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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婚变(1)

不唱“劝嫁歌”,不跳“迎亲舞”;没有“叼羊”,也没有“姑娘追”一一大路边捡来的媳妇,婚礼一切从简。

但是,“拉手礼”必不可少!乔提巴科老爹坚持说,按照他们赫里托什盖草原的传统乡俗,这本是男婚女嫁过程中唯一能够直接表达本人意愿的一条重要规矩。

草滩上有匹奉骝马,毡房里有套银马鞍,要是能配在一起,那是再好没有了!

新郎恭恭敬敬,站在隔着一层帘幔的毡房门口,真诚而羞怯地向那看不见的新娘,吟唱这首古老的歌。同时,男方的父母和女方的兄长,于距离新郎几步远处立定,便也随声附和唱起来:

哈丽霞!哈丽霞!

爱神,在向你召唤,

幸福,在向你叩门;

伸出你的手来,

伸出你的手来吧,

亲爱的哈丽霞!

如果照这样唱够九遍,还没有把新娘的手“唱”出来,那么,这桩婚事,就须重新商议。

昨曰傍晚,当她跟随着风尘满面、但气度潇洒的男伙伴,突然闯到这荒僻牧地的哈萨克畜圈时,差一点被三条凶悍的牧羊狗吃掉。乔提巴科老爹慌忙将狗轰开,沙曼大妈扶起倒在地上的姑娘,连声问她伤着哪儿了?她惊魂未定、顾不上说话,就一头撞进老妈妈怀抱,凄凄惶惶啜泣起来。

有着一双漂亮棕色眼珠的她的年轻伙伴,青条绒袷袢的底襟,被狗扯去了半片;但他却眯眯笑着,像外国人那样耸了耸肩膀,仿佛刚才的一场丧魂落魄的搏斗,是牧羊狗跟他开了个有趣的玩笑一般。

“别哭啦,哈丽霞!”他对受惊的姑娘说。“胡达保佑,我们总算遇到救星啦!”

哪里来?阿勒泰城里来。哪里去?科克托海矿区去。怎么没有骑马?搭了个便车坏在洒尔布拉克,要穿越茫茫草原,只好用自己双脚!

远方来的不速之客,被邀请到毡房里落座了。吃油炸点心果子,喝调了咸盐的奶茶。小伙子自我介绍,他叫赛提胡卢。哈丽霞是他的妹妹,今年19岁,还没有出嫁。他们的父母已经去世,在这个世界上,他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赛提胡卢伶牙俐齿,连吃带说,两不耽误;那硬得像石块的酸奶疙瘩,搁在他嘴里,嚼得咯嘣咯嘣,发出一片脆响。“这样一来,她就像马尾巴上的骆驼刺,任我走到天尽头,也别想甩掉她啦!哦嗬嗬嗬嗬……”

他说得幽默,吃得香甜,笑得畅快!

“不,这不是马尾巴和胳驼刺的问题,”乔提巴科老爹以长者身份,语重心长地说。“当父母已去另一个世界后,兄长就是父母。年轻人啊!快为阿妹找一个幸福的归宿吧!”

沙曼大妈正跪起身子,给客人添茶,便接口说:

“唉!要是牧人的毡房里养得住金丝雀,那可就好办得多了!”

“热合买提!热合买提!”赛提胡卢端着茶碗向女主人连声道谢。“我只想乞求一碗白水,您却给了蜂蜜!如果谁家姑娘找到像您一样的婆母,那可是她最大的福气了!”

哈丽霞规规矩矩,坐在女主人身旁,嘴角边浮现出一丝儿优郁的笑影,默默地不说一句话。她,确实是一个招人怜爱的美丽的姑娘。

“拉手礼”的套歌,已经反复咏唱过五遍六遍了,八只眼睛,紧紧盯住那沉沉低垂的花毡门帘,热切地期待着“奇迹”从那里出现。

显然,几位歌者,都怀有一点儿担心。

他们的担心并非多余。

由双方家长作主、用闪电式的速度达成的这项婚姻协议;待嫁的姑娘本人,虽不曾明确表示拒绝,但她总显得心神不定,似乎有一种难言的隐密埋藏在心中;万一在这个节骨眼上,哈丽霞不向阿布杜勒丨马力克伸出她友爱的手来,此番好事就有告吹的危险!

阿布杜勒‘马力克于昨晚巡牧归来,第一次在毡房里露面时,就引起做客的兄妹特别注目。他们都知道,这便是老牧人夫妇的上过民族中学、见过世面的宝贝儿子。他个儿不高,敦敦实实。年纪不过20岁出头,皮肤微黑的脸盘上,已显出成年男子渐趋分明的棱角。他性格有些腼腆,在生人面前语言很少,但当他扬头甩开斜垂下额角的几绺长发、闪亮着雪白的牙齿灿然一笑时,却流露出淘气孩子那样的天真而执拗的神气一一哦!尽管他像个可爱的巴郎,可不是个容易招惹的傻瓜!

阿布杜勒·马力克彬彬有礼地向两位来客问好后,便立即接受乔提巴科老爹的吩咐,去准备夜餐肉食。大约只花费了城里人用一把不镑钢刀仔细地削完一只苹果皮的工夫,他已经将一只18斤重的肥羊羔宰杀、开剥完毕,而且煮到锅里。他干起活来的那股子干净利索劲儿,实在叫你惊佩不已。

索索柴根烧得铁皮火炉暖烘烘的。收录机用低音量播放着维吾尔古典乐曲《十二木卡姆》。喝酸马奶酒,吃鲜美的羊羔肉……这正是陪客人愉快聊天的好时节。赛提胡卢又提起今日下午那一场惊险的人狗混战的话题,他奇怪两条凶猛的恶狗夹攻一个孤身无援的女孩子,却在哈丽霞身上连半个牙印都没有留下,这真正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沙曼大妈也补充说,等她闻声钻出毡房,猛瞅见可怜的姑娘,被踩在狗爪下面,像毛团一般滚来滚去的刹那间,老妈妈不禁在心里呼唤:“胡达啊!您快救救这孩子吧!”可不,胡达果真保佑了哈丽霞!

“不对,妈妈!这事儿根本和胡达扯不到一起去,”一直笑吟吟听大家谈话的阿布杜勒丨马力克,忽然插嘴和老母亲争论起来。“要知道,狗是最通灵性的动物,它们绝不会对一个毫无自卫能力的姑娘下口的。你们当时看到的情景,那不过是两条狗都想保护这个可爱的姑娘,才互相撕咬起来罢了。”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新奇而又完全符合事实的判断。大家一想,全都发出了赞赏的笑声。就连始终都表现得郁郁寡欢的哈丽霞,也被逗引得“扑嘛”一声,笑了。

毡房里,充满了友好欢乐的气氛。

哈萨克谚语云:“趁馕坑正热的时候,赶快把馕贴上去!”既然双方家长都曾放出过试探的信号而配合默契,那么,不趁此天赐良机,与一位不请自来的姑娘攀一攀姻缘,更待何时?一一乔提巴科老爹和沙曼大妈打定主意,就这么办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费多少口舌,就取得了圆满结果。赛提胡卢以娘家人的权威声称,他打着灯笼寻觅了许久许久,终于为哈丽霞找到了阿布杜勒‘马力克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婿,这使他当哥的感到非常欣慰!

“好妹妹!你就别怨阿哥扔了你吧,”他笑着对姑娘说。“要是跋涉者苦于靴子夹脚,也只好脱掉它再走!”

哈丽霞红着脸儿,一声不响。阿布杜勒·马力克也一样。他们静静地听着双方家长敲定,将于明日清晨为他们举行“拉手礼”时,这一对相识仅只数小时的少年儿女,都把各自的头深深地低下去。

谢天谢地,为赫里托什盖草原的哈萨克所信守不渝的“拉手”婚礼,总算进行完毕!它是在折磨够像长脖雁似的守候在毡房门口的亲人,听他们声嘶力竭地、足足唱完第九遍乞求的歌之后,躲在花毡里面的姑娘,这才犹疑不决、欲伸还缩、但终于将她那只戴着镀金戒指的少女的手,轻轻掀动帘幔,慢慢、慢慢地伸了出来。

燕子为了寻找春天,

从南方飞到北方。

蜜蜂为了寻找花朵,

从高山飞到草原;

亲爱的孩子们!

快携起手来吧,

幸福,已经被你们找到!

新郎新娘在家长们又一次欢唱起来的祝福歌声中,羞答答手拉着手儿,进人他们的新房。

赛提胡卢好酒量。烈性白酒盛在碗里喝。

乔提巴科老爹陪着。

烤羊肉、煮马肠子、抓饭、新鲜酸奶酪、方块雪花糖……沙曼大妈尽把好吃的东西端上来。

赛提胡卢还是个了不起的歌手。

赛提胡卢喝着酒,弹着冬不拉,唱起一支忧伤的歌。这歌名叫《姜包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