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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长夜梦回(3)

“你?噢!”曾源本想问,你咋在这里?又忽然想到裴家女主人说过他家在乙县有亲戚,莫非就是章希贤家?故而又噢了一声,意思是说:“你们是亲戚?”

“唔,不,我一一”章希贤本想将错就错含糊过去,后来又觉不妥,可一时又解释不清,遂让曾源还掉借物又拉他到园子里的一间草房里,说你今天有口福,我请你吃我刚捏好的扁食(饺子),你先坐会儿,我这就去烧水下锅。”

章希贤在门口小炉子上煮饺子,曾源细看室内,原来这是一间夏天住人看果园,冬天拴狗护院的一间极为简陋的茅草房,室内既无桌子也无床,只有一把断腿掉漆的破椅子,上面放了一块约一尺见方的小“案板”和碗、盆、刀、铲等极简陋只能称做“准灶具”和“准餐具”的破家什。曾源据此否定了自己原先的判断,他在此自坎自食,想来不大可能是裴家的亲戚。那么是何缘由呢?

曾源正在胡乱猜想,章希贤左手端了一碗刚出锅的饺子,右手拿了两双筷子,一小碗醋上面漂浮着辣椒面(无油泼辣子显而易见),走进门来,热情地招呼曾源:“快来趁热吃吧。”

“你吃吧,我一一”曾源望着那热腾腾,光溜溜,香喷喷的白面水饺,实在是眼热、心馋,垂涎欲滴。家里有两三个月没见过白面了,更何况是饺子!但君子不夺人所好,自己掺和进来,让人家饿肚子,这多难为情!遂辞谢道:“你请吃,我一”曾源的不字未出口,章希贤早已看穿他的心思,真心诚意地带了几分戏谑:“见一面分一半,今日这扁食该咱俩分享,这也是缘份,吃吧,还客气什么?”

曾源投箸入盘夹起一只水饺醮上酸辣汁放在嘴里咬破一尝,原来嫩韭鲜蛋焰,味道奇好,连声赞道:“香,香,比鼓楼什字那边杨扁食家卖的还好吃哩!”

“你也过奖了,我是沾了别人的光一调馅、和面都是裴家婶的手艺,人家以半成品赠我,我以举手之劳成全罢了。”

“看来你的生活还可以。”

“偶然食之,荤不多见,平日里洋芋拌汤是家常便饭,想吃一点黑面烙饼或杂面面片之类的‘干饭’也是求之不得。”

“为啥?”

“罗锅上山一一前(钱)紧呀!”

“幽默、生动!”曾源觉得这句歇后语很形象,很有趣。他转而又问:“你和裴家是亲戚?”

章希贤摇摇头,笑道:“非亲非故,捉鸡而识,识而近,近而赠饭也。”

“再莫赘文了,从实招来。”曾源急欲知道“捉鸡”故事。

章希贤说半个月前,有一天傍晚时分,我在学校操场里一面散步,一面背英文单词,忽然听到叽叽呱呱的鸡叫声,你知道这裴家婶家后园子与咱们学校的操场只有一墙之隔,我朝鸡叫处望去,只见有两只鸡在墙头上乱飞、乱叫,墙那边有个老太太一一就是裴家婶,她没好气地骂鸡:‘这鸡邪了,活得不耐烦了,天黑了还不进窝一’一面用竹竿拨赶,想把这两只鸡从墙头上撵下来。不知道两只鸡被她撵昏了还是成心同她较劲’三跳两扑腾跳下墙头,不往回落,偏偏落在咱们的操场里,裴家婶扶住墙头无可奈何地叹息:‘真是气死人,这可咋办哩?”我见此情景’急忙去捉鸡’原来这鸡们一到黄昏时候都得了近视、夜盲眼,没费多大劲儿我就将它们擒拿到手。我一看墙太高,又没个凳子什么的站着将鸡隔墙送过去,只好绕了一大圈,捉着鸡出校门折转往南将鸡送给主人。裴家老俩口端出油饼,热茶款待我,又问了我的家庭和求学情况,得知我自备干粮无处为炉,每顿饭都是拌炒面吃得清苦,甚是同情,当即许诺让我在他家园子里的草房中做饭,还不时赠饭,赠物,周济于我,这对我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呀!”他的眼眶里噙着泪花。

难得这天是个星期天,给了曾源和章希贤深谈、恳谈的良机。吃完饺子,也未收拾餐具,两人便海阔天空地闲聊起来:谈学校,谈社会,也谈各自的家庭。由于两人的家庭都属于社会的贫困阶层,境遇相似,有共同语言,愈谈话愈多,愈谈愈投机。

曾源向章希贤倾诉了自家家道败落,衣食无着和受人欺骗的惨景,不禁唏嘘落泪,章希贤也洒下同情之泪。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两人相见恨晚。

章希贤以兄长般的关怀出了个主意我听裴家婶说过,曾家婶(曾源之母)为人厚道,干散麻利。你们家离学校这么近,何不找几个外地学生在你家包饭吃,好歹总能落点余粮剩米,还能收几个佣费,家里多少有点贴补,比苦熬、干等要强,你说哩?”他自个食无定所却惋惜别人断炊,真是个好心肠的人!

曾源深为感激却有点迟疑:“好是好,可到哪里去找来包吃的学生?再说这事我也做不了主。”

章希贤胸中有数,他在乙县籍的学生中人缘甚好,说话还有点分量,他说包饭生由我去联络,你回去同你的父母商量商量,如同意,给我回个话,也请早做准备,我看这事不难做成。”

曾源感谢道你可真是一个古道热肠的好人,谢谢!”临别时,他借走章希贤的“诗作”手稿’说他要好好拜读,学习。没想到章的这本来自生活,为社会底层民众呐喊的“诗作”为曾源认识当时的社会提供了不少鲜活的形象。

章希贤是距南安县西南约三十五公里的乙县南山里人。这里倒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无奈他家世代贫寒,全家人终年劳累,不得温饱,因此他上学很晚,且时断时续,农忙时下田劳作,平时放牛、割草、拾柴、汲水,成天忙得不可开交,只能利用过冬时间上几段私塾,直到11岁才进小学。既得学习机会,他特别珍惜,饥饿困顿在所不惜。民国三十二年小学毕业时,他学习成绩出众金榜题名第一名”。然而家中无钱供他深造,为糊口,他当了半年乡村教师,挣得五斗粮,卖作盘缠,报考省城第一中学,再次名列榜首。

在省城里上学,对一个偏远山村出来的贫家子弟实在不堪重负。上学三个月,家中寄学费中断,他不耻于干苦力,利用课余和星期天,借得学校食堂的水桶跟随老张头去黄河边上挑水变卖,一担水能卖三个铜板,勉强换得果腹之食。对这一段生活,他曾吟诗一首以志其事:

家境贫寒上学校,单衣薄被御冬寒。

课余挑卖黄河水,两桶赚得一日餐。

如此光景,终非长久之计。第二年春天,遂转学南安中学,他心想:这里离家近,遇到困难,总会方便些。实际情况是一个“穷”字当家,远有远的困难,近有近的麻烦。每逢月底或月初,他都要步行回家取口粮,当日往返六七十公里,又爬山,又过河’汗流決背,两腿发酸。遇有雷雨风雪,下不了山,过不了河,被阻中途,夜宿破庙,饥寒交迫,担惊受怕,一言难尽。

长此以往,难以为继,他不得不再次休学,又在当地一所国民小学乞得一个“临时教员”的职位。由于他有过同情甘南民变的言辞,校长怕受连累,将他辞退,他只好又回家务农,一面利用空闲时间复习功课,终于考入南安高中,并且又一次夺魁。

章希贤在求学的道路上,历经曲折,辛勤奔波,像一只永不休止的蚯蚓在泥土中不断耕耘,吮吸着大地的乳浆,顽强地生长着。他长期贴近社会的底层,面对生活的挑战,使他比一般同学更多地品尝人生百味,感悟世态炎凉。现实生活对他的补偿和馈赠是他获得锲而不舍的韧性和创作的灵感。这期间,来自生活的亲身感受,他写下了不少“有感而发”的诗词,鞭挞腐恶,同情弱者,歌诵真、善、美,愤世嫉俗之情跃然纸上。曾源特意先抄数首。

张三断指(1941年1月)

张三何断指?只为免当兵。

老蒋图私利,千村尽哭声。

黄三娘(1942年春)

可怜久病黄三娘,身如枯蒿脸蜡黄。

儿去当兵媳改嫁,贫病交加卧冷床。

无医无药无茶饭,邻居怜惜送茶汤。

一妇送汤走进屋,三娘目闭尸已僵。

众邻无钱买片席,柳枝裹尸埋路旁。

月余邻里犹吞声,每有哭泣对斜阳。

回家取炒面945、夏)

每逢月底取炒面,日赶行程百二强。

傍晚曰来逢夜雨,童山笑我泥满裳。

秋感(1947年9月)

秋雨秋风满大千,黎明苦多怨苍天。

愁思不少难当饭,泪水虽多怎卖钱?

处处萧条因战火,家家寂寞断炊烟。

何时光天化曰现,定是清平世界年。

仁寿山中望县城,担柴卖草尽穷丁。

走街串巷收款者,凶神恶煞众宪兵。

犬吠鸡鸣深巷里,房新屋雅巨仓盈。

人间贵贱分千垠,此处歌声彼哭声。

蚕妇(1948年5月)

日落西山采叶回,桑枝划破手皮开。

哥儿执裤妇裙带,尽是桑娘血染来。

秋菜妇(1948年7月)

夫死儿幼难理家,祖母种菜度年华。

突遇赤日无情雨,常使明眸闪泪花。

赠帮我同学(1948年冬)

自炊淡饭炼丹心,诸在帮扶贵似金。

隔三差五来送饭,终生不忘同窗情。

诗言情志,文如其人。章希贤见诸笔端的这一首首见血见泪的诗文,这一声声刻骨铭心的呐喊,使曾源产生强烈的共鸣,心中萌生对这个世道的怨愤和质疑而又不得其解。

曾源家包饭的事,经章希贤斡旋,奔走,顺利实现。共有5名乙县学生在曾源家固定就餐,每人先预交半月的伙食费,作流动资金。

于是曾源的父母紧急行动起来,籴麦子,磨白面,灌清油,买柴炭,全力以赴。曾源爸将院子里的小菜园整饰、修葺一番,点种了一些秋菜,以备调济之用;曾源妈把灶具、餐具认真擦拭,清洗了一遍。那时候,对早餐不大重视,可有可无,不大讲究,主要是午、晚两餐。开张的第一天,午饭吃捞面,佐以蒜苔炒肉,凉拌胡萝卜丝;晚饭是烙饼,小米稀饭,韭苔炒鸡蛋和醋溜洋芋丝,干净爽口,得到食者的称赞。往后不断调济花样、口味,一月下来,包饭者吃得挺满意,觉得经济实惠,划得来,便一直吃到放寒假;曾源家也有所进益’赚钱虽然不足道,但家里从此再没有断顿儿’尤其两个孩子每天都能吃个饱肚子。当然为此曾祥福夫妇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妻子起早贪黑,睡眠不足,一坐下来就打盹儿;冬天里,洗菜,洗锅,水里来水里去,双手龟裂,手背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裂口,她咬住牙忍着。丈夫又采购又务园子,又拾柴火,也是忙得很,除了挑水由儿子代劳外,所有供给诸事全由他奔波不息。尽管如此,夫妻俩还是知足的:老天爷总算给了他家一条活路!

曾源的父母对章希贤成全包饭谋生一事,深为感激,觉得不酬谢人家,自己心里过不去。两人商定要款待这位好人吃顿饭,遂命曾源以他父母的名义去请,被章希贤婉言谢绝;后来改以今天送几个烤洋芋,明天提一缸酸菜或送一张热饼子的零敲碎打的方式回报友助之情。患难见真情,礼轻情义重!双方都从这个冰凉的世界里得到了几多温暖。

开学伊始,校方请来了两位新老师:一位是原任省城一中英文教师的曲健受聘回故乡高中任教,另一位是与他一起来自省城的姓吴的地理老师。二人由省城低就小县,大面儿上的说法是“为家乡育才出把力”,实则因时局吃紧,省城那边环境险恶,不如到小地方安全,清静。其中吴某人另有他图,想谋个教导主任干干。

曲健老师来校任教,出乎曾源的意料而又惊喜非常。十年前,正是曲健老师抱着他走进师范附小的大门,后来又给他们班当了国文老师。是他和董敏老师,给了自己和小伙伴们最初的知识抚育和人生启迪。十年过去了,似乎又回到这个情结的起点,然而生活的更迭,岁月的流转,社会的变迁是显而易见的:抗日烽火已成过去,内战的枪声日益逼近,带给人们某种沧桑感。未来将会是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