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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桑金兰错(1)

千里河西走廊,沿着祁连山一带,尽有许多水足草丰的高山牧场。一到夏季,鞭麻花开了,满沟满坡,一片金黄。这时节,从帐篷里跑出来的小娃娃们,在那绒毡般绵软的绿草滩上,蹦跳玩耍。尖嗓门唧唧喳喳像野雀子叫,唱着一首年年要唱的童谣:

搓、搓、搓绳绳,

黑绳绳,

白绳绳。

花花绳绳长绳绳;

搓下绳绳干啥哩?

套牛哩,

绑牛哩,

“端阳”过了剪毛哩!

磨、磨、磨煎刀。

长剪刀,

宽剪刀,

韭叶剪刀大剪刀。

磨快剪刀干啥哩?

不剪裤,

不裁衣,

“端阳”过了剪毛哩!

一听到这活泼泼的歌声,就知道该是牧区收获牛毛的时节了。

开剪前两日,白云牧场的全体劳动成员,挤在场部办公处的小院子里开会。会场上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掌声笑语,好热烈!他们在选拔英雄好汉,组织剪毛突击队哩。

最先被提出的一些人物,不用说,都是全场有威望的干家:使剪刀的好把式,打撒绳的能手,还有那摔牛绑牛的大力士和女英雄……他们的名字,被响亮的声音唱出来,又被掌声和叫好声淹没。最后,全体举手通过,郑重地写人剪毛突击队队员名单。这不是普通的名单,这应该叫做“英雄榜”:谁的名字一经排列上去,谁就增添了莫大光彩。

突击队原定二十人。当名单上已经有了十五六个英雄的名字以后,会场的气氛,渐渐冷静下来。因为拔尖儿的第一流人物,似乎一股气被提完了,下缺的四五名,需要在一般劳动力中衡量、比较,仔细地来选择了。正当会场转人沉静,大家都在心里酝酿考虑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地从人堆里站立起来,人们看时,原来是老牧人索南。这位五十二岁的老头,在日常生活里,并不是一个饶舌的人。但每当在群众集会上,往往会出人意料地提出一些深思熟虑的意见。他要发言的时候,照例是郑重其事地站起来,态度不慌不忙,语句有板有眼;再加上那总是捏着一只旱烟锅子的手,比比划划,打出各种手势,很有一种老雄辩家的风度。他一张口,会场听众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过来。

“乡亲们!”老牧人用洪亮的声音说道,“我们的劳动突击队,巳经选拔出十六位英雄了。不用说,他们都是真正的英雄,而不是软肋巴狗熊!可是,难道我们白云牧场,就再也没有称得上英雄的人物了吗?大家为什么忽然变成断了弦的龙头琴一一弹不响了呢?马里头挑马,也没有一般般高的。十个指头伸出来,还有个长短呢。乡亲们,我来提一个人吧,提出来大家考虑一下。这就是,嗯……我们的桑金兰错同志!”

会场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姑娘们用长袖子掩住口笑。小伙子们挤眉弄眼伸舌头。就是上了年纪的人,也忍不住乐了。嘻嘻!索南阿伯真是个有趣的老头子!要知道,这桑金兰错,对老牧人索南说来,不是别人啊,她是他的儿媳妇!而且,过门不几天,还是一位新娘子呢。听他称呼得多妙:“桑金兰错同志!”哦嗬,世界上竟有这么有趣的老阿公!

会场上,到处发出哧哧的笑声,闪着揶揄嘲弄的眼睛,竟把一个老雄辩家,窘得满脸通红。但他干咳了几声,勉强镇静着自己,又接着说道:

“乡亲们!哦,哦……我要提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刚到咱们牧场不久,也许很多场员还不认识她。哦,让我介绍一下:那板凳上坐着的,就是她一一我们的新场员桑金兰错同志!”老牧人说着,用烟锅头朝南屋廊檐下一指。人们顺着索南阿伯指点的方向望过去,在那里,静静地坐着一个青年女子。她穿一领颜色新艳的紫缎长袍,系着条绿绸腰带。那袍边、袖口,都压镶着二寸多宽的滚花锦边。她的脸庞是蛋形的,皮肤微黑而细润。一双泉水般纯净的眼睛里,蕴蓄着柔和的光亮。她那红润的嘴唇,好像两片带露的花瓣;微凹的嘴角边,隐约挂着一丝儿笑意。她有一头乌黑光洁的长发,梳成几十条细碎均匀的小发辫;发辫分披两肩,束起来套人背后的辫套中。耳边拖垂着两串长长的耳坠,颈项上围着一圈用彩珠银牌联缀而成的项串。身材苗条,神态沉静,给人的整个印象是端庄而美丽的。但是,在她身上,总觉还缺少了一点儿什么。哦,是了,她虽是草原上藏家女儿,却没有那种粗犷、洒脱的气质。看起来,未免太文雅、太秀气了。

当然,看来桑金兰错是一个招人喜爱的姑娘。可是,如果把这样一位娇艳鲜嫩如一朵花似的女人,贸然投置于龙腾虎跃的斗牛场中,未免有点儿粗暴鲁莽吧!人们心里有些犹豫和担心。

这时候,会场主持人君尼场长,大有深意地笑着,向大家高声招呼道:

“喂!同志们,请把你们的眼光,暂时从正南方移开一点。关于新娘子,我们以后有机会再细细地看。现在,还是让我们来讨论正事。大家对桑金兰错同志参加突击队的问题,有什么意见?谁来发言?”

第二生产小队队长松巴柴让,咳嗽了两声,说话了。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强壮汉子。他的体格,像一头公牛似的剽悍,是被写人突击队名单上的第二号人物。他说话的时候,头仰得高高的,眼睛不望任何人。仿佛他是向高远的蓝天在发表他的议论。

“……要叫我说嘛,咱们的突击队,不一定非选够二十个人不可。”松巴队长用粗哑的声音说,“选拔突击队,那是为了突击干活,并不是虚摆阵势。没有二十个,我们就用十八个。没有十八个,就用十六个也行嘛,何必勉强凑数呢?要叫我说嘛,突击队已经选上三位女同志了,再多就怕影响突击工作。妇女的生理特点,我们得照顾。对新媳妇我们更需要照顾。要叫我说嘛,我就是这个意见!”松巴柴让说完之后,君尼场长征询大家还有什么不同看法。另一个小伙子眨巴了几下眼睛,说:“还是让索南阿伯详细谈谈吧。既然他提出了桑金兰错同志,不会没有充足理由的。”

索南阿伯高大的身影,又从人堆里巍然起立。先前谈到儿媳妇时的那种忸怩表情,已经没有了。他又恢复了一个老雄辩家的势派。他用一种捍卫真理的庄严神态,重申他的意见。他首先表白,他提名桑金兰错同志参加突击队,并不因为她是他的儿媳妇;他所以要提她,是由于他觉得对方是一个可以培养的年轻人。

“乡亲们!”老牧人说,“我们老喊叫自己的技术力量太弱,难道会从半天空里掉下一批技术人才吗?我们不来培养我们的年轻人,当我们这一辈有技术的人老死之后,我们的后代儿孙,就不生活了吗?松巴队长!你的意见我要反对,你太骄傲了!好像只有你一般的人,才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才配在斗牛场里卖弄英雄;索南老头子,桑金兰错小姑娘,最好都不要沾边儿,免得拉了英雄们的后腿……你的意思,难道不是这样吗?”松巴柴让望着老牧人炯炯逼人的目光,苦笑了一下,说:“阿伯!您……”“不是我故意揭你的疮疤,老实说,你高傲的眼睛,就是有点轻视妇女!‘照顾妇女的生理特点’,我不反对;就是不要口里说是4照顾’,心里却是‘轻视’。我们从千百年繁重劳动中滚过来的妇女,不会是不能干活、只想坐在帐篷里吃现成糌粑的吧?”

老牧人讲到这里,忽然转过脸去,向坐在南廊檐下的儿媳问道:

“桑金兰错同志!你是牧民的女儿,是捋着牛尾巴长大的,请你说说,你参加咱们的剪毛突击队,好吗?”

会场上人们的眼睛,立刻又向桑金兰错身上射来。姑娘的脸庞上,不觉飞起一抹红晕。她有些难为情地微笑着,慢慢低下头去。人们只听到她用低低的但是非常清晰的声音说道:“哑!”

这一个简单而又谦逊的“哑”字,在藏语中包含着“是的”、“好”、“对啊”这样的意思;这一个“哑”字,此刻从桑金兰错的口里吐露出来,正是明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赞同阿公的意见!

会场上的群众,不约而同,热烈地鼓起掌来……

欢乐的端阳佳节度过之后,白云牧场在农历五月初六,正式开剪收获牛毛了。

由群众民主鉴定选拔的二十名劳动突击队队员,按体力强弱、技术高低分成两个组。老牧人索南被划分在第一组,组长是副场长贡博太。新娘子桑金兰错在第二组,组长就是第二生产小队队长松巴柴让。全队四名女突击手,平均分派在两个组里。各组成员阵容,看起来确是旗鼓相当,不相上下。他们互下了挑战书,摩拳擦掌,决心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战役中,争个胜负!

这天早晨,桑金兰错最早赶到剪毛圈场。她做新娘时穿着的新艳袍服和那些佩饰,完全解除了。现在,她上身换了一件没有着色的羊毛粗褐衫,腿上是旧蓝布裤子。新牛皮靴子脱下了,赤着一双淡褐色的光脚板。原来分披在满头几十条美丽的细辫子,现在总起来编做两条粗发辫挽在脑后。这一身装扮,虽然仍不能改变她那沉静秀雅的风度,但比起昨天给人的印象,却显得精干利索得多了。在她的腰际,还挎了一只羊毛线织成的方形口袋,人们都不知道这是派什么用场的。

她一到剪毛圈场,默默地不说一句话,嘴角上总挂着那么一丝儿憨憨的笑意,只顾忙着帮助老炊事员架火、背水、烧茶、洗碗盏……直到全队人员陆续到齐才罢手。

剪毛圈场的一角,煨着三大堆牛粪火。头一堆火上烧着一锅酽茶,第二堆火上煨着一锅热水,第三堆火烧起五六条铁火印子。陆续走来的突击队队员们,有的盛上滚烫的酽茶,兑上牛奶,坐在地上嘘嘘地喝;有的蹲在烧印子的牛粪火堆旁边,亮出考究的镶银包头、玛瑙嘴子的旱烟袋,喷云吐雾,抽着烈性的烟叶子,一面不分男女,互相开着粗野的玩笑。桑金兰错只是远远地站着,偶尔用褐衫的长袖掩住口微微笑着。

一群牦牛赶进圈场了。那长毛披散、像狮子一般威猛的大牛,一个个瞪起凶狠的眼睛望望圈场上的人们,鼻子里发出“哼,哼”的沉闷的声音,仿佛向人们提出警告:“哼,哼!别动我!不然,我将用大弯角挑破你们的肚皮子!哼!”

开始工作了。第二小组的组长松巴柴让大吼大叫,发布了他的战斗号令。全组八个组员的工作任务,都一气分派完了。最后,只剩下桑金兰错一个人。组长忧郁地打量了这位女战斗员一眼,心里暗暗说:“咳,索南阿伯还尽为他的儿媳妇吹牛呢!瞧瞧她这娇嫩样儿,别让老公牛一蹄子踩扁了——真可怜!该派给她什么工作呢?”

“喂,桑金兰错阿姐!”组长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亲切一些,说,“要叫我说嘛,你就帮忙和我捉牛吧。咱们两个这样配合:我专来打撒绳,你专管整理撒绳。要叫我说嘛,这也很简单,我一盘撒绳打出去以后,你赶快把第二条盘好的撒绳递给我一一瞧,撒绳的环扣盘这么大刚合适,懂了吧?”

“哑!”桑金兰错仍用那低声但很清晰的一个宇回答。

劳动场面一展开,用土墙围起的宽阔圈场里,立刻充满了雷奔电驰的紧张气氛。牦牛群在撒绳的驱赶下,一阵阵满场狂奔。铁蹄踏地,发出滚雷一般的声音。撒绳手看准一头牛,将提在右手的绳环,猛力抛出去,环扣在半空里悬着的一瞬间,狂奔的牛一下子把头撞了进去。撒绳手双手扯住这面的绳头,用劲一勒,活扣的绳环,紧紧地勒紧了牛脖项。于是,另一个擒牛的大力士扑上去,右手抓住牛角,左手扳住牛下巴颏,使劲想拧倒那头牛。被擒的牛呢,当然不甘乖乖地躺下去。这样,牛和人便都使尽平生之力挣扎搏斗了;如果人占得了上风,就会把牛一个扁跤放翻。接着另一个人也来帮忙,按照一定的方式,将牛的四只蹄子绑住,下一步,就该剪刀手来施展本领了。剪刀手握着尺来长的宽股剪刀,那剪把上,为了不磨手,都缠着厚厚的羊毛。轧动起来,“咔嚓!咔嚓!”一片声响,犹如风卷残云,一阵子就把牛身上的长毛扫光了。之后,烙好火印,打上钫疫针,解开绳索。那被扫光了一身长毛的牛,已经大大地失去了威猛的气概,翻起身来,认输似的抖掉沾满遍身的粪渣子,跑向群里去了。不过,如果遇到一头很难制服的凶恶家伙,那强劲的脖项,也会把扯撒绳的人拉倒地上,摔个嘴啃泥。甚至会把企图拧翻它的大力士踩到蹄子下。遇到这一类劲敌,往往增添五六个小伙子,折腾上老半天,摔跤摔得鼻青脸肿,沾上一身烂泥稀粪。嘿呀!你只要看过这斗牛场面,什么搏虎驯狮一类的玩意儿,也算不得惊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