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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回族县令马廷秀

因缘际会忘年交马廷秀先生,是我的老前辈。1929年他在古浪当县长的时候,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毛孩子。想不到因缘际会,50年后,我竟和这位昔曰的“父母官”,成为忘年之.交。

1977年12月,政协甘肃省四届一次会议,我以作家身份,被选为常务委员。马廷秀为委员。但因委员人数很多,一年开一次大会,就很少有互相认识的机会。直到1980年12月,在省政协四届三次会议上,始增补马廷秀为常委。一次开常委会,有个鹤发童颜的矮个子老人,笑眯眯地问我:“赵常委!您是古浪人吗?”我说:“是啊。”“我叫马廷秀,不知您记不记得,我在贵县做过事?”“什么时候?”“民国十八年。”“哦!”我惊讶地摇摇头,笑道,“那时节,我还在妈妈怀里吃奶呢!”老人一听,也嘿嘿地笑了。

甘肃回族第一位大学生马廷秀生于1900年,回族,兰州人。幼年家境贫寒,但好学上进,学习成绩优异,因受曾与八国联军打过仗的著名回族将领马福祥资助,于1920年考入北京国立法政大学,成为甘肃回族第一位本科大学生。在校期间,聆听过马寅初、梁启超、胡适、江亢虎等学者、教授的讲课和报告。1924年毕业返乡,进入地方政界,先后任古浪、会宁、西和、成县县长。1949年秋季,西进解放军势如破竹,宁夏土著军阀马鸿逵仓皇逃往重庆。原宁夏军政人员通电起义。9月23日与解放军签订了“和平解决宁夏问题之协议”。解放宰方面签字的是19兵团司令员杨得志、政委李志民。起义方面签字的是(马部)128军军长卢忠良、保安司令部参谋长马光天。还有一位文职官员代表地方政府签字,他就是马廷秀。政务移交之后,马廷秀提出要回故乡兰州。19兵团政治部给一野政治部开了一封介绍信:原宁夏省政府秘书长马廷秀,奔走和谈起义及办理交接事务皆尽其力。现本人愿回原籍兰州,请予妥善安排。雄鸡一唱天下白,马廷秀从此“弃暗投明”,一心一意为新政权出力报效,直到生命的最后。

敢闯“狼”口的马驹子1929年年初,甘肃省政府主席刘郁芬,任命风华正茂的马廷秀为古浪县县长。按当时规矩,被委任官员在省府门口挂牌宣布。有人在“公示牌”前议论:唉!马驹于人了“狼”口了!因为前年古浪大地震,现任县长一家五口,全被塌房压死;讲迷信的官场,将“浪”与“狼”谐音,认为那是个凶多吉少的地方,故谋官者皆视古浪为畏途。尤其是姓杨、姓朱、姓牛、姓吕、姓罗、姓纪、姓权者,更为忌讳。或有人提出质疑:古浪地震压死的县长姓王,又该怎讲?答者附耳低言曰:“王八羔子”不也是动物嘛!深受“五四”运动影响、经过科学与民主洗礼的马廷秀,鼻子里冷笑一声,说:“岂有此理!”即如期上任了。

经过1927年8级大地震,死人3800余口、牲畜3万多头。震后元气未复,次年又遭大旱;当新县长马廷秀于1929年5月来到古浪任所时,正逢饥馑严重关头;一片民生凋敝、满目疮痍的凄惨景象,呈现在眼前,令他嘘唏惊叹不已。

哀鸿遍野“十八年”公元1929年即民国十八年。对古浪人来说,“十八年”就是可怕的大饥荒的同义语。我小时候,大人看见小孩狼吞虎咽吃相不好,便说:瞧你就像“十八年”的饿死鬼!当时甘肃省政府向南京国民政府呈报灾情的电文中说:“甘肃各地,连年天灾兵祸,田庐湮没,村落焚毁,树皮草根,倶已食尽,人相争食,死亡枕藉,山羊野鼠,亦均啖罄,既乏籽种,又缺耕牛。灾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者在百万以上……”《古浪县志》的记载是:“大批灾民,四处逃亡。年壮者逃往中卫宁夏,老弱者饿死无数。哀鸿遍野,十室九空!”这既是全省灾情的如实陈述,更是古浪严酷现状的真切写照。

马廷秀莅任伊始,当务之急,就是救灾。他一面向上级反映灾情,恳请救助;同时动员城乡商号、大户,捐钱献粮,积极参与赈济义举。如县城孟家油坊(商号“勤泰永”)的老东家孟大爷、四坝朱家牌楼庄开明乡绅朱三老(殿枢)等,都曾拿出存粮,开设粥场施粥。虽杯水车薪,亦聊胜于无。南京政府也曾派特使薛笃弼来甘肃灾区调査,先后拨款100多万元“以工代赈”;同时,以英人安慕西为代表的国际慈善团体举办“华洋义赈”,对协助救灾均有所补益。更为幸运的是,当年春夏雨水尚好,秋收后粮荒开始缓解,人心始逐渐安定。

严于律己惠及他人灾年百物昂贵,市面物资匮乏。县长小灶清汤寡水,常使厨师束手无策。于是,有人向马县长进言:大人何不让各粮食仓库(粮管所)代养一些鸡,就有吃不完的鲜蛋活鸡。各地县官都这么做,已经是老规矩了。不!马县长断然拒绝说,从我开始,就要革除这条陋习。我宁肯“三月不知肉味”,也不搞这种名堂!

即使在艰难困苦之际,马县长仍能洁身自好,不贪非分之财。在他所写的回忆录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在古浪时,一次我带一个通信员下乡,有人通过通信员对我说,前任有个土匪案,牵连一家父子两人在押,他家愿出大烟500两,要求将老子放出,我坚决拒绝了(贿赂说情回到县上,审理这个案子,

根据案情,无条件地将老汉放了。”此一事件的文字记叙比较笼统简略,我读到它时马老已经去世,无法当面向他请教其来龙去脉、或提供可资查询的线索,进一步了解案情真相。而今则人亡事灭,已成永远无补之憾矣!

2005年出版的《古浪文史》第三辑,刊有朱芳华先生撰写的《胡发科轶事》一文,其中有一段说:老贡生胡发科,在家乡土门私塾执教。民国十八年,学粮短欠,觅食乏术。有人鼓动说:先生满腹锦绣文章,何不投状向县太爷告急?胡先生一听,恍然大悟,连说:“然也!然也!”当即撰写万言书一封,字字血,声声泪,颇令马县长感动,因慷慨解囊,赠大洋50元云云。虽然事出民间传说,却有一定可信性。马廷秀出身寒门,自己落魄时也得到过别人周济;饥荒年帮助一个穷教书先生,完全是可能的。但绝不会一出手就给50块大洋。

马老生前和我闲谈中说过,当时甘肃省政府规定,县长的月薪是银币200元。但因省库空虚,只发给20元。其余180元打个欠条,说是有钱再行补发,实则是一张空头支票。他每月领取这20元,除了个人必需的生活开支外,还要按时接济兰州的家人老小,因此手头极为拮据。他给一个伸手向自己求援的寒士3元5元,至多以月入之半与之,也就够意思了;其羞涩之囊,哪能一下子挖出叮当响的50块现大洋送人情啊!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大发感慨:“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倶欢颜!”马县长也可附而和之:“安得米谷千万石,大饱天下饥者俱欢颜!”一一可惜空言无补饥寒,那不过是一个良好的心愿而已。

通权达变送“瘟神”在马老的回忆录中,还记述了在古浪任内办过的一件大事。原文如下:

“1930年9月,马仲英从宁夏率千余人入河西,从古浪的大靖堡经过。我得到这一消息后,连忙聚众商议,认为县里无城可守,无兵力抵挡,只有采取‘欢迎’的态度予以应付,以免地方涂炭。便以十只肥羊和茯茶、红白糖等作礼物,让两个绅士到大靖,向马仲英献上,并表示‘县长因病未能前来’的歉意。还开仓供应其部队。马仲英说:‘叫你们县长养病,我不去县城,要向西走呢。’这次由于应付得当,地方上所受骚扰较轻。”

马仲英,是发生在1928年的“河湟事变”的主角。我在童年时期,就听“瞎弦”(盲艺人)演唱的曲子《打河州》:“哎,话说(嘛)民国的十七年,天鼓一声(者)地动弹。河州(者)城里大开战,4尕司令’(嘛)造了反。”“尕司令(嘛)马仲英,钢刀(哈)扬在半虚空。哗啦啦打开了循化城,克噌咔嚓杀开了人!”马仲英是青海马家土著军阀体系的一个“后起之秀”。起事“造反”时年方17岁,故人称“尕司令”。当时的政局背景是,陕甘宁青地区,被冯玉祥的“国民军”所占领。冯派刘郁芬为甘肃省主席。一面扫除异己,消灭地方武装势力;同时横征暴敛,开禁种植鸦片,大肆搜刮民财,搞得民怨沸腾,人心思变。尤其是国民军河州镇守使赵席聘,对待回民群众态度蛮横,更激发民族之间的宿怨;青马军阀乘机鼓动教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军官马仲英,仅带部下六七人,奇袭循化县政府,杀人劫枪,成立“黑虎吸冯军”,自称司令;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在短时间内,就拉起了成千上万人的造反大军,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流寇”式战乱。马仲英自发组合的造反队伍,大抵皆乌合之众。虽打仗勇敢,却无纪律可言。张亚雄旧版《花儿集》“土匪歌”一节中说:“那时三陇局面混乱不堪,野心军人挑拨西北回汉感情,互斗不休。争城一战,杀人盈野。民间子女玉帛,受尽揉躏!”据不完全统计,“河湟事变”引发的冯马混战,甘肃死难百姓达7万余人。1929年2月,马仲英自青海率大队人马穿越祁连山流窜河西。2月26日兵临永昌县城。因地方官员应变失当,城破杀死男性居民2991人、妇女3人,掠走妇女儿童100余人,成为一座“寡妇城”。接着,又于3月15日攻破民勤县城,屠杀平民4600余人。妇女被奸污蹂躏,幸免者极少。有鉴于上述血的教训,当1930年马仲英再度过境古浪时,县长马廷秀通权达变,以薄礼送走“瘟神”,得以保全一方平安,确是做了一件莫大的好事!

大难不死生命奇迹就我见闻所及,将有关马廷秀主政古浪时的一些逸闻遗事,联缀成篇,已如上述。如有失实不当之处,尚希读者教正。

人生一世,不可能一帆风顺。马廷秀这个好人,在其一生之中,也曾数度遭遇灾难挫折,以致差一点死于非命。这里,我仅举其所遭“厄运”之一,作为本文“尾声”。

历史不会忘记,公元1957年,在新中国大地上,无端烧起一场斗争烈火。先是统战部广泛动员民主人士,大胆提出批评,帮助党整风;马廷秀经不住上面再三“启发”“诱导”,说了几点“法制亟待健全”,“不可人大于法”之类的意见。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原来是一个“引蛇出洞”的政治“阳谋”,自己正好自投罗网,因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一被戴了一顶“右记”黑帽,在即将花甲之年,发配到酒泉夹边沟劳教农场劳动教养。

近年,有关“夹边沟”的文字著述已经发表不少。那是一处骇人听闻的人间地狱。有一份官方内部文件的统计数字记载:该场从1957—1960年,共收容劳教人员2369人。由于长期饥饿和超强苦役,三年期间,死亡历史反革命分子562人,右派分子375人,坏分子150人,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25人,贪污违法乱纪分子53人。仅以上五类劳教人员的死亡人数,已占总人数的一半。内有县委书记、县长、副县长、大学教授、讲师、工程师、报刊编辑、中小学校长、教师,以及国家公务员等诸多知识分子。据我所知,曾任古浪县城关完小校长的王玉琪、老教师金德洪等,亦皆命丧夹边沟而尸骨无还。

马廷秀于1958年5月到劳教农场,1961年1月获释离开,共在夹边沟熬过了两年又八个月苦难岁月。是年他62岁,是全场劳教人员中年龄最大的“老寿星”。而他居然闯过鬼门关,能够活着回来,真可以说是一大奇迹!当时农场梁书记突然找马廷秀说:“老汉!我们决定叫你回家。”马廷秀毫无思想准备,惊讶地问:“大家都回吗?”“不,就你一个人。”马廷秀迟疑地说:“书记!我还不能回去!”“为什么?”“有个病号马精若(亦宁夏起义人员夂我每天给他送一壶开水,我走了,就没人照顾他了!”农场索性叫马廷秀、马精若一起回家了。原来,此间已听到上面传来“抢救人命”的消息,马廷秀有幸成为第一个被“抢救”者。

哦!一座堆满冤魂怨鬼森森白骨的炼狱,也该到“关门大吉”的时候了!

马廷秀先生于1994年在兰州家中溘然长逝,享年95岁。和他共过患难的老友、著名诗人袁第锐有挽联曰:“享耄耋遐年,无惧无忧,是大福者;作人民公仆,有为有守,真君子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