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窃听独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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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动我储心

岁月肆无忌惮地抹去赵桂芝记忆里的往事,却无法抹去对故土的挚爱和狂热。

国、泰、平、安、富、强、春、夏、秋、冬,陪她来到东北老家——锦州——久违的娘家。四平,塔山,鲜血曾经浸泡过的土地,把她惊呆了。

改革开放以后,记忆里烽火楼,记忆里战壕,记忆里支离破碎的村庄,魔术般隐退了。一排排漂亮的楼房,一座座美丽的公园,一条条马路把记忆分格成蛛网。望着块蓬勃的东北土地,既喜悦又伤感。无法找到从前的家,也无法找到父母坟头,只有那孤寂的小侠山一动不动矗立着。宛如一只巨大的铁锅,倒扣着一锅心酸,使人无穷无尽的回忆。

老人望着小侠山使劲儿回忆,使劲儿想,生怕曾经的记忆眨眼间消失,生怕小侠山不再认,眼前一草一木,无不勾起追思。父亲和他的牛,母亲吊在树上,月光下金永锋,------。

这一切,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看望他们了。她闭上眼睛,要死死地记住他们,直至带进坟墓。然而,无情的岁月在她脸上狠狠地撸了一把,一切变得皱皱巴巴。她无法记住狂轰乱炸,也无法忘记心酸的眼泪,站在那里,眨巴着眼睛,嘴唇抽搐,致使蛛网脸跳动起来,枯瘦的手攥在一起,两肘紧紧夹住两肋,两肩高耸,脖子缩进衣领里,活像寒风中布谷鸟,望着美丽而冷漠的世界,直哆嗦。

老人脑海里一会儿一片空白,一会儿一大堆活灵活现的画面,一会儿满地的仇恨,一会儿高楼大厦。消失和呈现,仇恨和现实,一对一对扭缠一起,把心拧成麻花状,滴出血滴。

在这片土地上,年少时敌人埋下仇恨的种子,年壮时敌人用硝烟大炮熏,而今天,在耄耋之人身上长出来的既不像葡萄串的回忆,也不像树上个顶个鲜艳的苹果,而像松树身上长出的疾瘤,一个满是伤痛的回忆,没有任何药可以医治,更何况触碰。赵桂芝对着小侠山在心里喊起来,在监听器里,我找到了那段录音,就学给大家听:

“老天爷呀,我爹娘的在哪里?求求您让我们见上一面好不好?爹,娘,女儿回来看您们了,女儿给您们跪下了,您们出来见见我们吧!爹,娘,女儿不是故意来迟,不是有意狡辩,我有苦衷啊。在去赤北空山的路上,我身无分文,在闯山海关的时候,我衣衫褴褛,在和张大娘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我举步维艰,后来我有了十个孩子,就更没路费来看望您们了。即使我有盘缠,即使我想到您们,我得时间和钱也要花在孩子们身上啊!他们要吃饭,他们要上学,长大后又要成家立业,我一个女人,真拿不出一分钱来看望您们。爹,娘,女儿为了实现自己诺言,抛弃了您们,女儿为了时代使命远走高飞,不理睬您们,女儿为了抗日战士得母亲,把您们忘记了,女儿还是为了的自己幸福,踏上远去西南的路,把您们忘得干干净净,就连您们的坟墓都没守住。如今女儿站在您们面前,不求您们原谅,也不求您们理解,女儿只想告诉您们:中国人民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富强起来了,发达了,他们没有发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说明这个世界还有救,大家就能过上平安幸福的日子。

爹,娘,我出去的时候孤身一人,而今我给您们带来了十个孩子。您们看看他们吧,个个身体健康,人人发奋图强,他们来看望您们了。为了十个孩子,金永锋被人陷害,侮辱,抽打,死在水的世界里,为了十个孩子,我不得不勒紧裤带,让他们吃饱穿暖,尽可能读些书。爹,娘,只为了孩子他爹那份誓言,我要长大他们与敌人周旋到底。不过,今天看来,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没有专政独裁,他们就不必要再上战场,就带着他们回来看望您们。可是,您们去了那里?为什么躲着我们?

爹,娘,女儿想您们。您们出来见见女儿吧,求您们啦。在我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女儿确实忘记了生养我的土地,忘了回娘家的路,忘了您们还住在这片土地上。但是,女儿永远没有忘记做为一个女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永远没有给您们脸上抹黑,您们为何不见我-------?”

老人不停的抹眼泪,窃听器一片漆黑------。

她转过身,盯住小侠山的眼睛慢慢地移动。搜寻每一个草丛,凝视每一个石缝,端详每一片树叶,仿佛一草一木一花一石之下,躲藏着她的父母。她恨不得把它们抱在怀里亲吻,她恨不得抱着它们诉说,然而,她不由自主地跪在小侠山面前,爬下去,枯瘦的脸紧贴大地,聆听地心底处传来的悲鸣。

她搜遍心里每一个角落,均没能找到从前的村庄,更没有发现父母的坟墓,就像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从来就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无影无踪。就踏着石阶失望的往下走,孩子们争先恐后要来掺扶,不知为什么,她甩开多余的手,独自走在沉默里------。

回到驻地,她坐在沙发上,含首板脸,神情呆滞,把思念和痛苦缝制在肚子里,翻来覆去折磨自己的良心。悲痛欲绝的徘徊在愧疚的记忆里。只许孩子们围坐在身边,不许靠近,不许讲话,不许打扰回忆。一群孩子守候着她,只许着急,不许病急乱投医。她谁也不看,谁的问话也不回答,谁要是接近她,她就挥舞巴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地板。大家瞧她如此难过,心里就更加痛苦。他们明白:“此行如果一点消息都没有,她的脸上将不会再有笑容,往后的岁月里,她的世界只有自责和内疚——连父母坟墓都没守住。她会一直这坐下去,直至生命交给死亡。”

“娘,您还记得那些人名呢?”

金建国壮起胆子问道。他的问话打破了所有人的沉默。大家一齐看着她的脸,希望她开口说话。如果一直这样憋着,非把身体憋出病不可。

赵桂芝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见,独自沉积在无边无际的回忆之中。

“写个寻人启事,去电台,报社,让大家帮我们找-----。”

金国强自认为这是个好办法,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激动。唯独金国泰没有说话。虽然都是从赵桂芝肚子钻出来的,但是只有他常年累月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也只有他最了解母亲。钱不完回家省亲之事,她跟他讲了不只五百回。再说,一位从战火中滚爬出来的人,宁可看不见自己日夜思念的亲人,宁可痛苦死,也决不允许孩子们满世界去张扬,感天动地去拥抱,寻死觅活去获得。她要的不是满城风雨,而是那份自然和宁静,最好不要装腔作势,故意做作。张大娘曾经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女人的花期虽短,但艳而无声,才芳香万里-----。”

“我看可以写成寻人节目,在电视上一播,东三省,乃至全中国都能看见,找到的把握要大得多-----。”金国富一面说,一面要舞笔弄墨去。

赵桂芝听得孩子们议论,从悲痛的漩涡里爬出来,叹口长气,慢慢腾腾说道:

“实在不该来。看见的是一个样,记忆里的是另一个样,两个样子在肚子里上窜下跳,真让人心神不宁;不来该多好啊。一切原封不动保存在记忆里,越思念,美好越是与日俱增;来了,一切就乱了套,一切没有了,美丽给毁了。我为什么要拿不甘心换安慰?自讨烦恼啊!自讨莫趣啊!带到土里都无法忘的现实。”

孩子们静静地看着地板,沉积在母亲得伤痛里,仿佛在追思死去的先人。其实,他们努力地在扮演各种角色,来宽慰她的心。

金春端来茶杯,曲身送到她手里,轻声说道:“娘,您先喝点水,慢慢想。”

然后把杯口硬是靠在她嘴唇上,浅浅喂了口。大家紧张的望着她,以为她不会为这口水开始说话,还驱散他们离开。没想到。其实,老人的心最容易满足。就是这口白开水,把呆滞的神情浇灌醒了。她自言自语说起来:

“坟都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养后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争光耀祖?还是为国为民?还是养老送终?养老送终,老人在哪里?终又有几人知晓?后人既不能养老送终,又不能看守坟墓,成天只知道看娱乐频道,还要后人干什么呢?操心换来满头白发,就是人类进步?最可笑的是:后人居然向全世界撒谎,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然后用杀伤性武器杀死杀伤性武器,真是任性到了极点。唉,生人?生的就是负担,缀累,包袱,自讨苦吃,居然还要给他们生房子和车子,把世界生给他们好了------。”

“娘,”金春打断母亲喃喃不休,轻轻说道,“您还记得其他人吗?他们肯定还活着,您慢慢想看看,姓李,姓张,姓钱------。”

赵桂芝沉默不语,好像在翻阅史册,一页一页看,一页一页找。痛苦,气愤,困惑,忧伤,沮丧,仇恨,惊喜,全写在巴掌大的脸上。枯瘦的蛛网脸要不细看,那是一张多么恬静、慈祥、和蔼的脸,要是细细端详,那密密麻麻皱纹里,刻满了铅字,宛如一本丰厚的史书,悲欢离合,丰功伟绩,恩仇犹存。儿女翻阅脸本,颔首抹泪,心疼至极。而老人痛苦的表情,可以凝出仇恨。眨巴着眼睛,射出懊悔和自责的光芒,嘴唇动一动,好像在默默祈祷。在监听器里,我找到了老人祈祷的内容,如下:

“大老爷啊,你睁起眼睛为什么看不见满是伤痛的人?你能不能为错失机缘的人倒退时光么?你听得见可怜人的呼声吗?求求你发发慈悲之心,让我见见我朝思暮想的亲人,让逃跑在欧洲大道上的难民,都有家可归,让残害黎民百姓的窃听器早早被雷劈。老天爷啊,我因为贫穷才落到这步田地,我因为孩子才忘记了回家的路,我不是因为好吃懒做、放荡不羁、走投无路的败家娘们,才回来求你原谅和施舍,我只想完成金永锋的遗愿:‘给那些战死士兵的父母坟头,上一把土,磕一个头,对他们说几句话而矣。

亲爱的东北大地,我爱您,我敬重您;如果我曾经忘记了您,也是迫不得已,我并非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今天我回来,尽管一切不复存在,但您的光辉形象依旧活在我记忆里,尽管埋在土里的没了,父母依旧是我父母,我还是这片土地上的女儿。是您给了我生命,是您让我背上重情重义远走他乡,承担起一个女人的责任。

故乡——我的东北大地,您的女儿给您敬礼了,给您鞠躬了,给您跪下了。我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了——我也老了——要离开您的怀抱。不过,我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没有人再敢祸害您的身体和尊严,因为我有一屋娃娃。亲爱的故乡——我的东北大地,我的心里只有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