁天生就会干?不会干可以边干边学嘛,就这么定了,我相信你能够干好。”他沉吟了一下,接着说:“你把牺牲的三名同志的遗物整理一下,再写一份报告,回头交给我带回。现在你去忙吧!”

江农生只好点点头,心里沉甸甸的,转身向帐篷走去。正在低头收拾牺牲人员的遗物时,梁爱华走了进来:“江农生,明天我就要和吴书记一起回营地了,你有莫有啥事要我代办的嘛?”

江农生想了想说:“莫有。”忽然他一拍脑袋说:“等等,我差点忘咧,我这儿有一样东西交给你。”他从自己的床下拿出那条乌梢蛇,递过去。梁爱华吓得“妈呀”一声尖叫,双手捂住了脸。

“你莫怕,莫怕。这是我无意中抓到的蛇,已经风干咧,我这儿还有一个药方,专治风湿病的,你一起带回,把药配齐后给吴书记,莫准能治好他的关节炎。我用纸给你包起来。”包好后,江农生连同药方一起递给了梁爱华。

梁爱华小心翼翼地接过去装进了随身背的药箱里。她见江农生只顾收拾东西,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好转身走出帐篷,迟疑片刻,她又折回头,走进帐篷,说:“鞋垫子合适吗?上次让小丁给你带的药,也不知你吃完了莫有?我又给你带来一瓶,记得要按时吃啊。”她把药放在床边,转身向外走去。

江农生这才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喊住她:“谢谢你,梁大夫,上次你给我写的信我也收到咧,工作太忙,这次又出咧这么大的事,心情不太好,我、我今个就不请你坐咧,还请你原谅哩。”他搓着双手有些不知所措。

“莫有关系,就是有时候心里放不下,看到你好着哩,就莫啥咧。你忙你的吧,我走咧。”梁爱华说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眼圈泛红,急忙走出去。

江农生呆呆地站在那儿,一时间不知道该做啥。稍事片刻,他才回过神来,返身走回帐篷里收拾好东西,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清清嗓子自言自语试着说道:“同志们,大家辛苦咧!不对,不对,要干练一点儿,同志们——”

三天后,玉树沟项目组的人员全部到齐。下午,在帐篷旁边的大树下,大家席地而坐,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出发前的兴奋。

江农生郑重其事地说:“同志们,咱们刚才都见过面咧,客套话我就不说咧,今后我们就要在一起工作,一个锅里搅马勺。说实话,大队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我的肩上,我心里真的还有点发怵。但现在不同咧,我倒觉得很有信心咧,为什么呢?俗话说得好,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是大家给了我完成这项任务的勇气和力量,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情况大家都知道了,工作任务十分繁重,大家都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前车之辙,后车之鉴,我们要牢记血的教训,不能让一块石头绊倒两次,出发前,个人的行李、四季的衣物和工作用具都要带齐。另外,我已经和大队供应科联系好咧,每个人还要带一个月的粮食、蔬菜,比如土豆、萝卜也要尽量多带,这些东西估计赶明天中午就可送到,出发时间初步定在后天,会后大家要抓紧时间准备。我就说这么多,大家还有莫有补充或不同意见?”

“没有了。”

“莫有就散会。”

第二天中午时分,供应科长罗积福带领两名工作人员和一个叫崔永杰的老炊事员,牵着三头毛驴,毛驴背上驮着粮食和蔬菜,还有一口大锅到达营地。

江农生一边连忙叫人帮忙抬东西,一边说:“罗科长,辛苦了!”

“没啥,没啥,应该的,比起你们来我这算得了什么。”

“我请你帮忙给我买的东西买到了莫有?”

“买到了,就是少了点,才四瓶。”罗积福一边擦汗,一边从布袋里拿出了四瓶绿豆大曲,递给江农生。

江农生连声说:“太好了,太好了,谢谢!”他对一旁五十岁左右、满脸络腮胡子的崔永杰说:“崔师傅,欢迎你到玉树沟来,只是这里条件特别艰苦……”

“不怕不怕,比起以前好多了。”

江农生吩咐:“小马,快带崔师傅先去帐篷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