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父亲,我总会想到家,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和“家”就是同一个概念,是人的同一个根。我这里说到的我的家,自然是指村子里那幢有着几十年历史的老屋,如今这老屋早已伤痕累累了,但父亲和母亲仍然住在里面,他们和老屋相互衬托,成为村子里的一道风景。其实,他们有许多地方可以选择居住,但他们就是舍弃不了这个“家”,也许在父亲的心目中,这幢历经沧桑的老屋才是他的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在父亲八十高龄时,他甚至亲自动手,将老屋修缮了一番。当我那天回家站在父亲给老屋铺的水泥地面上时,我深深地感到这个“家”仍然是那么温暧,那么坚实。
我知道,老屋饱含着父亲的心血和汗水,浓缩了父亲的生命。在这个“家”里,父亲曾经不堪重负,同时又顽强地坚守。我在这里无意介绍父亲的简历,但在父亲生命旅途的那一道沟坎则有必要说明:在1958年那个特殊的年份,父亲因为正直的秉性,说了几句真话,从而酿成了一桩冤案,被革职遣乡,从此,父亲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开始重新塑造自己作为农民的角色。父亲在塑造这个角色时的难度可想而知,各种农活他必须从头学起,就像村里人说的,他必须从一根“犟扁担”慢慢打磨成一根“软扁担”,同时,由于我母亲在外地工作,父亲在家必须既做父亲又做母亲。当然,这还不是父亲不堪重负的主要方面,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父亲还不得不承受着外界对他心灵的种种不公正的剌伤。但是,父亲依然秉性不改,面对世事,他仍然在思索,在灵魂上拷问。这种拷问,表明他的意志并没有被击垮,而拷问的结果,只会给他那颗坚守良知的心灵带来煎熬和苦痛。
然而,正因为有了父亲,这幢曾几乎被遗弃的老屋,重新成为了一个完整的“家”,充满了生气,充满了真正的家的气息。在这个家里,父亲是绝对的主宰,享有绝对的权威。一年到头,父亲魁梧的身影在那道门槛里进进出出,将生活必需的东西弄进家里,将一些生活的杂物清除出去。盛夏暴雨时,天井里积满了雨水,父亲弓起脊背,疏通水下的通道;冬天的夜晚,父亲用一盆炭火,把寒冷的风阻挡在外面……正因为父亲这进进出出的高大魁梧的身影,使得他的几个儿子的目光总是向上的,许多年后,在许多往事被时光简化了,我们记忆的深处仍然清晰地刻着牵引着我们目光向上的父亲的身影。
父亲属牛,许多年来,母亲常常说父亲真的像一头牛。母亲的话语里,更多的是透着赞赏的意味,同时也包含着让我们听了感到温馨的嗔怪在那些年里,父亲承受过的东西到底有多少?那些被他所抵抗之物到底有多坚硬?也许只有父亲自己清楚。生活总是那么具体,记得那个夏天,父亲顶着烈日从几十里外的大山挑柴回来,眼睛被汗水全部蒙住,他把柴担一丢,就几乎瘫坐在地上。那时年幼的我竟觉得好玩,好奇地问父亲眼睛上怎么有那么多的水。父亲骂了我一声,而后说:那是汗,你都不认识!父亲教我认识了汗,而我也渐渐从父亲的汗水中认识了父亲。我还记得,父亲那些年很少能睡得安稳,他就是在睡着时,眼睛也常常开一幵,并自言自语,没有谁听清他在说什么。这让我常常产生错觉,好像父米睡着也像醒着一样。
父亲总是将许多东西埋藏在心底,他以一种沉默的力量教会我们生活。但父亲又始终是清醒的,也是达观的。他深知,人生是不确定的,许多事情是不可把握的,而在这不可把握中,却能最大限度地把握住自己,也许这就是人生的真谛!从通常意义上说,父亲是不幸的,但在不幸中,父亲却有属于他自己的幸运:在他蒙冤时,“上面”的人要我母亲与他划清界限,那时许多他们熟悉的人其实都真的那么做了,但我母亲顶受住了巨大的压力,一颗心始终与父亲相依,与父亲一同牵手走过那段风雨人生,至今仍被他们的老朋友们传为佳话;随着岁月的推移,我们兄弟几个都长大成人。也许正是有一种忠贞的爱情和对未来的希望的支撑,才让父亲在不堪重负中坚守了下来。更为幸运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的冤案得以平反,恢复了工作,但那时父亲已力不从心了,很短的几年后,父亲就不得不离休了。
也许这对父亲来说并不是遗憾,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承受与坚守,在于生活本身的拥有。离休后的父亲和母亲一起重新回到了老屋,也回到了他们精神的家园——家园之于父亲,具有永恒的意义。岁月造成了父亲的不幸和幸运,父亲与这些经历像是存在一种宿命的关系。但正是经受了这种不幸和幸运,并从这不幸和幸运中走过来,才有了一个真实的父亲,才诞生了“父亲”这个词的意义。而今天的父亲也一定会觉得,他八十多年的人生历程,无悔,也无憾,十分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