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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官布小传(1)

“半碗油”老爹的自留乳牛,叫狼咬死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年轻小伙子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恶狼伤害了家畜,单独看起来,自然是可恼的事。可是,如果和这位牛主人的古怪性格联系起来,这恰似“大水冲了龙王庙”一一难怪年轻人们觉得好笑了。

“半碗油”老爹的正规名字叫官布尕藏。年轻的时候,是一位草原上的流浪汉。他干过多种多样的活儿,今年打猎,明年为牧主放马;后年,又给金矿掌柜背沙淘金;过了几个月,他忽然跟着牛贩子到遥远而神秘的兰州城里去了。他有一身好力气,有用不完的千奇百怪的才能和技艺,但却永远没有一种固定的职业。奇特浪漫的生活,养成他一种诡秘狡黯的古怪性格。只要和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尕尔藏是个不好惹的危险人物。

有一年,草原上来了个牛贩子。他愿意多花一点工价,雇一个得力的帮工,替他赶二十头牦牛到兰州去。尕尔藏承揽了这趟生意。这个牛贩子不知道对方的厉害,他看到他的赶牛人有些土头愣脑的样子,觉得可以欺骗他一下;于是,在半路上开支工钱算伙食账的时候,竟用“三八二十三”、“二一添作四”这样的混账算盘,少付了一块二毛钱的工资。赶牛人一句也没有争辩,好像根本不知道这回事一样。想不到第二天住店歇脚的时候,二十头牛一下子病倒了十七头,躺在店院里打滚吼叫,赶也赶不起来了。牛贩子急坏了,便瞪起眼睛,喷着唾沫星子,质问他的赶牛人:

“这是怎么搞的?你说,这是怎么搞的?”

“怎么搞的?”尕尔藏慢吞吞地回答,“天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想,也许是佛爷显灵,对克扣了受苦汉工钱的人,给了一点儿惩罚吧!”

牛贩子听了,目瞪口呆,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来中午天热的时候,牛主人打头站骑马去寻找宿店的当儿,尕尔藏把跑得气喘咻咻的牛群,赶到路边一塘涝池里,饱饱饮了一肚子污水一这便是牛们突然得病的根源。

牛贩子心里气恼了一阵子,想不出别的办法,这才忍气吞声地说:“好吧,我出两块四毛钱,赶快给我把牛治好!”

“这倒可以,我恰巧会治这一种牛病,”尕尔藏说。“不过,光收药费,也得四块八毛钱少一毛也不行!”

牛贩子把五块响当当的大银元,放到赶牛人宽大的巴掌里。神通广大的尕尔藏,给病牛扎了一通火针,又取出自带的什么神妙的药面面,在牛鼻孔里吹了一点。病牛纷纷打着喷嚏,拉了一泡稀粪,过了一会儿,全都好好的了。

就这样,赶牛人尕尔藏,不但顺顺当当向掌柜讨回了被骗的工钱,还在原来应得数额之外,整整增加了三倍的利息。

官布尕藏为什么获得了“半碗油”这样一个传遍草原的外号?哈,讲起这个故事,就更加有趣了。那一年,流浪汉背着炒面皮袋,游荡到河西走廊的一个小县城里。当地有一种小有名气的小吃糖油糕。他很想尝尝它的滋味,便走进油糕馆子里,在一张餐桌边的条凳上蹲下来。不知油糕师傅没有注意到他,还是有意怠慢这位土里土气的顾客,总之,向别人的桌上,尽管一盘一盘地端油糕,却老半天没有招应官布尕藏。他心里自然很恼火,但一直没有发作,只顾冷眼旁观,耐心地等待着。又等了一会儿,看形势似乎还轮不到自己,就索性站起身来,慢慢走近油糕师傅的面案跟前,伸头探脑张望。油糕师傅感到很碍眼,便说:

“请你去坐下。在这里瞧什么?”

“啊!”尕尔藏赞叹地说,“我看师傅您的手艺真巧!把这稀牛粪一样的面疙瘩,团来捏去,就成了黄脆香甜的玩意儿真了不起呐!”说着,捉空里伸出手去,在面团上捏了一下。这一捏之间,他已经把一点儿什么东西,捏进面团里去了。油糕师傅很生气,将流浪汉的手拨到一边,翻着眼珠说:

“你动手动脚干什么?要吃油糕,乖乖地到那边坐着,等一会儿!”

流浪汉真个乖乖地回到桌边等候了。

不料,油糕师傅把刚捏成的糕团子下到锅里,翻了几个滚,正想伸勺子去捞,突然,“嘭”的一声,一个油糕爆炸了。热油星子四面飞溅,溅了油糕师傅一身一脸,烫得他哇哇乱叫唤,引起了一场哄堂大笑。

这一来,流浪汉尕尔藏,咽着唾沫又等待了一刻工夫,才勉强得到了一盘糖油糕。他蛮有滋味地吃完之后,感到很口渴,便拿出自带的桦树根大木碗,向油糕师傅讨一碗开水解渴。

“没有开水!”油糕师傅没好气地回答。

“咦,这是什么规矩?”流浪汉争辩道。“吃了捞面条,要喝半碗热面汤;吃了千米饭,要喝半碗清米汤一一吃了你的油糕,难道连半碗白开水也喝不上?”

油糕师傅已经怀疑刚才的“炸锅”事件有鬼,早就窝了一肚皮火;一听这形迹可疑的食客公然向自己叫板,更是火上浇油,便劈手将尕尔藏的木碗抢过来,说:

“好!我这是油糕馆子,你吃了油糕,就给你半碗油糕汤喝吧!”

说着,抄起铜瓢,从炸油糕的锅子里,舀出滚煎煎的热油,盛了半木碗,端过来放在流浪汉面前,恶意地冷笑着说:

“喝吧!趁热喝下去吧!”

此时,满座的顾客,都暂时停止吃油糕,个个怀着莫大的兴趣,看着这场恶作剧,将会翻出一些什么精彩的花样。

流浪汉尕尔藏,稍微踌躇了一下,马上满脸堆起笑容,装作非常客气的样子,向油糕师傅说:

“哈,这太好了!谢谢您,谢谢您!”

这么说着,随即解开自带的炒面皮袋,探手抄出几大把青稞炒面,高高地堆了一木碗,堆成埃及金字塔那样的形状。来自草原上的流浪汉,是吃惯酥油糌粑的老行家;他面对这半碗熟油和自己携带的上等炒面,自然晓得怎样巧妙地加以处理。为了嫌滚油太热,他不得已临时违反吃糌粑的老规矩,先用筷子戳弄了一阵气然后,左手灵活地旋转着木碗,右手三个指头,在木碗里巧妙地搅拌着。碗虽然那么满,却连一点炒面渣渣都撒不出来。油糕师傅和全体顾客,都看得呆了。直到流浪汉吃完了糌粑,瞧热闹的人们,这才又一次活跃地笑了起来……

这便是官布尕藏“半碗油”这个绰号的来由。

官布尕藏,天南地北游荡了大半生。挣到的银元铜钱,合起来也足可以填满他那装炒面的山羊皮袋。可是,银钱到手,他从不爱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时候,在路途中遇到一个生活上发生困难的旅伴,豪爽的尕尔藏,伸手从兜肚里抓一把钞票硬币,数也不数一下就塞给对方。直到把手头的钱花个精光,这才勒紧腰带,打听能有什么活路找一点儿干干。

姑娘们都不爱他,他也没有兴趣去挑逗谁家的姑娘。所以,他年过四十,还是光棍一条。直到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五年,这时候,他的年纪快满五十岁了。大约他觉得世道巳经转变,该是他结束自己流浪生活的时候了。1954年夏天,他从青海漫游归来。除了随身背了几十年的那只炒面皮袋,另外,怀里还抱了一具龙头琴。他在解放了的故乡草原上转悠了一阵子,很快,他的注意力,被坐落在南湾子山沟里的一座小土屋吸引住了。在这里,住着一个三十八岁的穷寡妇和她的十二岁的女儿。

老官布经常逗留在小土屋附近的草坪上,拨动他那只双弦龙头琴,用苍劲而饱含着深情的声调唱道:

上沟石山的顶顶上,

都说那儿草不好牛羊不能吃,

但恐怕下边的大田地里,

还没有这样的好草哩!

中沟没缰绳的铁青马,

都说它走手不好不能骑,

但恐怕金强滩上的未马里,

还挑不出这样的好马哩!

下沟里孤寡无依的老妹子,

都说她青春已失没人娶,

但恐怕年轻美丽的姑娘,

还没有她温柔体贴哩!

流浪汉老官布,一下子变成一位即兴诗人和高明的歌手了。他随口编出的情歌,唱了一支又一支,好像永远唱个没完。唱着弹着,弹着唱着,那三十八岁的寡妇的心,终于经不住这歌声琴声的撩拨而陶醉了。这一天,她从自己的小土屋里走出来,流着幸福的眼泪,对老歌手说:

“好人儿!快去把你的东西搬来吧。让我们相亲相爱,一块儿过活吧!”飞倦的雄鹰,终于在他出生的地方,寻得了一个温暖舒适的窝巢;老官布和三十八岁的穷寡妇结了婚,第二年,妻子又生下一个小官布。他用政府发放的贷款,陆续买了几头牛羊。这拥有四口成员的小家庭,倒是过得满幸福的。

人们都说:“别看半碗油老爹浪荡了一生,到老来可真交上好运了!”

这一年选举村的行政领导,有些人说,官布尕藏老爹走过的地方多,经过的世面大,会办事情,又是个“无产阶级”,便把他选举出来,当上这个自然村的村长了。可是,人们很快就发现,他们的豆子,错丢到一只敲不响的碗里了?老官布不是一个替群众办事认真负责的领导人。就以发放牲畜贷款来说,他把政府用来扶助贫苦牧民发展生产的资金,也像他当年胡乱塞在腰带里的银钱一样,谁要就抓给谁一把。贷款发放不当,招来群众一片抱怨声。在一次村民大会上,与会者打雷似的发出了严厉的批评和质问。

“你们干吗这样像狮子般地怒吼呢?”老村长回答说,“我官布尕藏天生就不是当官的材料,当初是你们赶着鸭子上架,可不是我自个儿想登高显能啊!现在请罢免了吧,还是让我安安静静,待在冬窝子的热炕上,逗着我的小官布耍子吧!”

卸了任的老村长,从此之后,真个像一只老兔子,深深地躲在他的洞穴里,再也不想抛头露面了。他的妻子,是家庭中政治、经济的“全权代表”。无论开什么会,都派她去参加。

“政策决定怎样就怎样,群众说怎么好就怎么办,”老官布教导妻子说,“多数人举拳头,你也跟着举拳头;顺着大河行船,没有错儿!”

1958年,秀哇草原牧业集体化。老官布所在的这个地区,改组为公社的一个生产大队,叫雄鹰牧场。老官布自留了一头口青体壮的牦乳牛,肚子里还怀着一只牛犊。其余不多几只牛羊,都全部人场了。老伴和女儿,在场里放牧一群绵羊。老官布自己,仍然留守在家里。喝奶茶,捻毛线,揉皮子,用绳扣替小官布捉鸟儿……至于场内进行的一切集体活动,他一概不去参加。好心的老朋友也曾劝说过他:“老哥!你还不太老,向场里要点活儿干干吧,多少总能得些工分。”“佛爷保佑!让流浪了五十年的人,歇口气儿吧,”老官布说。“能过得去就行了,我不是一个想发大财创大业的人。”

牧场对一般老年人,是不强求他们劳动的。既然官布老爹乐意那样的生活,就随他的便好了。

这一年,草原上狼患猖獗。雄鹰牧场的几个年轻枪手,组织了一个打狼小组。牧场场长桑杰,给他们提了个建议:在开展打狼活动中,也来个“土洋并举”,配合采用一点民间传统的土办法。还指名提出官布老爹,说他曾经是使用“夹脑”捉狼的能手。叫青年们去拜师学艺,动员这位老前辈出山治狼。可是,手里握着现代化武器的年轻猎手们,对夹脑一类古老的猎捕技术,哪里还放在眼里。他们碍着场长好心的建议,只好勉强到南湾子的小土屋里去了一趟。但由于方式简单,态度生硬,老官布一听那命令似的语气,心里老大不高兴。他想:哼,我老官布活了五十多岁,还听你们这伙毛头娃子指手画脚摆弄呐一去见你的鬼吧!

“老了,不行了!”他冷冷地推辞道。“小伙子们!你们正当年轻力壮,肩头上又扛着洋炮,耍英雄、逞好汉的时代,是要让给你们了!”

年轻人们用大道理说了半天,总归说不服这固执的老头。

一个小伙子生气地说:“打狼,是为了保护集体的牲畜,难道没有你老爹的一份责任吗?”

老官布回答:“我是快上天葬场的人了,能照顾好这头自留牛也就不错了。”这么一说,可激起了另一个犟脾气猎手满肚皮的火气。这个小伙子名叫旺堆老老,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专会使用最刻薄的言语挖苦别人。他白着眼珠子、喷着唾沫星子嚷道:

“你这是极端的个人主义!透顶的老顽固!瞧着吧,离了你这半碗油,我们也能一只一只剥掉老狼的皮子!只怕从我们枪子儿底下逃脱的一只半只猾狼,会跑来咬死你这头自留牛一小心着!”

老官布一听,哈哈大笑。

“孩子们!”他说,“你们的诅咒是无用的;当我三十三岁那年。找不到活路干,我在北山草原用两副夹脑捉狼。一个夏天。我整整捉到了六十八只!告诉你们,狼听到官布尕藏的名字,也会夹起尾巴逃走的狼是最聪明的动物,它们不会在老虎嘴上拔胡子!”

青年们负气走了。他们在盛怒之下,真希望有那么一只“好狼”,去咬死老头子的自留牛,看他再吹不吹牛皮!可是,官布老爹的自留牛,为了挤奶方便,一年四季,都用一条长绳拴在住宅周围的草滩上。狼,的确是不肯轻易到这里寻食的唉!看来,老官布的海口是夸定了!

当那伙年轻猎手满嘴不干不净地咒骂着走了之后,老官布冷冷地独自笑着,心里想:嚯!好一张刻毒的嘴巴,竟敢在五十三岁的老前辈面前如此放肆!你旺堆老老自以为是卫护集体利益的英雄,实际上,你不过是借着打狼的名义,想用公众的子弹,打那只獐子罢了。你的鬼心眼还当我不知道哩!唉唉,我揣在怀里的法宝,已经有十年不使用它了。没奈何,如今再拿出来用上一次吧一但愿这是最后的一次!请神圣的米拉日巴35原谅,让我只开一点小小的玩笑,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