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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戈壁井场上的奇遇(2)

我没话说了。我只恨我这个病,竟让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姑娘,像母亲照料孩子那样看护着我。要是我不得这个病,我还像在桑得克森林里那样生龙活虎,遇到现在的情况,我会让小姑娘坐在索索柴阴凉处休息,自己替她砍下小山那样大一堆干柴:驮吧,不怕挣坏你的牛,要驮多少有多少……两头牛驮上四大捆干柴,我把自己的熊皮褥子,铺在这黄犍牛驮着的两捆柴中间,垫成一个绵软舒适的座位:请,小妹妹!坐到牛背上去,让我来牵着牛缰绳,走这二十里路。你说我累吗?笑话!我一个人扛着几十斤东西,不是从贺拉塔斯山上出发,步行走到你们戈壁上来了吗?我两条腿可不是泥捏的,而是经过长途跋涉锻炼出来的铁脚板钢腿呢!唉,多可惜!这全是空话,我还是软布塌塌骑在牛背上,得让这个小姑娘牵着牛步行。也许她的祖父是个严厉的老头,今早出门时曾给小孙女规定了打柴的数量:“要打四大捆干柴回来,小丫头!不然,小心我拿鞭子抽你!”可是,现在驮回来的只有两小捆柴,外加一个肮脏的小熊那样难看的病孩子……想到这里,我感到脸烧胆怯,心里是那样的懊恼和惭愧,觉得非常对不起这位好心的小姑娘,真恨不得跳下牛背,立刻和她分手……

“小妹妹,我问你,你的爷爷对你好吗?”我打破沉默,这样问她。

她忽然回过头来,不解地瞅了我一眼。显然,她在奇怪我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说什么?”她反问道,“难道世界上还有不好的爷爷吗?”

“哦,哦!”我尴尬地回答,“肛界上有没有不好的爷爷,我不知道因为我自己没有爷爷。”

可是,我心里在嘀咕:“哼,小姑娘!你的想法太天真了,我就有一个亲生的‘父亲’,还是个大坏蛋呢!”

不过,有关这个问题,我不能对她明说。我只是又加了一句:“那么,你的爷爷,一定是一位很好很好的老人了?”

“当然。”小姑娘夸耀似的说,“我爷爷也和所有人的爷爷一样,是最好最好的人!他对我好,对我阿爸阿妈好,对乡亲们好……这都不算。我爷爷比别人的爷爷更好的地方是:他肚子里装满了学问……怎样给你说明这一点呢?比如,我爷爷不但知道过去年代的很多很多事情,因为他有七十二岁了;他还知道以后的很多很多事情,因为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和一颗智慧的心。所以,人家都叫他哈萨克的土圣人呢!”

“那么,他是一位大毛拉,或者是朝过圣的阿訇吗?”

“不,他不大相信真主,也没有念过多少书。可他从小就在满世界流浪一爷爷说,世界也是一本书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就从世界这本书里,学到了高深的学问。但是,他一直很穷……唔,你瞧,”小姑娘忽然用手向前一指,说道,“你看见那些树吗?那就是我们的井场。我们快走到了。”

约莫又走了一个小时,我们来到一条戈壁古道的旁边。这里栽种了一些白杨、红柳和沙枣树,给光秃秃的荒漠戈壁,平添了可爱的绿色生机。树不多,但生长得郁郁葱葱,很茂盛。就在绿树丛中,有一片开阔的草坪。草坪中间是一口水井。一架解放式水车,安在井口。离水井不远的地方,是三间木头房子。最中间一间,还带了个小阁楼。这些房屋,全是用粗糙的木料修造的。就连墙壁,都是厚厚的没有刨过的松板装钉起来的。这些建筑物没有经过精心设计,结构简单,朴朴素素,但很结实,也很好看。

木屋门前,卧着一头梅花驯鹿。不远处有只颈项上带着铃铛的鹿羔,站在一片红柳林边,摘吃那柳梢的嫩生叶尖。听到人声,它机灵地转过头来望着我们,“嘀零!嘀零!”脖项上挂着的铃铛响着……

在这里,显出一片特殊情调的安适和宁静。

黄犍牛哞哞地叫了两声,仿佛在向隐蔽在看不见的地方的老主人打招呼:“哞!我们回来啦!”

只听木头屋子里一声咳嗽,传来一位老人苍劲深沉的问话声:

“华丽亚!我的小宝贝!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呀?”

小姑娘华丽亚微笑着,向我眨眨眼睛,提高声音回答:

“爷爷!您来瞧瞧,我给您驮回什么来啦?”

说着,扶我下了牛背,又去解下驮在另一头牛上的东西和柴捆。

中间木屋的芨芨草帘掀起,门口庄重地走出一位老人。他脸膛黑红,长了一部哈萨克老人不常有的络腮银白胡须。高高的个儿,宽宽的前额。头上随便系一条手帕,在秃顶前面打了个小结。旧布袷袢,长筒马靴,一身朴素的普通牧人装束,却掩饰不住从他那炯炯有神的两眼里,放射出来的深沉智慧的目光。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又对华丽亚从牛背上卸下的我的行囊扫视了一眼,胡须围绕的嘴角上,隐隐显出一点笑意。

“欢迎你,远方的小客人!”他说,“我的孙女做了一件出色的事情!感谢老天收住了它连下三天的雨头,华丽亚今天出去打柴正是时候。请到屋里来休息吧,你的病还不轻呢。”

老人说着,举手掀起芨芨草门帘。当我慢步走向门口的时候,老人用另一只手轻轻搀我一把,进到房间里。

中午的阳光,正射在木栅栏式窗口的糊窗纸上,照耀得屋子里亮堂堂的。右手靠墙,支架起几层横板,上面整整齐齐,摆着锯、刨、锤、钳、扳手、斧子、各式锉刀等等铁木工具。正中木板墙上,斜挂一把冬不拉。地面铺着哈萨克式花毡。毡上放一张矬脚小方桌。老人举手示意,叫我在桌边坐下。我脱去那只捡来的旧靴子和自造的熊皮鞋,便在花毡上跪下来。他坐在小桌对面,叫我伸过手去,细细地给我按了一会儿脉,检査我的眼皮、舌头和耳朵,然后从身上摸出一个玛瑙鼻烟壶,在指甲盖上倒了一丁点儿鼻烟,伸到我的面前说:

“用鼻子吸吸。别怕,这样吸一”说着,做了个如何吸的示范动作。我照着他的样儿,楚溜楚溜两吸,立刻感到鼻腔里一阵奇痒麻辣,不由张开嘴巴,响亮地打了几个喷嚏,眼泪鼻涕,一齐流出来。

站在门口的华丽亚,望着我的狼狈模样,抿着嘴笑。

老人说:“去,把那张熊皮褥子拿来。”

又笑着对我说:“这是一种刺激疗法。打几个喷嚏,就会觉着轻快一些,是吗?好,把褥子铺在那儿。再给他放个枕头……躺下吧,你就安安心心歇着好啦。华丽亚!给你的这位哥哥熬点母鹿奶子的茯茶,放五颗花椒,三片姜……

我有生以来,从没有哪位亲人会像这样关心体贴地照顾我。我躺在床铺上,心里感动得不得了,借鼻烟刺激的反应,不住揩着鼻涕眼泪。

老人慢慢捋着他雪白的胡须,对我说道:

“受了虐待的孩子,你在深山野林里待了那么久,又在荒无人烟的路途上辛苦跋涉,你太累啦!高飞的小鹰啊!不要飞断你的翅膀,请你落下来,落下来歇口气吧!”

你听,我对他还不曾说过一句话,他可是什么都知道一样一一真是一位奇怪的老爷爷!

没有等我回答,老人又说:

“那么,你打算飞到哪儿去呢?孩子!要是没有可靠的亲友投奔,这井场的木头房子,会比你草原上的毡房温暖得多。要是你的后母或别的冤家对头来强迫你回去,我情愿帮你打一场官司。我们总会有地方讲理的!”

我忍不住向老人哭诉了自己不幸的遭遇。

“亲爱的老爷爷!”我说,“我向您要水,您给了我蜂蜜。就是用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我心里的感激!在遥远的科克布塔,有我的外祖父母,我要去投靠他们老人听了,沉思地点了点头,说道:

“有了一个良好的愿望,就等于有一半幸福。既然这样,我不强留你。不过,你完全用不着着急,等你身体养好了,让我再给你安排行程。”

我喝过了华丽亚端来的一碗用梅花鹿奶调制的姜茶,就躺倒在熊皮褥子上沉沉地睡了。

这一夜,是我出走以来睡得最好的一夜。直到次日天明,我被一阵锤子的敲打声惊醒,睁眼一看,老爷爷系了条羊皮围裙坐在屋那头板壁下面,正在修鞋。

我吃惊地一骨碌爬起,说:“啊,天啥时候亮啦!”

“天啥时候亮?鸡知道。”老人笑着说,“听着,小伙子!你枕头边放着两件衣服那是我穿过的旧东西,昨晚我们的女裁缝,在油灯底下改做了一下,也许你穿着不太合身,就凑合凑合吧。去,到水池里痛痛快快洗个澡,把你那撕掉衣襟、磨穿破洞的衣裤都换下来,回头请你那小妹妹再洗补洗补。”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拿着花毡上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条布裤、一件衬衫和一领袷袢,到外面井场上洗换。我在水池清凉的井水里,洗去了二十多天积存的满身污垢,只觉浑身清爽,病已经全好了。我换上华丽亚用手摇缝纫机精心改制出来的衣服和裤子,就像尺子量过一般,长短宽窄都非常合适。我把自己那身破烂不堪的衣服,也在池子里洗干净,晾搭到沙枣树树枝上。这已经够麻烦人啦,还能让华丽亚再给我洗脏衣服么!

我光着一双脚丫跑回屋里,老人用赞赏的目光打量着我,笑道:

“嗯,不错,我的华丽亚真是个巧手姑娘!瞧,她把野地里捡来的一头病小熊,打扮成如此英俊的一个哈萨克啦!”

我害羞地低下头,搭讪着问:

“阿爷,华丽亚干啥活儿去了?需要我给她帮忙吗?”

“她领着她的小鹿羔,赶牛到草滩上放牧去了。你别忙,等我给你把这双靴子修好。一位勇士,是不能让他光着脚板走路的!你瞧,你从大路边捡到一只旧靴子,我这里恰巧有另一只。让我把它们改造一番,正好配成一对儿。”

我凑过去一看,可不是吗,老人把两只旧皮靴拆开,有破洞的地方打上了补丁。靴底按照我的脚样切小,一只已经做好,放在那里,另一只他正在钉掌、上底。老人把带着针的长麻线,捋过嘴角润润湿,穿透锥子扎的小孔扯得哧哧价响。我又感动,又赞赏,便说:

“阿爷,你的手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