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荒谬是一种遭遇
33509100000002

第2章 旧式爱情

外公从监狱回来那年,村里人都料定外婆会唾弃他,会像对待一条流浪狗一样撵走他。

五十多岁的外公满脸沧桑和愧疚,颤巍巍地佝偻着背,全无了十年前那种唯我独尊的魄力和不可一世的骄横。他在村口踟蹰煎熬到天黑,才抹下脸走近那座风霜斑驳的老屋。

舅舅铁青着脸,“啪”的一声关上油漆剥落的大门,把黑暗冷漠和更多的羞愧留给门外的外公。外公在夏季冰凉如水的夜色里伫立成一尊落泪的雕塑。就在他转身离去的瞬间,那扇破门“吱吱呀呀”极不情愿地打开了,舅舅狠狠地望着他如同望着深仇大恨的敌人。舅舅身后,是半跪在地满脸泪痕的外婆。

那时候正值夏忙,龙口夺食的当口。第二天公鸡还没打鸣,外公就摸黑起了床,拉起架子车,腰里绑着纤绳挂上磨得寒光森森的弯月镰刀下地割麦子去了。骄阳似火灼烧大地,整整一天外公被烈日舔噬得褪皮了一层焦黄的皮,居然割了一亩地。晚上一倒在炕头上,他就浑身烧得像火炭,又拉又吐弄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外婆惊慌失措地迈着三寸金莲连颠带跑,为他擦洗污秽端药倒水,黑天半夜心急火燎地给他请大夫。舅舅内屋的门始终紧闭着,外屋的闹腾全当没听见。舅舅心里积怨太深。

以后的日子,全家大大小小除了外婆谁都冷眼看外公,舅舅甚至不让孩子叫外公一声“爷爷”。十年的监狱生活击溃了外公的骄傲,也摧毁了他的健康,稍有不适他就整宿整宿闹腾,常常折腾得外婆擦屎端尿伺候左右。外婆越发憔悴不堪,原本消瘦的脸越发削尖,脸颊掏空了似的深陷进去,灰白的头发里蹿出了缕缕银丝,于阳光里闪闪发亮。只是,外婆的眼睛前所未有的焕发光彩。妈妈说,外婆一辈子熬到今天,终于能守着外公了,心里踏实。

外婆一生几乎是守着活寡,即便是外公入狱之前那些年,也是孤零零独守一盏青灯。

那时候外公是富豪公子,祖上广置田地,多处开办商行。外公由此放荡不羁,常常两三年呆在城里不着家。就连外婆为他生继承香火的儿子,他也不回乡下看一眼。外公的绯闻不断从四面八方汇进外婆的耳朵和心里。三十多岁的外公,爱上一个大他十岁的寡妇,那女人风骚妖治、厚施脂粉、嘴唇涂抹得像生吞了猪血,叱咤风云、精明能干的外公偏偏爱上了她。外公对她言听计从,百般宠爱,为那女人的儿女买房置业,却忘记了自己血肉相连的子女。乡下的舅舅妈妈穿着破破烂烂的旧衣服一天天长大了,有人就劝外婆到城里管管外公,恰逢外公有病,外婆把儿女送回娘家就去了。外公对于她的到来倒没有说什么,叫人安排她住下就置之不理了。于是外婆就能常见到一张脂粉掉渣的油彩脸和一双舞得生风的绣花鞋。那女人常去外公的商行,拿东西就不说了,还指手画脚教训伙计们,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外婆总是低眉顺目侍立一角,倒像是个仆从。妯娌们看得气不过了,就教唆外婆痛斥那女人,外婆依然忍辱负重不声不响,大家恨得打掉牙齿往肚里落。有一次大家精心策划让外婆这个真正的女主人出面干涉那女人拿东西,待那女人出言不逊大家就借口拾掇她,好出口恶气。好不容易外婆才蹭到那女人跟前,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大家躲在门后摩拳擦掌,心情激动地想象怎样措辞怎样出手,才能将那“油彩脸”羞辱得淋漓尽致体无完肤,把大家连日来憋在胸口的窝囊气舒畅舒畅。直到有人等得嗓子眼冒火两腿发麻,忍不住跑出来侦查,才发现外婆呆呆地站在柜台前满眼泪水,嘴角抽搐着。那女人挑足了货物瞧也不瞧她一眼,旁若无人春风摆柳舞动绣花鞋走了。大家被气得半死,谁也不想理会外婆了,有的干脆把一肚子火气一股脑发到外婆身上。

那女人后来到底被大家修理了一顿,外公为此大发雷霆,柔弱惯了的外婆却一身包揽罪责,自然没逃过一顿皮肉之苦。外婆在大家的叹息与泪眼里,带着满心的伤痕回到乡下家里。

后来外公在生意场上翻了船,家道中落,外婆满以为这下可以安安静静过日子了,外公却倒卖烟土进了大牢,一去就是十几年。有人劝说外婆,守着个心里没你的放荡男人太吃亏,改嫁算了。外婆摇摇头,很坚定的样子,就有人说她傻。

妈妈那时候已经懂事了,常见外婆在黑夜里默默地坐着,黯然伤神,一双粗粝干枯的手轻轻摩挲着一方红锦缎。那是她结婚时的“红盖头”,外公亲手为她选的。年少时的外公英姿飒爽、才华横溢,常常以富家子弟的洒脱与风度出现在外婆眼帘。外公爱上了青丝如云明眸似水的外婆,经常瞒着家人私下去看望她。村里的驼背爷爷讲,每年桃花红时,常见外婆发髻间一簇馨香四溢粉嫩嫩的桃花,醉心的粉红将一张玉琢的脸映得生机盎然。外公就伫立在桃林深处,深深地含着笑,望她。那时候他们瞒着家人爱得如胶似漆,两手相牵发下海枯石烂千般愿。但是门不当户不对遭遇家长极力反对。最后外公以绝食相威逼,他们全家上下守着这独苗公子慌作一团,最后不得不把外婆请进门来。外公躺在病榻上气息奄奄,一看见外婆竟然一跃而起拥着她大哭。老人们就骂这是伤风败俗。后来外婆进了外公的家门,她的美丽善良、勤快贤惠竟很快把一家人征服了。大家最赞叹她凡事能“忍”,什么委屈忍忍就过去了。这最大的优点后来却葬送了她的爱情。她什么都依着宠着外公,外公反而开玩笑说没个性的女人没味儿,教她怎么发脾气使性子。少年夫妻笑笑闹闹倒也过了两年幸福时光。后来外公经常出门谈生意,夜不归宿地冷落了家也冷落了外婆。“男人家贱,不经惯的。”好心的婶子就告诫外婆,让她防着点,别把外公惯坏了。外婆笑笑,并不当真,心里揣着年少时的山盟海誓,有什么委屈忍忍就过去了。这一忍,就忍了一辈子, 忍了一火车也载不完的辛酸和苦楚。

或者,外婆用来维系一生的,就是年少时绽放在桃林里的甜蜜温润的爱情吧?

外公去世那年,外婆一下子跨了,仿佛一生的灾难堆积到今天才令她不堪重负。她躺在炕沿上不吃不喝,浑浊的眼睛里满含泪水,嘴巴里反反复复念叨一句话:“你又走了,你又走了……”

那一方红锦缎, 被她紧紧抓着,贴在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