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亭湖的水在荡漾。准确地说,是从大别山南麓大大小小的溪流中汇流而来的水在花爭湖荡漾,更是从悠悠的历史中汇流而来的水在花爭湖荡漾——花亭湖,安徽省太湖县境内的一座人工湖,原称花凉亭水库,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修建它时,意在蓄洪灌溉、发电、航运和养殖,现在却已成了一处著名的旅游风景区,并冠以花亭湖美名。这一定是花亭湖的水也没料到的。名称的改变很自然让人联想到当今旅游风景区的意义,而水的本质仍在于水自身的坚守。到过花亭湖的人无不赞美这里风景秀丽,水明如镜。的确,人们都是被花亭湖的水声吸引而来的,其实,花亭湖的水无需赞美,而蒙受赞美也肯定不是花亭湖水的本意,水就一直是水,而花亭湖水除了更执著地坚守了水所应固有的纯净的本质,还在于它充满了禅味——中国禅宗第一人慧可曾在花亭湖边上的狮子山设立道场,讲经弘法。由此,花亭湖便有了“天下第一禅湖”之誉——而慧可当初安静地选中了此地,是否又正是因缘于这里的水?
花亭湖的水是幸运的,而那些赞美花亭湖水的人,也一定会和它一样幸运吗?
花亭湖的水在荡漾。而这水是否还在荡漾着慧可当年的身影?诉说着慧可所弘扬的经法?也许这水仍然是当年慧可安静选择的水,但显然它又不是那时的水了——如今作为著名风景区花亭湖的水已不再安静,尤其在被称为旅游黄金周的节日里,成百上千崇尚旅游的人往花亭湖蜂拥而来。他们行前对花亭湖的风景多少有些了解,这当然得之于新闻媒体和旅游机构的宣传,说不定他们还是某个旅游团的成员,手上被赠与一张花亭湖旅游图或旅游指南。如龀,在游历的过程中自然会方便得多,心情也会愉快得多,最终他们也一定觉得不枉此行,心愿足矣。他们回去后会向那些还没去过花亭湖的朋友兴致勃勃地介绍一番,当然还有些擅长笔墨者照例要写些文字,极状花亭湖秀美之景,抒发赞美之情,深表陶醉于山水的情趣。花亭湖的水就这样迎来又送走一个又一个过客。过客过矣,而谁看到,它自身仍然一直在花亭湖以其独有的姿态在荡漾——喧闹只是一种表象,而花亭湖水内心仍然是独立而安静的吗?
我游历花亭湖与旅游团成员多少有些不同。太湖县是我的故乡,花亭湖我对它早有所闻,那时当然还不知道它是“天下第一禅湖”,甚至根本就不曾听说什么是“禅”。我第一次去花亭湖是在二十年前,那时当然还称花凉亭水库,我和一位同学陪我父母去秋游。由于许多因素的限制,我们只在水库大坝上来回走了几遭,没能乘船到水上去。我父母之所以执意要来一趟,其实是另有意图。早年他们都在曾名盛一时的安庆六邑中学就读,抗战期间,六邑中学迁址太湖县姜家岭,校址就在今日花亭湖西岸一公里处。父母在水库大坝上来回走动时,目光总不觉朝校址那边遥望,神情充满了沧桑感,在深秋浩茫水光的衬托下,那种沧桑感显得更加深刻。我和同学都很年轻,对于那爿汪清水,我们更多关注的是广阔和纯净,内心涌动着一股激情充溢的青春情怀,但父母的那种沧桑感,还是让我对那广阔而纯净的花亭湖水有了一种别样的深刻的记忆。而广阔纯净和沧桑的交融,已让我感到水并不完全只是水了。
因此对于我来说,这次与几位朋友相邀游历花亭湖之前,便有一种故地重游的喜悦。实际上这么多年我与花亭湖亲近的机会真的是太多了,但为什么我总是一次次将机会放走?一次次地“错过”机会?这次我一定要去看看花亭湖,似乎因为这是一个法定的长假日。在昏天黑地的酒桌上,有人说到了与节日紧密相关的旅游的话题,说到“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愿望才被一下激发起来,同时感到喜悦。喜悦的心情常常因为突然而至的美事而产生,但我内心清楚,我这一次愿望的被激起和喜悦心情的“突然”产生,一定不仅仅是因为节日以及那个关于“旅游”和风景的话题,我与水或者说并不完全是水的水久违了,与年少的青春情怀久违了——在我的坚持下,我们乘一辆小车从太湖新城直上花亭湖码头大坝。就在下车后的一刹那,我竟感到有些手足无措,故地已不再是“故地”了,整一溜的码头大坝上车辆人流涌动,人声鼎沸,十分热闹,坝边排列着众多的饭店、商店和各种小卖摊点,店主不停地吆喝着生意,游客则兴味盎然地和店主们讨价还价,购买旅游纪念品。再望下边,码头上停着无数船只,有机帆船,小木船,更多的是快艇,在等待顾客光顾。湖面上,一些船只正载着游客游弋或飞驰,令人看了眼花缭乱——花亭湖真的已成为著名的旅游风景区了!
我正呆着,早有朋友在码头边租了一艘快艇,我一脚踏上去,快艇便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开艇的壮汉很快稳住艇,叫我们先穿上救生衣。我一听不觉有些紧张,半天穿不好。船主见我有些慌乱,连说坐快艇很安全,穿上这个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但当我好不容易穿好救生衣,反倒有一种恐惧感,这当然不是担心肉体生命会面临危险——我坚信船主说的话是有十足的把握,我的身体此时会是百分之百的安全——但“救生衣”这东西和它的名字很特别,叫人无端地想起身体之外或之上的一些古怪的事情,生命、命运、灵魂、世界甚至宇宙等许多的词语一下充满在了我的大脑,当然还有禅,我对禅学少有研究,但知道当初禅宗“拈花一笑”和“衣钵真传”的典故,以及二祖慧可在这花亭湖边的狮子山设立道场讲经弘法的故事。而禅到底是什么?禅与我们芸芸众生又有怎样的关联?我不禁贴近面前的花亭湖水,欲从中找出答案,但水清清亮亮,似与我对视,却无语。我越看越发想不明白了,也许正如典故中的佛祖所言,禅,乃“……奥妙心法,能够摆脱一切虚假表象……其中妙处不可言说”。
没容我多想,快艇便开动了,速度快极了,让人有一种飞翔的感觉。快速的好处是让人很快就能抵达目的地,但这是以忽略过程为代价的,在许多时候,经历过程或许比抵达本身更为重要,就像此时我们乘坐快艇飞驰在花亭湖的水面上,还没让人享受与水足够的亲近,便从它身上一掠而过了,这是不是一种遗憾和缺失?而浸透禅味的花亭湖水又会对此做出怎样的诠释?瞬间,我们就抵达了湖中的第一个景区情人岛,这是个令人想入非非的地名。这个岛当初只是大山向旁边随意伸出的一个小指头,属于大山的一部分,但它现在成了伸向花亭湖中的一个半岛,并被人很拟人化地称作情人岛。这名字的含义是说这岛是花亭湖的情人,还是说它是个宜于情人相会的地方?这两者意义差别很大,不过,我没打听和细究。我只注意到,情人岛已得到了很好的幵发,建有宾馆餐厅,搭了廊桥,培植了花圃,架起了秋千……不仅是情人岛,在我们后来游历的几个湖内景区,比如千缘山庄,金地岛,还有月亮湾等,都无一例外地被开发得很精致很幽雅,并极具地域风情。这些景区自然是游客们必到的,他们乘坐快艇从一个景区到另一个景区,而花亭湖的水则照例从他们身边飞掠而过。
我们游完了事先安排的最后一个湖面景区,返回码头,从另一条山路很快抵达了湖边凤凰山上的西风禅寺。西风禅寺如今已被列为整个花亭湖风景区的一个景点,实际上西风禅寺的存在要比作为旅游风景区的花亭湖早得多。据《太湖县志》记载,它建于唐代,为禅宗五祖的道场,唐代诗仙李白、宋代诗人黄庭坚、明哲学家王守仁,还有当代杰出宗教领袖赵朴初等名家圣哲,都曾在这里留下了足迹或诗篇。在古寺前,我寻找着前人的足迹和踪影,一块奇石,一棵古松……那上面似乎都有,又似乎都没有,具象可见的是我们自己投在山和树之间的身影,然而在古寺之光的映照下,这具象的身影却恍惚地显得不真实。就在这恍惚间,有人提议在古寺里求上一签。我心底虚怯地对寺里的老和尚说,我中午喝酒了,我这样也能求签吗?老和尚说,酒肉穿肠过,只要你心诚,没有不可以求的。便求,却得的是一下下签,我迷惑地望着老和尚,老和尚笑而不露地说,也许真的是因为你中午喝了酒吧?
老和尚前后说的话似乎充满了悖论,我琢磨着,又联想着典故中禅祖所说的“一切虚假表象”及其含义,不觉又将视线投向山下远处的花亭湖和湖水,湖面上仍有飞驶而过的快艇,快艇行得十分安稳,但我不知怎么还是想起了救生衣。救生,救生,我脑海里又不时响起警示声,后来我们从古寺下山了,但这种警示声总在我心中频频回荡,挥之不去。
行文至此,忽感觉到并未对花亭湖的景区尤其是花亭湖的水做很必要的细致的描述,但我想描述往往苍白,何况在前面已提到,巳有许多宣传材料和一些擅长笔墨者在其游记中于此已着墨不少了,这便使得我有充足的理由在此省略对它们的描述——黄昏时分,小车将我们送回太湖新县城,在小车开动的一刹那,花亭湖的水瞬间成为了背影。我忽然想起,我还没打听过花亭湖到底蕴存着多少水呢!也许,大多数游客都会忽略这一问题,又想:纵或有人留意于此,但花亭湖所储存着的水容量,仅仅只是具体的容器所准确测量出来的那个数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