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窃听独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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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孤儿寡母

接电话老人已经九十多岁,得病已有三年。

在这三年里,病痛把她折磨得枯瘦如柴,宛如婴儿般大小。她是扶坐在床,不然会前俯后仰,如一个坐不稳的孩子,吃饭要人喂,话筒也握不住,但是,在她生命即将完结的时候,仍然还保持着健康的状态,敏捷的思维,还有那坚强的音调,足以使鬼神惊慌失措,阎王爷望而生畏,自认为找错了人。听见丘西在电话那头哭,老人就一把推开金国安把着的话筒,侧过脸,望着床帐,长吁短叹,没法顾忌身边孩子的感受,任凭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把一屋儿女的心,都卷进了伤心的漩涡里。

她,就是赤北空山第一个外来媳妇(1948年)——赵桂芝——我的老祖母。她的丈夫叫金永锋,是一个战士。因为儿子喝醉保管员,把村里粮食弄丢了,一个小女人,一个有靠山的女人恨恨地扇他们耳光,把他们尊严打死了。那一年(1976年)赵桂芝四十八岁,是十个孩子的母亲。

丈夫死后,赵桂芝既没改嫁,也没叫苦连天,更没有哭哭啼啼抹眼泪求人可怜,而是围着十个孩子勇敢的生活。在严寒的冬夜,她和孩子们围着一堆篝火,等待黎明的到来。

在黑夜里,受苦受累是必然的事。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吃肉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它们光怪陆离的眼神盯着孩子们的眼睛寸步不让。作为一位母亲,她不向前,谁敢争先?

改革开放后,她就勇敢的走在孩子们前面,给他们带路,孩子们紧跟在她身后,一路往前。在监听器里,我看见在前进的道路上,赵桂芝总是回过身,看着孩子们这样说道:

“娘都不胆怯,你们为什么要颤抖?娘抬头做人,你们一定要挺起胸膛前进。”

在那个年月里,赵桂芝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十个孩子的眼睛,死死地管住十个孩子的嘴,紧紧地束缚住十个孩子的手。她这样做:是要孩子们规规矩矩做人,不拿别人的财物,不在人前指手画脚,不在老人面前哼哼唧唧,更重要的是:不要孩子们给社会带来麻烦。

在穿越赤北空山后面那片森林的时候,她还严严实实塞住十个孩子的耳孔。一怕那漫山遍野的哀嚎和豺狼虎豹咬碎人骨的凄惨声在孩子们心里留下阴影;二怕孩子们成天听到的是钱啊钱的,女人啊女人的,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不但让孩子们变得油腔滑调,而且极有可能阳奉阴违,成为流氓混混。

一颗老鼠屎脏一锅饭,一只鸡瘟全圈感染。十个孩子不就完蛋了!

她带着孩子们走出那片森林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一竹竿高。她就站在莲花洞十字路口一个大石头上,大声对孩子喊道:

“往右走,是后湾里生产队,往左走,是桥湾里生产队,你们去那里生活吧,但是,大家一定要给我记住:‘我生你们这么多,不是人多好打架斗殴的意思,而是要你们奉献爱心,为这个多灾多难民簇奉献一份力量;如果有人胆敢勾心斗角,偷鸡摸狗,胡作非为,老娘就要整断他的脚脚手手,掐死他。”

赵桂芝为什么要说这么歹毒的话?她是有目的。她的目的是要孩子们忘记爹的死。在监听器里,我找到了这样一段话,足以证明这一点,就念给大家听:

“只有孩子们眼里、心里没有仇恨,他们的人生才有欢乐,他们的生活才能继续,他们才能和周边人和平相处;如果,不想方设法把孩子们心里的仇恨化解,随着岁月流逝,身体长高,仇恨就随着身体变大长高。一旦狭小的胸腔里装满仇恨,他们不但觉得上天不公、世界不平、别人不对、自己吃亏,而且还动不动就要异想天开,胆大妄为,更最重要的是:他们会变得越来越阴险,自私,冷酷,残暴。这样下去,他们的人生就完蛋了。

中国有句古话:'欺老莫欺少,欺人心不明'。所以,我恳求各位伟人,不要在孩子们成长的土地上杀戮,不要在孩子们头顶空投炸弹,不要在孩子们幼小心灵上胡说八道。与其让孩子们多认识一点仇恨,还不如让孩子们多记住你们一点点恩德。伟人们每做出一个冲动的决定,贫铀炸弹不但造成环境放射性污染,而且还造成畸形孩子们大量出生,云炸弹不但没有找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且还让生物无一幸免。孩子们随之诞生仇恨!

我多么希望伟人们在孩子们心里多埋下一些美好的种子,我多么希望伟人们在孩子们成长的环境里多种一些益花,让孩子们成长环境更加阳光、更灿烂。”

赵桂芝对于金家列祖列宗,对于她的孩子们,哪怕对于这个社会道德,家庭纲纪,她都有很正气的责任感。她希望在黎明到来之前,太阳升起之后,孩子们长大成人。

孩子们也希望黎明早早地到来,太阳快快地升起,好化去母亲一身的冰霜,事实也是如此,当阳升起来的时候,母亲躺在他们温暖的怀抱里已经奄奄一息了。

但是,在赵桂芝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从怀里摸出一块红布,努力地举到眼前,拿给孩子们看。就是这块红布,不但让孩子们人生变得更加有意义,而且活得更加积极了。

看到老人坐起来,锚铁欣喜若狂,更是奋不顾身,将自己在窃听器里看到的、听到的所有秘密,统统写出来,让人们明白:尽管高科技产品窃听器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鬼鬼祟祟,但是,善良不会因为它的阴暗而失去光彩。

红布里裹着四十年前金永峰写给赵桂芝和十个孩子们的离别信。这封信,赵桂芝从未给孩子们看过,也不曾给孩子们说起,而是贴身藏在身边,历经大半个世纪。如今,她要把这封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实的信交给孩子们看,是出于什么目地呢?

这封信,是大海里的指南针,是猎人的枪,是农民的锄头,是金永峰送给妻子的金戒指,送给子孙后代爱国、齐家、修身、待人的一本金书,也是遗言嘱托。赵桂芝就是仗着这封信,把他们十个孩子拉扯成人了。

红绸已经泛白,红绸里的信纸已经发黄,大半个世纪的守候,致使折痕处的字迹模糊不清,唯独赵桂芝对这封信的感情一点也没褪色,依然那么爱不释手。

一个寡妇,守住孤独和寂寞已经很伟大了,如果这个寡妇还能为死去的男人守住承诺,还不停地为死去的男人完成心愿,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寡妇!我们应该为这样的寡妇投去尊敬的目光,唱响美丽的赞歌,献上漂亮的花朵,赵桂芝应该拥有这一切。

老人手里的信颤抖得厉害,发出凄切的声音。年事六旬大儿子金建国将母亲枯瘦的手捧在自己手窝里,极其伤心地叫了一声“娘娘”,然后小心翼翼接过信,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情绪,不由自主地跪在床前,把信封举过头顶,等待母亲吩咐。儿孙随之跪成一片,泣不成声。

赵桂芝要大儿子把这封信读给他的弟妹们听,读给她的子孙后代们听,她要他们永远记住这封信的内容,要他们世世代代传承下去。

一位相貌堂堂的小伙子也跪在人群之中。他既不是金家人的子孙,也不是金家人的亲戚,可他哭得比谁都伤心。他就是赤北空山唯一一个孤儿,给老人打来越洋电话的丘西。

在监听器里,我找到了丘西的身世:原来,丘家有五口人。在丘西十岁那年,爹娘在山里砍柴,忽降大雨,把曾经炸弹轰炸过的山顶泡开了,垮塌下来,泥石流吞噬了父母的生命,连尸骨都没有掏回来。奶奶伤心欲绝,不几个月也就离开了人世。他和烙下一身病痛的爷爷相依偎命,由于家里没钱给爷爷治病,爷爷默默地死在牛棚里。丘西,就这样成了一个孤儿。宛如一棵小树苗,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随风挣扎。

家一贫如洗,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怎么活得下去?是赵桂芝出物出资帮忙埋了丘西爷爷,是赵桂芝收留了丘西,又是赵桂芝把丘西养大送到首都城。

平日里,赵桂芝见丘西爷孙可怜,又送吃又送穿的,生活上的接济,丘西有幸读了三年书,由于在丘西家一进一出多了,村里口无遮拦的人,开始嚼舌根子,闲言碎语满天飞,到处扬败这个寡妇。他们说赵桂芝和丘西爷爷暧昧得很,有不正当的关系。说他们两个老家伙老不正经——在偷情。把村里男男女女给带坏了,把干净的村庄弄脏了,简直是伤风败俗,甚至有人编成歌谣,四处传唱:

“老家伙资助小家伙,是为了取悦老家伙………。一个老家伙急需释放,一个老家伙渴望甘露滋润那久旱的一亩三分田地,没想到,老家伙把老家伙榨干了。一个死,一个伤,一个成为孤儿。归根结底,一个‘骚’字。儿大女大,子孙满堂,老都老了还不要脸,还不害臊,两个老不正经的老家伙真不是东西,咋不早些死…………!”

就这样,一个善良的老寡妇和一个急需救助的穷苦家庭同时被无聊的唾沫星子污秽得苦不堪言。要知道,在偏僻的大山深处,女人的名声是容不得糟蹋的,尤其是十个孩子的母亲。母亲的名声是孩子们茁壮成长的尊严和土壤。赵桂芝没能给儿女们留下黄金万两,按照赤北空山传统,她得给后人们留一点什么,那就只有留下美誉满堂。

丘西从这件事中也明白一个道理:“谣言伤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而且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说句大实话,就是丘西爷爷再回娘肚子里回个火,再去杨氏铁匠铺子卯劲锻打整个形,赵桂芝也不会和他好,也不会要丘西爷爷碰她脚指头。倒不是说赵桂芝冰清玉洁高不可攀,而是她从来就不缺少爱——金永峰一直住在她心里,儿女们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这封信一直揣在胸口,再说,她人老了,还肩担任务。(男人在信中交给她的任务,她还未完成,丝毫不得怠慢!)

委屈的赵桂芝就像好心人扶起跌倒的老人,反被跌倒老人拉住手要高昂的医药费一样,束手无策。她不再去丘西家,也不再接济丘西爷孙俩,甚至不朝丘西家方向看。一恨丘西家的事让她晚节不保,再恨丘西家处在上风口,让她喘不过气。

那么,赵桂芝不资助丘西爷孙两是为了避谣言,而当地慈善机构为什么不救助丘西爷孙俩呢?他们不资助丘西爷孙没有道理啊!难道他们也在避谣言么?

在窃听器里,我清清楚楚看到,自1991年海湾战争开始,丘西再也没有去过学校。每天在房前屋后徘徊,总是坐在院墙角下哭泣,好几次饿晕过去。有一只瘦弱的大黑狗,曾经三次靠近他。围着他顺转三圈,又逆转三圈,然后伸出大舌头,舔了舔他的脸,就抬头望着天空,对着星空叫唤几声,就低垂头,“嗯嗯唧唧”叫几声,一动不动了,真不知它要干什么,也不知它在想什么,反正不动了。

大黑狗走出院坝以后,距丘西有两丈远,又回过头看了看这个院子,摇了几下尾巴,眨了几下眼睛,就走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当我再在窃听器里发现的时候,它赤身裸体,静静地躺在火锅店案板上。

傍晚时分,丘西醒过来,身体就和一只青蛙差不多了,细胳膊细腿,大脑袋配一双呆滞的大眼睛,趴在地上偶尔叫唤一声。这时候,从竹林那边走过来一个男人,貌似丘西亲叔叔,站在他面前,丢下一件破衣服,三根红薯,四个土豆,能装三碗米一个布袋子,一句话没有说,也没弯腰,把东西放下后,就大模大样走开了。丘西感激的望着男人走远,直至竹林把背影全部吞没,他才慢慢腾腾爬起来,捡起地上的东西,走进屋里。夜幕降临,屋子里一片漆黑,窃听器再也看不见丘西的身影。

爷爷死后,丘西一个人就住了这么一阵子。在这段时间中他像蒙上双眼的狗,在阴冷的冬季四处乱走,找不到方向和吃食。

一个孩子,如果严重营养不良,就会失去该有的天真和鲜艳,一个孩子,如果得不到社会的温暖和关爱,就会缩成一团,越长越萎靡不振。面对这个冷漠的世界,丘西呆滞不前,恨不得钻进地缝冬眠!

那是秋天一个中午,太阳还很毒辣,照得大地金灿灿的,路边草丛发出毕剥的响声,赤北空山田间地头到处一派丰收景象,家家户户正忙着收割稻子,谁还在意一个快要饿死的孤儿呢?

赵桂芝拄着拐杖,走得满头大汗,来到丘家院子里。其实,那已经不是一个家了,墙壁灰泥已经脱落的、破烂不堪的三间土木瓦房摇摇欲坠。要是李逵大喝一声,再一跺脚,整个屋梁都会垮塌下来。

赵桂芝没有直接去敲门,而是坐在一个石凳上,望着那扇被岁月熏黑的老木门,不知在想什么。贴在门板板上破碎不全的门神画像,阴沉着脸,像有一肚子苦水,瞪着铜钱般大小的眼睛,看着满院子野草敢怒不敢言。画像周围,丘西曾经用粉笔写满歪歪扭扭的字。字迹的模糊,正如屋主人模糊的生活,瞧不见活出人头的迹象。赵桂芝望着忧郁的门神,拖长声音喊了两声“丘---西---,丘---西---。”

丘西躲在屋装模作样睡觉,假装没听见屋外叫声,也就没有回应。赵桂芝见屋里没人搭腔,就把身体往前,屁股离开石凳,借手里拐杖站起来。也许是腿力不支,也许是双腿酸麻,双手紧握拐杖,弓着背,整个身体不停的颤抖,她还时不时抬起头,望向那扇老木门,嘴里还不停的抱怨:

“这小子跑哪里去了呢?”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试着挺起腰,挪动那两条僵硬的腿,慢慢走到门神面前。拐杖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腾出手扶住门框,像孩子捉迷藏,从门缝里往屋里看,嘴里还轻声叫着“丘西”。屋里仍然没有人回应。她就愤力推了一把老木门。门没有上闩,只听嘎吱一声响,像黑蛇张开可怕的大嘴,赵桂芝却发出了声音:

“丘西,我叫你半天为啥子不知乎我一声?你是睡着了还是咋的了?”

其实,赵桂芝并不知道丘西在家,但猜定他应该在家。繁忙收获的季节,谁在乎一个孤儿的处境呢?把着门框的手一直没松开,深怕摔倒,随话音一落,一只脚已经迈进屋里,脖子好奇的往前伸张,使劲儿寻找,想看丘西到底在不在家。

“嘿---嘿---。”

赵桂芝笑了。

两声轻盈的笑声不但安慰了忧郁的老木门,而且太阳公公也笑得更灿了。从瓦缝里照进来,星罗棋布的洒在地面上,宛如繁星。老人随之来到一张布满灰尘的桌子旁。一手扶住桌沿,一手握住拐杖,忧伤的眼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好像保险公司车辆定损人员遥望撞得面目全非的车一样,幸灾乐祸。

阳光像千万只箭,从瓦缝里射进来,落在凹凸不平的屋面上,摇摇晃晃。可以说天上有多少繁星,地面就有多少泥坑,还泛着潮湿的印迹,都是雨滴水的杰作。筛孔一样多的星光使得赵桂芝眼花缭乱。她不得不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使自己得以镇定。

赵桂芝情不自禁用手心手背在眼帘上抹过后,留下波光粼粼的长江黄河在那里奔泣。她轻轻走近三口锅灶台:大锅上方有一个大洞。椽木朽烂,瓦片脱落,把大铁锅砸了个稀巴烂,留下一个黑窟窿。活像一只忧伤的眼睛,瞪着这个冷漠的世界,挤不出一滴泪水。阳光从大洞里照进来,就像一把探照灯掉入深不见底的枯井,看不到一线光明;中锅里有树叶和灰尘,底部还有一圈锈迹,就像伤口结了疤,还隐隐作痛;小锅里有剩下的米粥。与其说那是米粥,还不如说那是洗碗水。清汤寡水散发出一阵阵酸味,招来几只苍蝇,可恶的趴在锅沿贪婪地吸允着孤儿的稀粥。

赵桂芝忍无可忍,便挥舞拐杖,赶走苍蝇。机灵的苍蝇缠着她骂骂咧咧,绕来绕去,不愿离去。见事不妙,赵桂芝顺手拿起锅盖狠狠地盖上了,而不怕死的苍蝇却不依不饶,纷纷落在木盖上,一边咒骂,一边狂踩,只为吃光孤儿的口粮,养肥自己。赵桂芝举起拐杖,重重敲上去,振得慈善机构嗡嗡作响。然后站在那里自言自语:

“该死的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