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窃听独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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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你情我义

张英听到闲言碎语,心里自然不得劲,就心事重重来到樱桃树下,赵桂芝坐在那里晒太阳。她板着脸,不高兴的对老人说道:

“娘,让丘西离开这里吧。”

赵桂芝既没抬头看她,也没立马回答她的问题。像谁把她惹毛了,坐在那里撅着嘴,黑着脸,一动不动。头上樱桃树刚刚挂上青果子,微风拂过,发出哗哗响声,好像调皮少年哼着歌曲转圈圈,呼呼一个调调。一颗青果子正好落在老人白发里,本人并没觉察,站在旁边张英却看不过去,伸手将那颗胆大妄为的青果子从白发里捡出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看出一脸心事。赵桂芝时不时磨几下嘴,仿佛要将心事咀嚼开来:送丘西出赤北空山并不难,难就难在他去哪里好,去了和谁在一起。

张英不想打扰老人晒太阳,又不想无果而归,故意端起圆凳上水杯,轻轻送到母亲手里,实际是提示道:“娘,儿媳妇在等答案呢,痛不痛快知呼一声好不好?”

老人机械的接过水,浅浅含了一口,将水杯随即抱在怀里,依然没抬头看张英。张英又把手伸到老人面前,是要接过水杯的意思。赵桂芝叹了口气,又磨了磨嘴,把水杯和心里话,一齐放在张英手里:

“英子,看把你急得。你就是菩萨心,受不得丁点委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下田种庄稼就是虐待?扫扫地,放放牛就是奴才?别人怎么看有那么重要吗?自己摸着自己的良心手不颤抖就是问心无愧。这孩子书念得少我倒不担心,我担心他出去后被金钱迷倒,被女人带坏。我不是不相信丘西,而是有些人有些事太无法无天了。我们既然接手养他,就要对他负责到底。听到一些闲言碎语,心里就痛快,就把他当包袱一样扔出去?

其实,送丘西出赤北空山还不简单么?把他送到车站,给他买张车票,再给他一些钱,一送上车,就没我们什么事了?就跟我们没关系了?张英,你也是当娘的人,这孩子出门,我们得帮他把把关,虽然不能面面具到,总要把他放在安全的地方吧?

一旦送出去,要想再收回来,那就难上加难了,即使收回来也是废品一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得让他出去闯,总不能跟着我们在这山沟沟里窝一辈子。”

老人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丘西呀,你从这里走出去,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争气呢,成龙上天,不争气呢,成蛇钻草,我们管不了你一辈子。你爹娘在九泉之下,若有灵,就-----。”

老人欲言又止,不再往下说,张英却顺着杆子赶紧往上爬,急忙问道:

“娘,让丘西和谁在一起好呢?”

老人沉默不语,没有回答她,双手握住椅把,努力站起来。张英赶紧把拐杖递上去。老人迈着碎步,朝院门慢慢走去。张英跟在侧面大气不出,等待老人发号施令。

突然,赵桂芝停住脚步,望着怀抱水杯的张英,要把心里想法全说给她听,就使劲儿眨了几下眼,干磨了几下嘴,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让他去首都城吧。”

已经来到大门口,老人望着赤北山,脸上笼罩着一层白雾,眼窝里慢慢泌出一眶泪水,等泪水泌满眼眶,就顺着灰白的脸颊往下流淌。张英赶忙把水杯放在地上,攥住老人胳膊,不停的问道:

“娘,您这是咋滴啦?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嘛,您是咋滴啦?”

首都城!

首都城有赵桂芝三儿子——金国平。在众多孩子中,数他胆识过人。高个头,大嘴里有一排洁白齐整的牙齿,留一头短发,干净利落。小伙儿不但长得标致,而且还很健谈,又写得一手亮字,金永峰说他嘴大能吃四方,但也毁于这张嘴。

知子莫如父,此话灵验了。在金国平高中毕业第二年(1976年),就去团支部工作。工作地与粮库只一墙之隔,粮库员陈明和他从小一起放牛长大,二人非常要好,元宵节陈明值班看粮库,二人躲在库房里喝酒。哈戳戳的两个年轻人将那水水灌多了,醉得四仰八叉,不省人事,屠夫楼吉龙一帮人趁此撬开库门,背走大量粮食。

酒是金国平买的,他又不在粮库工作,早不偷晚不偷,他买来酒喝醉保管员粮不见了,他不是罪魁祸首谁是罪魁祸首?难道是村书记楼山木的弟弟楼吉龙?所以,金国平喝的不是酒,是父亲的血,屠夫楼吉龙偷走的不是粮食,而是金永峰的性命。

白天金永峰参加劳动,晚上就要到村办公室写检讨,挨批斗。工作的孩子一律放回,读书的也停了课,最要命的是在村里干活不再记工分,也就不分发口粮。说他们偷了那么多粮食够吃了。

一家十二口人被冤枉,一家十二口人没饭吃,一家十二口人饿得死去活来,喊天天不应,哭地地无门,只有活活等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金永峰多活一天算他福大命大。他一把老骨头,饿死了也就饿死了,可他有一屋娃娃,工作的还没有成家,读书的还没有长大,妻子赵桂芝肚子里还包着一个没有生下来,大队书记楼山木在村子里一手遮天,有理不能申诉。一巴掌把他拍成肉泥,孩子们得受牵连,不把他拍成肉泥,正义永不得伸张,正义得不到伸张口粮就不得分发,孩子们就没有饭吃,一屋娃娃就得活活饿死。金永锋该怎么办?

最让金永锋担心害怕的是孩子们会因为饥饿出去偷抢,会因为仇恨出去打击报复。要是这样的话,金家不但名声扫地,孩子们的人生就真的完蛋了。

一般来讲,父亲往往把自己的性命看得很轻,把孩子们的前途看得很重。村书记楼山木不能死,他不死谁死呢?那就只有一个人死——金永锋得死。

不该把埋在土里的人再打扰,抗战的时候,他已经够辛苦够劳累了;回到赤北空山他孝敬母亲爱护妻儿,早出晚归更没闲停过。他一生在死亡边缘战斗,在劳碌中奔走,死了就得安息,何必再提他呢?但是,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老实造成的。谁叫他夜夜抱着漂亮老婆没完没了?谁叫他老都老了还精神旺盛——让赵桂芝的肚子一次又一次大起来——生一屋娃娃。所以,这里必须要有他,他应该担这份责任,他也担得起这份责任。

金永锋从东北回到赤北空山的时候,赵桂芝和张氏已经生活了八个年头。他回来后做了一名教员。白天在学校教孩子们识字,晚上就教教员们学唱歌(当时山区稀缺音乐老师)。但凡一个多孩子又有饭吃的家庭,父母一定是勤劳善良的人。月光下的菜园里有金永锋的背影,赶往学校的路上有金永锋的背影,烈日下的田里有金永锋的背影。这个背影高大,健康,正直。可以这么说,金永锋是一位嘴里不出脏字的教员,是一个走路不斜视的君子,是一为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抗战战士,是赤北空山孝母爱妻疼子的农民,在抗战期间,还是一名爱兵如子的干部。他说过去如狗屎,不值得摆谈,锚铁只有作罢。

这样的农民在村里很受人爱戴。这家儿子那家女儿拜他为先生。村里旦凡有红白喜事,请他做主持,写对仗。锚铁要说的是金永锋出川抗日期间,家中老母是谁在给他照顾?赵桂芝到赤北空山后,又是谁在帮助她,金永锋之死,金国平坐牢,和这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人到底是谁?该不该说出他的名字?

他,就是金家后人要永远记住的人,要感激得人。这个人还是抗战后方默默奉献的人,应该送去鲜花,应该投去尊敬的笑容,是赤北空山人学习的榜样。他就是金永峰私塾同学——华晋。

华晋和金永峰同龄。他是一个矮个子,圆脸,长睫毛下一双水汪汪黑眼珠子铮亮,为人十分和善,不多言多语,年少时体弱多病,因此未选去从军。但此人聪明好学,成了赤北空山远近有名的郎中。他行医真不是为了钱,的的确确是为了拯救人们的痛苦而废寝忘食。金永峰从军的那些年月里,张大娘没有他的照顾,赵桂芝来到赤北空山没有他鼎力资助,她们是活不下来的,也就不可能给金永锋建立起一个人旺财旺的大家庭。

为了给张大娘治病,赵桂芝把家里值钱的都变卖光了,村里不怀好意的男人想趁火打劫。他们要用肮脏的财物贿赂赵桂芝身体这期间,华晋在渝医科大学学习。他要是在家,是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华晋去医科大学学习,全县只有三个名额。他去了那说明什么呢?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又矮又黑,又没上过医学院,野路子出身,他凭什么可以去进修?他凭的就是善良、热忱、上进、一心一意为人服务的精神,党中央领袖就要这样的人去医科大学学习。当他听到张大娘生病要死,赵桂芝被人欺辱的时候,一边是两个女人走投无路,一边是关系自己前途命运,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要做出决定,要么留下来继续学习,要么回赤北空山搭救受苦受难的两个女人。

华晋,一个前途无量的医生,既没有犹豫也没有徘徊,而是毅然而然退学回到了赤北空山,把张大娘从阎王爷手里拽回来,把不坏好意的人从赵桂芝身边驱散开。华晋为朋友,为同学,为抗战战士,为赤北空山人抗战,就做了这么多。难道这还少吗?

华晋和大队书记楼山木小舅子马天成是同事。华晋当上院长,楼山木小舅子落选,心生嫉妒,千方百计要撸了华晋的院长职务,把自己扶正。一个想为人民办实事的人和一个想站在人民肩膀上耍威风的人,一个虔心实意钻研业务的人和一个耍嘴皮子的人在一起工作,注定是一场噩梦。

金国平和陈林喝酒前一晚上,华晋母亲的生日(当时不许官员互相祝寿庆生,属于政治不多说),金永峰一是给老人祝寿,二是趁元宵节给老人拜个晚年,这不足为奇,但这一切被华晋邻居看在眼里,偷偷报告村书记楼山木。楼山木正好借这两宗事件发挥发挥,拉小舅子一把。说实话,华晋母亲生日金永峰怕死不去,老天爷都不答应,锚铁也看不起他。吃水不忘挖井人嘛。不是成天哭着喊着要感恩吗?再说他又不是去行贿的。

大队书记楼山木一双脚放在办公桌上,身子窝在高背椅子里,阴阳怪气问道:

“金永锋,华晋母亲寿诞你去了么?”

金永峰提醒他似的反问道:

“楼书记,不是不允许吗?”

楼山木有眼有板的说道:

“有人看到你去了的,还喝了酒!”

金永峰面不改色回道:

“肯定看错人了。”

楼山木人面兽心,半醉半糊涂,轻蔑的问:

“那是谁去了?”

金永峰坚定的答道:

“不知道!”

楼山木站在人民为他筑的高台上,鄙视的哼了哼金永锋,威胁道:

“如果你自己承认还来得及,否则------。”

金永锋写了一夜小字(强迫他写交代书)疲倦极了,便有气无力的回道:

“楼书记,你看着办吧。”

“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把证人给叫进来,我看这厮如何狡辩?”

楼山木朝门口看了一眼,身边随从跑出去,一个矮小女人很快就跑进来。

她叫藤燕,华晋的邻居,楼山木的亲侄女,村妇女主任。滕燕父亲逃难来到赤北空山,在楼香香家当上门汉。楼香香是楼山木亲堂妹,村里贫困户。滕燕是舅舅楼山木推荐上了高中,毕业后堂而皇之就进村里工作了。

楼山木指着金永峰的脸,眼睛却看着藤燕,高声问道:

“滕主任,在华晋家喝酒的人是他吗?”

他眼里全是鼓励和亲情。滕燕也用手指指着金永峰的脸。一个抗战老兵,在村办公室,两把手枪同时指着他的脑袋,那是一幅怎样的画面?妇女主任一口咬定道:

“楼书记,就是这个死龟儿子在喝酒。他们还嘻嘻哈哈说笑。”

楼山木对她使了一个眼色,是称赞,是掌声,是肯定,然后温柔的说了一句:

“腾主任,没你什么事了,回去工作吧。”

滕燕接到命令后,没有立马转身离开,而是瞪了金永锋两眼,又指了指金永锋的脑袋,叽里咕噜抱怨了一大堆,谁也没听清楚,窃听器里也没有记录,然后才转身离开。快到门口,她突然转过身,十分嚣张的看了看金永峰的脸,恨恨地淬了一声“呸!”重重关上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永峰,你杀过侵略者,是英雄,是有知识有见识的人。你给我说句实话,到底去没去喝酒?我对英雄从来没有敌意,但对英雄的诚实至始至终充满兴趣。”

说这些话的时候,楼山木坐直了身子。一个小人在英雄的镜子里,看自己往往是胆怯的,宛如狐狸遇见狼。

“这匹狼为什么要峰回路转?他一向是心狠手辣,狡诈多变,诡计多端,阳奉阴违啊。宁可相信敌人,也莫信赤北空山大队村书记楼山木。他不问偷粮的事,为什么要问在华晋家喝酒呢?这里面肯定有蹊跷。”金永峰一边在心里思索,一边息心绵长的回答村书记的问题,试图把话题转移开。他说:

“楼书记,我真没去喝酒。我一向听党中央的话,听党指挥,还是问丢粮的事吧。”

如果金永锋承认去华晋家喝过酒,就等于说***和国家干部来往密切,并且在干部家喝酒畅谈。畅谈的内容是什么,只要金永峰承认去华晋家喝过酒,一切就由他楼山木说了算。

可想,当时党对干部的管教是多么严格。就阶级划分不清楚,路线认识不明,没有高度防范意识,华晋下场不言而喻。从医院滚出来是小,接受酷刑拷打那才是真,最重要的是把报材料往上一报,功劳苦劳全有了,加官晋级,小舅子扶到位,一举多得,岂不大快人心?

楼山木见问不出什么玩意儿,就皮笑肉不笑的说道:

“没去就好,没去就好。”

然后,从椅子里站起来,急急走到门口,突然蹬住,轻蔑的一回头,哐当一声关上了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