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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头牦牛的下落

赞木拉阿爷,清晨提木桶到泉窝里取水。就在这来去走二里多路的工夫从天池山头跑来三头牦牛,扑到他的庄稼地里,将青翠鲜嫩的洋芋秧子,乱嚼了一通。老人愤怒地叱骂着,把这欺负人的畜生,轰到一个空羊圈里关起来。他气愤极了,要是牛的主人此刻在面前,说不定会挨赞木拉一顿皮鞭子。

赞木拉阿爷的老伴和他们的独生女儿卓日玛什加,是白云牧场乳牛群上的放牧员。她们都跟随畜群,出圈到夏季牧场去了。因为老阿爷年纪已过六十,腰腿又有点儿毛病,早已不参加主要劳动了。在夏季牲畜出圈之后,牧场安排他留在天池沟的冬窝子里,给随畜群出圈的牧人们照看一下房子。老人手勤,在房前圈滩上种了一小块洋芋,偏遇上三头逃牛,糟蹋了他的庄稼,难怪他感到那么恼火。

他牢牢实实绑好了羊圈的栅门,睁大那饱含敌意的眼睛,隔着短墙,在他的俘虏身上,搜寻记号。他发现牛的角上,都烙有十字花的火印他知道,这是秀哇公社雄鹰牧场的牲畜标记。

“啊哈,十字花!”赞木拉阿爷轻蔑地嘲笑说。“好个不害臊的‘雄鹰’!从三十里以外飞到我的庄稼地里来了。现成的洋芋秧子好吃吗?呸!我要扭断饿老鹰的翅膀骨!”

赞木拉阿爷回到自己的小土屋里,喝奶茶抽烟,等待那三头牛的主人找上门来,好慢慢跟他算这笔账。

他默想着,打好了一长篇义正词严的腹稿,准备把对方训斥得汗流浃背,无地自容一一对这号不负责任的牧人,你还跟他讲什么客气!

一个上午过去了,不见寻牛的人来。

吃过午饭,寻牛的人,还没有来。

太阳落山了,天渐渐黑了。赞木拉阿爷等得有点不耐烦。晚饭后,他登上天池山头了望,希望能在周围山山沟沟里,发现那仓皇寻牛的家伙。可是,暮色笼罩着寂静的四野,连一个人影子也看不见。

他轻轻叹了口气,走下山坡。那被他禁闭在羊圈里的三头牛,有两头伸长脖项,“哞一一哞一一”地叫唤。一头没精打采地舔吃那墙根下的虚土。老人是看了一辈子牛羊的老牧人,他最能体会牲口的饥饱冷暖;当他一看到这三头牛的可怜模样,听着这哀哀的叫声,老人的心,就像一疙瘩酥油掉在热火上,自然而然就软化了。

“唉,这些畜生,圈了整整一天,它们的肚子一定饿了!”赞木拉阿爷犹豫了一阵,他决定来个宽宏大量,释放掉这几个可怜的俘虏。

“狼啃头的!都给我滚开!滚回你们的老家去,永远也别跑到我庄稼地里捣乱了。不然,哼!我可要活剥了你们的皮!”他一面向牛们这样呵斥着,一面动手解开拴绑栅门的绳子。可是,他还没有打开栅栏门,又停住了手。他为难而怨恨地叹着气,又重新把绳子拴上。

唉!天已经黑了,把它们赶到哪里去呢?说不定它们留恋鲜美可口的洋芋秧子,半夜里又会折转来糟蹋一通。赶出沟口去吗?这些没人管束的莽牛,如果乱闯到铁路线上,被来来往往的夜行火车撞着了,那不是白送命吗?撵它们到沟后的深山里?也许会叫豹子或哈熊掏掉了肠肚子!罢,罢!再留它们住一宿—吧,那该挨一顿皮鞭子的放牛倌,明天他总要来的一一还是让他来吧,赞木拉老头子可不会白白放过他哩!

老人拿了把小镰刀,在洋芋地埂上割了一大捆青草,隔墙撂给了那三头牛。饿慌了的牦牛,犹如饿虎扑食,轰隆一下子围上来,“嚯啷!嚯啷!”大嚼起来。

“我真没理由供给你们伙食,应该饿断你们的肠子才对一一畜生们!”赞木拉阿爷低声地恨恨地咒骂着,回到他的小屋里睡了。

第二天,太阳在晴朗的天空中,慢吞吞地绕了个半圆圈,时间在焦灼的期待中又过了一日。可是,那牛的主人,好像若无其事,连他的影子也不见闪一闪。

看嘛,这无心肝的人啊,他仿佛已经知道他的逃畜平安地待在圈棚里,而且有人按时供应青草。哈!也许他真想让这个义务老饲养员,给他整整喂上一年呢鬼东西!

当赞木拉阿爷第五次去给牛们割草的时候,洋芋地埂上的青草巳经完了。山坡上野生的牧草太短,搭不住镰刀。他只得在满处的旧圈窝里搜罗,从石头坷垃中一点儿一点儿用手拔。当勉强拔够一小捆的时候,他的右手手掌,已经被锋利的冰草叶子割破了许多口子,粘津津渗出鲜血来。

他把这捆草抛给了三头牛,苦笑着说:“亲爱的人啊,快来把你这三位老爷请回去吧!我算服了你了,我什么话也不说,只求你别故意折磨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吧!”

这天夜里,六十岁的老人翻来覆去睡不安稳。他两天来充满胸膛的怒气和怨恨,不知为什么,却渐渐地消散了。他开始替丢了牛的人设想起来。

“唔,这也许不能全怪牧人,”他想。“也许他还是一个很好的牧工呢,不过半夜里闯来狼子,把圈滩上的牛群冲散了——这是常常会发生的事。当他发现自己牛群里少了三头的时候,他心里该有多么着急!也许他在这几天里,提着炒面皮袋,山南沟北到处找寻一一不过恰巧没有寻到我这里来罢了。也许牧工还是个女人,几天里寻不到她丢失的牲口,可能急得哭起来……唉,可怜的人啊!她怎么会知道,三头牛安安稳稳圈在这里!嗨,说不得,明日一早,我还是把牛送回去吧。好在路也不太远,我骑上卓日玛什加的马,半天工夫,也就办完这件事了……”

次日清晨,赞木拉阿爷赶上那被他禁闭了两天两夜的三头牦牛,出了天池沟,沿着通往雄鹰牧场的山道走去。路经跑马滩,他暂时把牛圈到药浴池的空院子里。然后,他拄着拐棍,进人炭窑沟去拉乘马。

老伴和女儿放牧的乳牛群,就落圈在这条山沟里。老人踏着茸茸绿草向前走。夏季的高山牧场,满山满坡盛开着黄灿灿的鞭麻花。小河叮叮咚咚欢乐地流。野雀儿应和着流水的音乐,唧唧嚯嚯唱个不停。在灌木丛里吃草的牦牛,只露出脊背,都把一条毛刷刷披拂着的尾巴,在野花丛中摇来甩去……这美丽迷人的景色,唤起了老人多少回忆,激发起他多深的感触啊!

过去的几十年,命运对赞木拉太残酷了。童年,他没有做过一次好梦;青年,他没尝过爱情的甜味;壮年老年,也只为生活奔波劳碌;就连这经常出现在眼前的自然风光,也没有心情好好领略过!

“糟蹋了我们青春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眼前和将来,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都属于卓日玛什加她们的了。唔,为年青的一代祝福吧!”老人深切而甜蜜地想着,不觉已经走近一座傍山撑起的帐篷前面。帐篷顶上,缭绕着紫色的烟云,还隐隐传出人语和笑声。

因为遍地都是软绵绵的绿草,老人的脚步走动,没有一点儿声音。他已经临近帐篷不远几步了,里面的人还没有发觉。他再跨前两三步、就可以掀起帘子的时候,忽然听到自己的女儿一阵格格的笑声。接着,又是一个青年男子说话的声音。老人不觉愣了一下,刚要往前跨的脚步,也就迟疑地收住了。

近来,人们风言风语,说卓日玛什加和一个什么地方的小伙子谈恋爱,想必这就是他们的幽会吧。在这种场合之下,做长辈的贸贸然闯了进去,那可就自讨没趣了。

“……这事情不好办,难处也就在这里,”帐篷里男子的声音说。“人家都知道你们老头子的顽固脾气,不合他心意的事,你用老公牛的弯弯角,也别想捅出一条缝缝未!”

赞木拉阿爷,原想立刻悄悄退走,不去打扰儿女们这种亲密的约会了;可一听那小伙子这么说,好奇心又把他吸引住了。

“哦嗬!我说我的耳朵怎么一个劲发烧,”老人心里说,“原来有人在背后想用牛角捅我呢!唔,新鲜!倒要领教一下。”于是,他稍微向帐篷跟前挪动了一下,竖起耳朵听下去。

“阿妈这一面,我包了,”女儿卓日玛什加说。“可是,阿爸的那道关口,全要指望你闯呢一一来,茶添上一说实话,我就是怕他!”

“唉,难!”年轻男子叹口气,说。“我跑了不少地方,邀请过几位老辈子,他们都说,赞木拉老头子,在他女儿扭扭搭搭才学走路的时候,就已经对世人宣布了:他们老两口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他们需要一个木花0养老送终。可是,你的情况,又不可能当招女婿,这媒人,我做不了!就这么着,害的我这一向东跑西颠,把牲口群也没有照顾好。前天夜里,三头十字花大牛,不知叫什么野兽冲散,跑得无影无踪,真急死人!狼是不怕,哈熊可厉害哩!一好了,不喝了,我得赶快把牛找回来要紧。”

“我想它们跑不远一一来,再喝一碗。”

当朗朗朗……奶茶注人龙碗的声音。

“哑格!”那男子说。

赞木拉老人听到这里,不能再听下去了。他轻轻走开,走了约莫五六十步远近,在山道旁一墩香柴后面坐下来。牛是用不着远送了,因为寻牛的人正在这里,只要告诉他牛在什么地方,他就会自己赶了回去。可是,在眼前这比较复杂的情况下,似乎不适于用直截了当的方式通知他,这倒是个煞费心思的问题。那年轻人喝干最后一碗奶茶,就要动身走了。老人暂时没有时间对刚才听来的议论进行仔细的分析和批判。他决定当机立断,首先封锁住那座帐篷的帘幔,莫让那年轻牛倌匆忙走了。于是,赞木拉阿爷站起身来,拄着拐棍子,又重新慢慢地朝帐篷走去,一面大声咳嗽着。不料弄假成真,嗓门眼一阵发毛,竟忍不住咳呛得眼泪鼻涕直流,弯下腰半天也直不起来。这当儿,不知引起帐篷里一对青年男女怎样的慌乱。当老人家终于把嗓子里的一口痰咳出、直起腰来的时候,他的女儿卓日玛什加,已经迎面跑过来,轻轻给老爸爸捶脊背了。

“阿爸!您什么时候来了?您不舒坦吗?”女儿慌忙地问,一边把一方花手絹儿塞到老人手里。老人揩抹着眼泪鼻涕,慢慢地走,一面回答女儿说:

“这不是我刚来嘛。老了的人,多走几步路,就是这样。就你一个人在家里?”

“是,我,我一个人……爸!您……”

“我想提一瓶新鲜奶子,冲茶喝,有吗?”老人还是慢慢向前走,已经离帐篷只有五六步距离了。

“有,有的!爸!让我来……”姑娘急得满脸涨红,恨不能一把将老爸拖住。

“哦老人却自己站住了,望着那顶青草地上撑起的黑色帐篷,用行家的眼光端详着,说道:“你们没有把地点选好,这山洼洼里地气潮湿,帐篷里阴森森的不好受,是不是?”

“可不是吗,帐篷地下潮得简直要冒水,只消坐一会儿,说不定就会得上风湿性关节炎!我看,您老人家,还是……”

“好的,我看我还是在外面这青草滩上坐一会儿,倒畅快些。”

“哈,亲爱的爸爸!坐在帐篷外面谈天,那可是太好啦!”姑娘像唱歌一样快活地说。“让我拿熊皮褥子给您坐,让我给您端奶茶,回头再吃酸奶子,要不要先抽袋烟?”

赞木拉阿爷在熊皮褥子上舒舒服服坐下来,悠然自得地喝着浓浓的奶茶。一面饱含着慈祥的笑意,若无其事地和女儿谈话。老爸爸这种异乎寻常的亲切的神态,是做女儿的很少体验过的。

“啧啧!我的卓日玛什加多么孝敬阿爸!”老人夸赞道。“真是个好女儿,几天不见,变得格外美丽了。我得给娃赶快寻个好女婿呀!”

姑娘害羞而快活地笑着:“阿爸!您真是……让我给您添茶吧!”

“好,再来一碗一一阿妈到哪里去了?”

“跟牛群上山了。我在家里打酥油哩。”

“对,牛群上一定要跟一个人。跟群放牧,这是我们的规矩!”老人点着了一袋旱烟,慢慢吸着。“女儿!你听着:当一个好牧人,可不敢马马虎虎,吊儿郎当。牧场把一群牛交给你,你就要把它们操心经管好一一嗨!我刚才路过跑马滩,看见三头十字花角印的牛,在满处游荡。要是碰到哈熊、豹子什么的,那还不是给它们美美的饱餐一顿!”

“啊!十字花?三头?”姑娘惊喜地问。“阿爸!它们还在那里吗?”

“好像在药浴池空院子里遛达着呢。这不知是雄鹰牧场哪个群上的?嘿,真是个好牧人!离开自己的畜群,昏头昏脑,不知搞些什么名堂!也许是找姑娘们谈情说爱吧?嗯……”老人一眼也不看自己的女儿,又喝了两口茶,大有深意地继续发表他的感慨。“嗯!人们都说我是个老顽固。其实呢,我再顽固,还不至于蛮横地干涉年轻人们的私事。女儿!你莫见怪,让我打个比方,比如,我和你阿妈,只养你一个稀罕女儿。在很多年前我就说过,现在我还这样说,希望能招一个好木花。可是,如果你真爱上了一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小伙子,他要你嫁过去,跟着他过活,唔,我也不能用大铁链子拴住不放呀!”

“爸爸!让我给你添茶。”

“喝好了,来碗酸奶子吧一一哑格!不过,有一点我是反对的,那就是谈恋爱谈得发了疯,把自己的牛喂了野兽也不在乎!这么着,不好!一一女儿!你说,对妈?对。好吧,那么,去给我装奶子,我要回去了。”

六十岁的赞木拉阿爷,在熊皮褥子上坐了一个半钟头,喝了三龙碗奶茶,抽了两袋旱烟,发表了一篇关于劳动和爱情的议论,又吞下一碗酸奶子,最后,提上装满鲜奶的一只瓶子,站起身和女儿告辞了。

他已经离开帐篷几十步远了,才听到女儿在背后高声招呼:

“阿爸!您老人家不到帐篷里歇一会儿吗?天还早呢,忙什么!”

“不啦!帐篷里那么潮湿,你想招我害关节炎吗!”老人这么回答着,继续地走,却忍不住偷偷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