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逆光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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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守望麦田的瞎子(之二)

[遇见的时候,仿佛时光飞逝]

多年之后,我在大街上遇见许晴晴。

那是在我们这个城市的兴宁路步行街。我正赶着去电视台完成节目的录制。然后,我被一个胖女人撞了个满怀。

我意识到自己因为陷入思考又撞上别人了,所以说了对不起。

我感觉我撞上的人应该是个男人,因为对方很强壮,像一堵墙。

没想到抬头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个胖墩墩的女人。胖墩墩的女人有一张圆圆的脸蛋。然后那个胖女人露出了灿烂的笑脸,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胖女人惊讶道,木橙,怎么会是你呢?

我惊讶说你认识我?可是我感觉我不认识你呢。

这时,有个胖男人从胖女人的身后晃了出来,闷声闷气问胖女人这是谁呀这是?我看到胖男人的身材也不比胖女人差多少。

一下子遇见两个胖子,而且我还是撞上了人家,我想这下子我是要吃亏了。

可是胖女人对胖男人说,他是我同学,他是我们班的木橙。

胖女人问我,木橙木橙,你忘记我了吗?

我说我真的记不得了。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记不得了,我还故意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脑袋。而后胖女人接着说,木橙木橙,我就是许晴晴。

我仔细看着面前这胖女人,狐疑道,你就是许晴晴?

是我,还有假?我就是坐在你后面的许晴晴呀。胖女人黯然说,我只是变胖了,连你都不认识我了。

面前的许晴晴我不认识,但坐在我后面的许晴晴我认识,而且还认识深刻。

所谓认识深刻,就是那些事情在记忆里挥之不去。许晴晴,那是很多年的事情了。那时候的我们还是十七岁的年纪。许晴晴是我们班上的班花之一。可是现在的许晴晴无法与那时候相貌美丽的许晴晴有效连接起来。

后来我说,你好你好,你就是许晴晴呀。

我想我是记得的。

我记得的,不只是许晴晴,还有那么多年轻的面孔,他们从陈年的阳光下走过来,哗啦回到了西乡塘大道上的时光。

[下午三点一刻的课堂]

我正在为历史课本上八路军和***军队联合抗战的事分心,忽然有个纸团飞到了课本上。

我知道这纸条是谁扔过来的。

打开纸条,看到熟悉的像八爪鱼一样的字迹。

木木,放学了我们一起回家,好么?朵朵。PS:同时这也是阿奔的意思。

还没把纸团收起来,下课铃声就响了。学生们闹哄哄飞奔出教室,仿佛得到彻底地解放一般。

忽然,有个人从后面迅速地伸出手来,迅速夺走了我手里的纸条。那个人看了看纸条,悄悄说,呀,木橙,这是谁给你的纸条呀?那个人还说,呀,是朵朵给你的?

我转头,看到一张秀气的脸。

那张脸上,眉毛细细的,笑眯眯的脸蛋上隐约看到青春痘。

这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许晴晴的面目细节。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张脸那么好看,甚至可以用精致这个词来形容。

我想起来了,用精致这个词最多的是历史老师。

历史老师是个谢顶的男人,脑瓜上一片光洁的智慧之光。历史老师说,景德镇的景泰蓝是世界上最精致的瓷器。历史老师痛心疾首说,CHINA从哪里来,CHINA从景德镇的瓷器来。

我忘不了历史老师把CHINA说成拆啦。因为历史老师操着一口方言浓重的普通话。于是,历史老师的口音就变成了,拆啦从旯里来?拆啦怂醒德肾的嗣戏来。

一想到这里,我就捂口笑了。

许晴晴说,木橙你笑我。

经许晴晴这么一说,我就不大好意思笑了,我说,我没有。

许晴晴说,你明明是笑了。

一向木木的木橙竟然取笑许晴晴,事情一瞬间就传开了。许晴晴是什么人物?班花。还有呢?许晴晴是八职校厨师班大龙的女朋友。

朵朵在下课回家的路上说,不好,木木,你惹了许晴晴,以后你吃不了兜着走。阿奔也说,其实事情也没那么严重,朵朵,你就不要吓木呆子了,他不是我,承受不了。

朵朵说木木你别怕,那大龙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三个人一样能对付他,然后朵朵对阿奔说,是不是呢,你说是不是呢笨蛋。

之后我听说,那个许晴晴的男朋友大龙,曾经拿着上课的菜刀把老师赶出教室。

再后我还听说,那个许晴晴的男朋友大龙,不只是把老师赶出了教室,还活劈了一个学生,让那学生在GX区医院里住了大半年。

阿奔说,他们净是胡说。

朵朵说,大龙没有这么厉害,大龙最怕的人就是许晴晴。

事情不了了之的时候,我在一个值日里,看到教室外来了一个小胖子,那胖子在窗户那里闪了一下。

许晴晴,许晴晴。

教室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和不会说话的桌子和椅子。

之后那胖子又在窗户那里闪了两下。

许晴晴,许晴晴。

我实在是受不了那胖子像破锣一样的叫声,于是我没好气代许晴晴回答,许晴晴回家了。

然后我就一心一意扫地。

对于公共卫生,我干得很起劲,一点都不敢马虎,嘴巴里还哼着哦喔给我一杯忘情水让我一夜不流泪,然后有个巴掌在我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吓得我从地上跳了起来。

回过头的时候,发现不是朵朵,内心有点失望,然后我感觉到我的脸热热的。

我说,许晴晴,怎么会是你?

许晴晴笑眯眯地,眼睛还真漂亮,像RB卡通动漫里的美少女的眼睛。许晴晴大概知道我在盯着她的眼睛看,然后冷不丁问我,哎,你看什么呢?

我说我没看什么,真的没有。其实说这话时,我心里难为得要命,很想夺路而逃。

许晴晴问我,刚才教室外边的人呢?

我大模大样装做没事说谁呀,刚才我只看见一个小胖子呀。

许晴晴说,就是他。我问他是谁,然后许晴晴说,还能有谁?就是那个大龙呗。

[那一刻,我感觉天空像火烧红的一样]

又是另一节历史课,这一次,我们那个谢顶的方言口音严重的历史老师讲到开国大典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历史老师说,毛泽东主席是新中国的领导者和奠基人。只是,我听着听着,就变成了毛舌通主集是新中国的领讨舍和奠西伦,所以又偷偷笑了。

我在偷笑历史老师的口音的时候,一个纸团从后面扔了过来。纸团当然不是朵朵同学的,因为从方向来判断,是我后面的许晴晴。

许晴晴在纸条里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上历史课总是发笑,嘿嘿。一看嘿嘿这种声象词,我就联想起许晴晴漂亮的笑脸。

后来朵朵就说,一看你木木就知道是被许晴晴的脸蛋迷住了。唉,男人呐。朵朵同学感叹道。其实在朵朵感叹的时候,我很想对她说,其实你的笑脸比许晴晴还好看。

可是一直到后来的后来,我都不曾说出,朵朵,其实你比许晴晴还好看。

这一次放学,我没有和朵朵阿奔一起走,因为许晴晴要和我一起离开的校门。

一离开我们的校门,我就发现我后悔了。

我想起了一个潜在的可以给我带来灭顶之灾的厉害人物。那个人,就是八职校的混蛋,未来的厨师大龙。

可是后悔有时候是没有用的。

因为想后悔的时候,小胖子大龙已经来窜到我和许晴晴的跟前了。

小胖子用胖乎乎的手指头指着许晴晴,又指着我说,那个谁,你跟着她干什么?

大龙的口气是恶狠狠的,仿佛在许晴晴身边的男孩子都是他的情敌一样。对于这种自大的家伙,按照我爸爸的说法,就是先拉出去毒打一顿,然后再枪毙。这是很爽的感觉。但后来,我的感觉一点都不爽。

因为,恶狠狠的小胖子冷不防地,忽然朝我的脸挥过来一拳。

我几乎是惨叫着捂住了脸庞。然后我听到许晴晴说你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然后我又听到小胖子说我不干什么,我就是不想让他接近你,我可是注意他很久了。

妈B,你给我滚!许晴晴跳起来大叫。

许晴晴想把我捂在脸上的手趴开到底怎么回事,我说没事没事我真的没事。许晴晴心疼看着我说如果你真的有事我就杀了他我就真的杀了他。

许晴晴蹲下来说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呜呜。

许晴晴看到我痛苦的样子哭了。

是朵朵找了跌打酒来给我散淤伤。在朵朵房间的小镜子里,我看到了一张一半白色一半青色的脸。我说我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青面兽了呢,朵朵说木木你别动木木你别动。

朵朵很耐心地一遍又一遍给我擦药酒,我就盯着朵朵的手指和眼睛看。

看到最后,我发现朵朵看我和许晴晴看我的眼神非常相似。

都是心疼的眼神。

朵朵说,刚才被那死胖子揍的感觉疼么木木?

我疼得呲牙裂嘴,当然,疼死我了。

然后朵朵又问,英雄,怎么个疼法?我就很浪漫地说,感觉天空像被火烧一样,头顶的天都被烧红了。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接近,并不代表喜欢]

阿奔说,木木,你被那死胖子揍,是活该,谁叫你和许晴晴接近。许晴晴是老虎,老虎屁股摸不得。朵朵冲着阿奔说道好啦好啦,别怪他了,他那么难过,如果你有种,帮木橙把那死胖子揍了。

听到朵朵这么一说,阿奔也就怏怏的,没了气。

我说,我没有,其实我和许晴晴什么都没有。

谁都知道我和许晴晴什么事情都没有。别人眼中的我只是一个木木的男生,一个嘴巴上正在长出胡子的男生,一个上课为了掩饰自己是近视眼而眯着眼睛看黑板的男生。这样的男生在校园里一抓一大把,他们就像野草,畏缩在墙角几乎不被注意。

自从被死胖子大龙打了一拳后,许晴晴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和我说话。

其实我想,这没什么,被人家揍,是自己找的,我一点都没有责怪许晴晴。

如果是阿奔,他会怪许晴晴。阿奔说许晴晴完全可以阻止事情的发生,但许晴晴没有。朵朵对于这个事情,只是睁着大眼睛不说话。

他们是我最好的两个朋友。

我们一起骑着飞鸽牌自行车回家,一路上都是我和阿奔较劲,朵朵被我们甩在了身后。朵朵被甩在身后的时候,阿奔就没头没脑问了我一句,木木,朵朵很漂亮,不是么?

我说我感觉不到,朵朵漂亮吗?

然后朵朵就追赶了上来,气喘吁吁说,你们两个嘀咕什么呢,两个人面兽心的坏蛋。

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把朵朵当女生来看,不是么?

如果不是在我家楼下的三角梅花墙下面遇见许晴晴,我早就已经忘记了过去那些不愉快。可是,许晴晴忽然在我家下面出现了。

许晴晴说,木橙木橙,对不起对不起。

许晴晴说很久以来就想对我说这句话了,可是你一直躲得远远的。许晴晴说木橙木橙,我是不是个坏女孩?我说你不是,不是的。

然后我叫许晴晴到我家去做客,她在我的房间里看到各种形状的仙人掌植物,然后问我,木木,你还是恨我的吧。

我说,我没有恨你。

许晴晴惊讶道是真的吗,我以为你恨我呢。

我说我不恨,一直。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恨,因为脑子里总是许晴晴的眼睛。好看的眼睛,像RB卡通里美少女一样的眼睛。这事之后,这双有长睫毛的眼睛就经常在我的眼前晃悠了。

许晴晴在我跟前晃悠久了,别人就说,看,木橙爱上许晴晴了。

对于别人的误解,反应最大的是朵朵。朵朵在女生堆里为木橙辩解,不是的不是的,许晴晴的男朋友大龙还打了木橙,木橙怎么可以爱上许晴晴呢。

那些女生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然后她们笑嘻嘻问朵朵,哦,朵朵,你干嘛为木橙那么着急呀?

朵朵更是着急辩解,不是的不是的。

所以,有一次在西乡塘的清川大桥上,许晴晴就和我说,木木,你不知道,有个女生很喜欢你。

许晴晴一说起喜欢你,我就羞涩地想骑上自行车逃跑开。我害怕这个词,心里扑腾扑腾的,有点莫名其妙,像桥底下的浑浊的邕江水,总是搞不明白为什么一直流到南海才罢休。

[去往远方的麦田]

高二那年暑假,我有过一次疲惫不堪的旅行。

我爸爸说,回你外婆家那看看也好。我妈妈说,把你手里的书扔掉,回去帮姥姥收麦子去。

然后我就背了一个破包起程了。

我对朵朵说,我一路昏睡穿越了HNHB和HN感觉像梦一样。我对阿奔说,麦芒刺得我都想死了,那感觉太难受了。为证明我确实很难受,我拉上衣服让阿奔瞧一瞧我肋骨上的绯红色斑点。

看,这是麦芒的刺留下的。

其实那不是麦芒的刺痕,只是一个小镇上猖狂的蚊子给我的印记。

虽然我没去北方,虽然和爸爸妈妈,朵朵阿奔他们说的谎言都违背内心,但我想一切都是善意的。

后来很久很久了,我在梦里还看见一望无际的麦田。火车穿越麦地,火车经过的地方掀起一阵阵的麦浪,仿佛是电影镜头。我坐在去往未名异乡的火车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想,那个暑假我比朵朵和阿奔都幸运。朵朵被她妈妈逼着去学古筝,阿奔被他的老革命爷爷送进了科技馆英语补习班。夏天过去的时候,他们的古筝水平和英语也不见长,而我却在内心中拾到了一地的麦田。

我一直想忘记那个夏天,那个相当隐秘的永远不想被提及的夏天。我脑海里的火车咚咚前进,车厢里的我紧张得要命,我看到铁轨两边的稻田一片青黄,农人看到火车隆隆驰来,他们站直了身子,眺望着我们这列呼啸而去的火车。

许晴晴,你一定也看到那些忽然站直了身子,看到飞驰的火车的农人,对吗?

[榕树下的夏天]

多年以后我去榕山镇拍摄关于壮族歌圩的专题片。

走在榕山镇的青石板路上,雨后的青石板上有依稀班驳的身影。榕山镇文化站的人想给我们这些电视台的人做导游。他们说这是一个千年古镇,你们应该好好拍一拍的。我说我不需要导游,我对这里其实很熟悉。

榕山镇上有两棵高大的阔叶榕。那两棵榕树和小镇一样古老。其中一棵古榕是许愿树,树上缠满了红布。那些红布围绕着树干和气根,场面壮观。然后,我被那些红色刺痛了眼睛。

我想起了这棵榕树下的许晴晴。

许晴晴对我说,木橙木橙,你一定要在这里等我。

木木木木,你真的一定要等我呀。

时间哗一声仿佛又回到了暑假的某个午后。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夏天,那是一个总是想睡觉的夏天,我穿着去年买的旧T恤下楼去买小区大门口的可口可乐。

可口可乐,只要一块钱。多年后的葛优大爷在广告里说。我那时喝的就是那种可乐。

然而,我在楼下的那堵三角梅花墙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朝我走过来。

许晴晴,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我还在惊讶之时,我看到了许晴晴红肿的眼睛。就是RB卡通里的美少女的眼睛。而今,美少女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许晴晴,你怎么了?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许晴晴当时的样子。她蹲在盛开的花墙下面。受伤的天使,我后来想起这些很文艺的词。在小区的小花园里,受伤的天使许晴晴告诉我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让我在两天之后和她去了榕山镇。

榕山镇其实是许晴晴的老家。许晴晴能说一口流利的榕山镇的壮语。许晴晴用壮语对榕山镇计生站的医生说,他叫木橙,他是我的未婚夫。

榕山镇计生站那个瘦削的老女人自言自语,奇怪了,怎么看你们都还没有二十二岁的样子,怎么会有姓木的?

后来那个老女人给我一张单子,说,在上面签上你的名字就可以了。

当我颤抖着右手在单子上签字的时候,我似乎能感觉到我的脑子一片嗡嗡作响。我感觉其实榕山镇并不是许晴晴说的那么阴凉,因为我汗流浃背,几乎要中暑晕厥的感觉。

许晴晴进入白布帘子后面之前,微笑着对我说,木木,你等一下就好。

后来在等待的过程中,我站着站着就站到了榕树下。榕树下有个小摊子,我在那个小摊子前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块面额的人民币,我说,老板,给我一盒茶花。

茶花烟,YN产,五块钱一盒。

与君初相识,似是故人归。

我就是在榕山镇的榕树下,用汗津津的手,哆嗦着,抽了人生中的第一支香烟。

那个暑假过后,阿奔和朵朵都发现我抽烟了。他们说,木木木木,你变得真快,只是一个夏天呀。

是,一个夏天,一个榕树下的夏天。

[开往时光的火车]

后来的很多事情你还记得吗?我说,我是假装不记得了。

就像一个失明的人,就算看到光明,也说,我没看见。有些东西,有必要去忽略。那些东西是包袱,越走越沉重。

木橙一直是个好孩子,不是么?

在小区花园里,许晴晴深深责怪自己,木木,如果你和我去榕山镇一旦被人发现,你会被我害惨了的。

我沉默着,我微笑着。

其实我很想对许晴晴说,我早已经有去榕山镇看看的愿望。榕山镇,我在旅行书上看到过。我在书里想象着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感觉和心情。我甚至想象得到,榕山镇的星空绝对比南宁的清晰。

为了去成榕山镇,我和爸爸说,我想去外婆家过暑假。

爸爸妈妈给了我五百块钱。很多年前,五百块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我揣着被汗水浸湿了的五张人民币,对许晴晴说,我们走吧,去赶下午一点钟去榕山镇的火车。

后来的我都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那么勇敢。

这种勇敢,甚至比私奔的结果还严重。

那时候我知道私奔吗?不知道。几个小时后,我和许晴晴已经走在榕山镇的青石板路上。许晴晴说,木木,小时候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你相信吗?我说我相信。然后抬头的时候,看到小镇上空如血的残阳。

榕山镇计生站已经下班,所以我们决定住店。

榕山旅社。用铁皮做成的招牌,上面用红漆写的字体仿佛在滴血。房间里,白色床单上有以前陌生人留下的污渍。通风不好的房间,古老的风扇在头顶上疯狂旋转。那种疯狂的旋转,像一个自杀未遂的人的挣扎。

和许晴晴面对面坐在各自的小床上。然后许晴晴说,木木,我是个坏女孩,你会被我害死的,你知道么?

我说我知道,但你不是坏女孩。

许晴晴说木木,木木。我说干嘛呢?许晴晴说木木,木木,你知道宝宝是什么样子吗?我头也不抬,说书上都有的,我看了。许晴晴就笑了起来,说,木木,其实你不傻,你知道吗?

许晴晴还说木木,回到南宁我要请你吃饭。

然后我对许晴晴说,我告诉你,我不想吃饭,我只想要你以后不要理大龙了。许晴晴说你恨大龙吗?我说我不恨,我只是觉得他恶心。

我大声说,就是非常恶心。

许晴晴轻轻说,你就是,因为觉得,他恶心,你才来这里的,是么?

[多年后迟到的晚餐]

多年后的许晴晴已经变成一个胖女人。

算命书上说,胖女人有福气。所以,胖女人许晴晴有福气,她的老公也有福气。因为,她老公也和她一样胖。

按照许晴晴的说法,什么样的人找什么样的人,门当户对就是这样。

所以,他们一家都是胖子。

我在步行街上遇见许晴晴,然后许晴晴当场就对我说,木橙,我请你吃饭吧。

好,那就吃饭。我节目录制完成后,去了许晴晴定下的饭馆。我进入包厢的时候,竟然发现许晴晴的胖子老公没来。

许晴晴知道我的疑问后,说,木木,这餐饭是我一个人感谢你的。

许晴晴说,感谢你多年前陪我去榕山镇。

许晴晴还说,当年你和我多么勇敢呀,身上就带了一千块钱,竟然可以那样。

说到这个事情许晴晴很不好意思。我问,后来怎样呢?许晴晴说没怎样,就这样。我又问,大龙呢?许晴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飞了。

我也笑道,小胖子竟然被你飞了哈哈。

谁说不是呢?现在的许晴晴就是个骄傲的女子。她一定要为自己骄傲,因为,有个人曾经对她说,你会好的许晴晴,你一定没事的许晴晴,我们一定能回到南宁的许晴晴。

当时的许晴晴脸色苍白说,木木,我们都一定可以回南宁的,对吗?

我说我们一定,因为你还欠我一顿饭。

很多年之后,我真的吃上这顿饭了,所以我很幸福,我想我真的没有白去榕山镇。

后来有人说,有两个外地小孩在榕山镇堕胎,堕胎后还在小镇的旅馆里住了半个月。小镇上的人感叹道,这世道呀,这世道呀,太不可思议了。那些小孩子,都把我们这一生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原本是三个人的电影,只有一个人观看]

姜文的导演的第三部电影叫《太阳照常升起》。海明威老爹穿越时空来到中国的土地上,姜文老爹则在电影里叼着烟斗朝天开枪然后那些野鸟就落了下来。

保护野生动物,就是保护人类的明天,后来姜文导演还在以《太阳照常升起》为主题的公益广告里说。

我和朵朵去红星电影院看的这部电影。

我正在考虑和朵朵结婚,所以我们能像情侣一样人模狗样进入电影院。电影开始的时候,全场先来一阵阵的咀嚼爆米花的声音。朵朵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说,木木木木,你说,大学的时候,我们是在我学校的小礼堂看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吧?

很多年后,已经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坐在票价昂贵的电影院里看姜文的新作品。

姜文老爹朝房祖名小队长的头部开了枪。之后,导演姜文带着我们去了中国的西部与支援中国的苏联专家狂欢。

怀着身孕的疯妈妈哭着上了回家乡的火车。火车喷着白雾,乘着黑夜穿越戈壁滩。然后,火车停下来,婴儿落在了铁轨上。

那铁轨,怎么看都像很多年以前去往榕山镇的火车铁轨。那时候的许晴晴假装心情欢快,我一路都在看着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青黄色稻田和远方的山峦。后来,许晴晴在榕山镇计生站肮脏的小床上,让一块血肉模糊的东西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像一只白老鼠。在榕山旅社的房间里,面无血色的许晴晴说。

后来在回南宁的车上,许晴晴又说那句话时,眼睛望着汽车窗外的稻田,目不转睛。

所以,当疯妈妈抱着初生的婴儿站在火车上,朝着远方的黎明天际喊,阿辽沙,你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啦,他一笑天就亮了。疯妈妈反复喊着,我低下了我戴着鸭舌帽的光头。

阿辽沙,你别害怕,火车在上面停下啦,他一笑天就亮了。

我记得,许晴晴去榕山镇计生站的那个早晨,榕山旅社的招牌在清晨的光里还一片模糊,我轻轻爬起来,哗啦一声打开了阁楼上的木窗。

我看到1997年夏天的太阳瞬间喷薄而出。

阳光穿越窗户,洒在许晴晴还在熟睡的脸庞之上。

我看到,有一滴晶莹的眼泪,从1997年的眼角落下来,渐渐地**了旅馆的棉布枕头……

2007年10月24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