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光静好,屋子里却十分幽暗。
斑驳的黄铜香炉正散出青灰色的香烟,在透过窗缝的一道狭小阳光中,袅袅地升腾变化。空气微微颤抖,它便轻轻往边上一倚,犹如柔弱的女子,又像无可依靠的流民。
赵烈怔怔地躺在床上,紧紧盖着一床厚厚的锦被。被子的边角都被仔仔细细地塞着,严严实实地盖住了他的全身,只露出了他的头。脖子周围也都用皮毛衣物密密地拢住,透不进一点风。床前安着一盆炭火,燃得正旺。
赵烈愣愣地睁着眼睛,呆望着天花板。他的面容倒无甚异样,只是显得老而疲倦。他似乎已经策马征战了一辈子,却在这时候迫不得已将过去应该休息的时间全部一起补回来。旁人总会为此感到悲伤。一个昔日驰骋疆场,纵横万里的英雄,晚年却只能将自己小心地藏在被褥和炭火里,受不了一点寒意,总会让人唏嘘不已。
人们总会觉得,英雄最好的归宿就是战场。
赵烈会不会觉得,自己还不如在一场战斗中力战而亡呢?
旁人不能多问,因为这样的话题总会令人伤心。
赵烈呆呆地睁着眼睛,过了很久很久,才会眨一下。
门忽然被轻轻推开,刺眼的阳光与风一同闯了进来。
赵烈缓缓转过脸向门口望去,不由得眯起了疲惫的双眼。
“父亲。”赵玦说道,玲儿悄声走进屋子,他回手缓缓关上了门,“玲儿回来了。”
玲儿轻轻呀了一声,眉心微蹙,连忙跑了过去,俯身跪在床前,颤声道:“爹……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亏我还一点都不知道……”
赵玦缓缓走到玲儿身后,望着面带愁容的赵烈。赵烈笑了笑,说道:“玲儿,你能这么说我实再很高兴。我没什么大碍,只是多年在北边风餐露宿,积累了一身的寒气。平时又不知道调养,最近几个月又出了这么多事情,一下子熬不住了而已……等到天气更热些,我就能恢复过来了。”
玲儿两眼润红,说道:“只怕是爹爹诓骗我。”
赵烈笑道:“早先就请了素门的名医姜苍耳先生诊断了,他怎么会诓骗我?你不信,问你赵玦哥哥,他也是知道的。”
玲儿蹙着眉头,望了赵玦一眼,赵玦忙拍了拍她的肩头,说道:“玲儿不要担心,姜先生确实是这么说的。他开的方子也早就服下了,只要等天气更暖和些,父亲就能康复如初。”
赵烈又打了个哈欠,缓缓说道:“这也不挺好吗,趁这个机会赶紧休息休息,也省得我劳心费力。事情都交给这两个臭小子打理,也让他们锻炼锻炼。说起来,我很久没过过这么悠闲自在的日子啦。”
玲儿笑了笑,抹了抹眼睛,说道:“那我就只能盼着夏天早早到来,爹爹也能早日康复。”
赵烈笑道:“听玲儿这么说,我都感觉快好起来了。不知道你这大半年在魏恒伯伯那里过得怎么样?”
玲儿应道:“自从到了魏伯伯那里,玲儿见识了许多奇人异事。最后魏伯伯顾及我是女儿家,就让我跟随一线公子学习轻功和暗器,实再受益良多。”
赵烈微微笑道:“我听说过这个一线公子,传言他以一手银针行走江湖,发出银针的时候,就像一条细细的银线,变幻莫测,又仪态万方。你能跟随他学习,也是很好的。魏家的少爷现在怎么样了?”
玲儿摇摇头,说道:“魏家的少爷身体还是不好,几乎都已经走不动路了。他既聪明,又有胆识,实再太可惜……”
赵烈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曾经劝过你魏伯伯,何不续娶一房,好让魏家留有香火。说起来也是他的命数,幽燕之地向来多盗匪,州府的武官哪有这么容易做的?魏夫人一共三个孩子,老大在一次盗匪反扑中走散了,老二又早夭,怀魏平陵的时候又动了胎气,先天不足。只是自从魏夫人去世之后,他决意不再续娶,又辞了官职,招徕门客,一心一意经商致富,把孩子抚养成人。他多次派人寻访大儿子,始终无果,反倒让魏平陵这小鬼怨恨起自己,怨恨自己的身体比不上常人,拼了命地读书。他虽然嘴上不说,但魏恒还是发觉了,他又心痛魏平陵,才停止了寻找。”赵烈忽然顿了顿,长长地叹道:“我们俩每每谈论起这些事情,他总感叹也许是他早年狡悍嗜杀,虐待罪囚的报应。冥冥之中,自有公论吧……”
赵玦说道:“父亲和魏伯伯所为,都是为了国家社稷,黎民百姓。父亲在边疆多年也不致重病,未受重伤,我们一家又和睦美满,这就是上天的恩赐啊。魏伯伯虽然手段太重,不过相信也会有所补偿,说不准哪天,大公子就被找回来了。”
赵烈摇了摇头,叹道:“如果哪天真的把他找了回来,那才是魏家最大的不幸,也是魏平陵最大的不幸。”
赵玦听了,心中会意,倘若魏家大公子回家,势必成为魏家最好的继承人,而体弱多病的魏平陵既有机谋,又在众多门客中享有声望,两相比较,难免又有一番争斗,兄弟阋墙。赵玦不觉又想到自己和弟弟,不免又面露忧色。
玲儿叹了口气,说道:“这回玲儿回来,也是受魏平陵公子所托。”
赵烈问道:“他……他怎么了?”
铃儿说道:“自从晋王起兵以来,策门大弟子智化就一直为他出谋划策。魏公子为了阻挠晋王,在天眼发布悬赏,要取智化人头。结果没有一个成功的。魏公子就想请大公子或者二公子前去商量其他的对策。”
赵烈眉头皱了皱,说道:“是这样啊……”忽然他又笑了笑,说道:“这些事情你们自己定就好,只要你们出去时候跟我说一声,让我知道你们平安就行。”
赵玦说道:“父亲,自从舅舅起兵,我们在晋北雁门、云中、辰骖、定襄、鸿飞五郡按兵不动,一来我们戍卫边疆,不能轻易南下,二来我们的粮食给养依靠晋王,不宜与他交战,三来我们毕竟是一家人……虽然魏公子……可一旦我们帮助他,就等于和舅舅……”
赵烈笑了笑,说道:“这些事情你们决定吧。你办事稳重可靠,为人谨慎小心,我觉得你可以去走这一遭。”
赵玦说道:“我还是有些担心,弟弟容易冲动行事。”
赵烈笑道:“你不用担心,如今我们和朝廷联系断绝,大家又拥戴我们,推举我们赵家主掌五郡大小事务。但就算璋儿想做什么任性出格的事情,五郡的郡守们也不会答应。况且他也得考虑军中大小将官的意思不是?你就不用担心这个了。”他顿了顿,又说道:“走之前,去跟你娘说一声。”
赵玦点了点头,应道:“好的父亲。”
玲儿站起身来,望了赵玦一眼,又对赵烈笑道:“爹,那我也先告退了,保重身体啊。”
赵烈皱了皱眉头,说道:“你也……嗯……也好,去吧去吧。”他又缓缓转过头,微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门被轻轻推开的时候,陈筠的笔尖还是一颤。
她望着眼前细细密密的娟秀小楷,最后“逸”字的一捺却折了一折,数千字的《太虚清尘训》不免又要从头写起。她内心惶惑而不安,长长地叹了口气,瞥了一眼书架边上放着的真武大帝木像,把一纸经文轻轻折起收好。
她抬头望了一眼,微微笑了笑,说道:“玦儿。”
赵玦笑着,玲儿却从他身后快步走上前,笑道:“娘……娘,玲儿回来了。”
陈筠徐徐走上前,轻抚着玲儿的头发,低头望着她,眼里满是慰藉,又掺着忧愁,什么也没有说。
赵玦说道:“娘亲,我要和玲儿妹妹去魏伯伯那一趟……”
陈筠叹道:“玲儿才回来,就要走?”
玲儿轻轻抱着陈筠,在她耳畔柔声道:“娘,我和大公子很快就会回来的。只是魏伯伯家的魏平陵公子想要我们帮一下忙。”
陈筠拍了拍玲儿的头,悄声笑道:“还改不过来,叫哥哥就是了。”
赵玦笑了笑,玲儿也笑着抬起头来,说道:“是,娘,我和哥哥很快就会回来的。要不了多久,玲儿就可以长伴娘亲身边。”
陈筠说道:“好,那你们去吧,自己小心。”嘴里这么说着,两臂却抱得更紧了。
书桌上小小的略带锈斑的香炉吐着淡淡香气,屋子里没有风,也没有一点声音。
陈筠忽然松开双臂,转过身去,说道:“去吧,趁早……”
玲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说道:“娘亲放心,玲儿很快就会回来的。”
玲儿的心忽然颤了一下,是不是,她以前也这么说过?
春天到来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初放的花朵,翩翩的蝴蝶在明丽的阳光下起舞。贪玩的孩童总在迷人的风光中流连,到夕阳西下,才想起自己已经不记得回家的路。
她不愿去想。
赵玦收拾着包裹,叠了几件衣服,取了一小袋散碎银子,系在腰间,打好结,又用手拉了拉。又从床头拿出一根细长的竹筒,用力一拔,却是一柄长把的短剑。赵玦从武林大会回来后,就请父亲托人造了这柄剑。看上去似乎只是一柄手柄长了许多的短剑,其实手柄又可以节节伸长,变成一柄长枪。赵玦总想着有朝一日还会去江湖闯荡,到这时候才派上了用场。玲儿出神地在一边望着他,忽然说道:“晋王他……娘一定很难受吧……”
赵玦点点头,说道:“毕竟舅舅是不对的。朝廷中阉党作乱没错,但总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舅舅这样做,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未免太自私了些。”
说道这里,赵玦不免暗自叹息。他忽然想起了那些被晋王招募的江湖侠客,不知道现在的他们,有没有后悔走上当初的那条路呢?
没有旅者能够知道自己明天将会遇到什么。
自己呢?
自己是不是又要踏上旅途?
“你要出去?”
赵玦与玲儿一同向外望去,只见是赵璋倚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一截细小的树枝,左肩上立着一只肥大的黑鸟。
赵玦点了点头,说道:“魏伯伯家的弟弟有麻烦,需要我去帮忙。我不在的时候……”
赵璋忽然笑了笑,说道:“原来是他,你赶紧去吧,那家伙可是活一天少一天的。”
玲儿笑道:“二少爷还是这么喜欢胡说八道,谁不是活一天少一天的?”
赵璋哼了一声,说道:“你怎么知道就没有……”
“阿璋。”赵玦拍了拍赵璋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睛,“我不在的时候,事情就交给你了。凡事要小心谨慎,三思而后行啊。”
赵璋转过头来,望着赵玦,伸出两指丢了嘴中的树枝,微微笑道:“哥哥你放心,交给我吧。”
赵玦眉心微蹙,紧抿嘴唇,点了点头。
春天,阳光明媚,人正少年。
马蹄轻扬,银铃轻响。
赵玦迎着暖暖的阳光,畅快的春风拂面而来。
但他的心却一点也不轻松。
豹君城还在晋王的控制下,要是暴露了身份,难免要对晋王起兵作出直接的表态。于公于私,他都不愿与晋王为难,却也不想任朝廷节节败退。保持中立是无奈之举,却也一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何况对于赵璋,他还是隐隐有些担心。
赵璋为征战而生,但他不是。
他回头望了望玲儿,她的铃铛同马蹄一样清脆,像是枝头婉转的鸟鸣。
“玲儿,我不太明白,魏公子到底是叫我呢,还是叫我们两个里的一个。”赵玦大声说道。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扬起手遮挡阳光。
玲儿笑道:“魏公子说请你们两个里的一个,倒没有说到底是谁。他让我选一个,我就选你咯。”
赵玦皱了皱眉头,回首说道:“为什么是我呢?”
玲儿说道:“大公子你为人沉着谨慎,魏公子既然有要事相商,当然是大公子合适些。我总没有做错吧。”说着狠狠抽了一鞭。
赵玦顿了顿,似乎也没有什么错,应了一声便继续驱马向前。
黄昏。
即使是春天的黄昏,一样还是黄昏。家家户户都点上了灯烛,寂寞的风吹动街上的尘土。正是晚饭的时分,街上行人减少,一天的忙碌与辛劳之后,一家人一起其乐融融地享用一顿饱餐,就是生活最好的恩赐。
但街上总还会有人。
菜摊已被早早收起,几片宽厚的白菜叶却没有被收起,凌乱地散了一地。一个乞丐正蜷着身子,缩在一边。所幸天气还不算太冷,况且这里还有一个低矮的草棚。无论如何,要过一夜总算不难。
他挪了挪身子,在角落的草堆里找一个舒舒服服的位置,微微闭上了眼睛。虽然他面容枯瘦,和一身鹑衣相比,却一点也不脏,只是下巴和嘴唇上还留着胡茬,大约是因为他随身带着的小刀并不能总是把他的胡子刮干净。他从从容容地仰躺在草堆上,露出一脸满足而幸福的神色,仿佛他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北城门边的人总会看见他在附近出没。天亮之后,他总会拄着木杖,幽幽地背起右手,踱到城门边,坐在一株老槐树下,破碗在前头一放,两腿向前一伸,闭上眼睛就是美滋滋地一天。北门来来往往的行人客商,难免时不时丢几个铜钱,仿佛他就是豹君北城门的税官。日子久了,人们便唤他作了“豹君大人”。
近来战乱四起,豹君城虽不是前线阵地,但也免不了多出许多落魄的流民。他们的脸上带着不同凄惶的颜色,仿佛各自在叙述着自己悲惨的经历。豹君大人却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照旧和别人嬉笑打闹,如同他不是乞丐一般,又好像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豹君大人打着哈欠,躺在一堆小小的草堆上,长长地吐了口气,漫不经心地合上了眼睛。他好像一辈子都没有着急过,即使是夏季落了大雨,他也只是散步一般缓缓地走着,浑身湿透也全然不顾。
黄昏。
清脆的铃铛声如同解冻的溪流般缓缓流淌而来,马蹄渐缓。豹君大人微微睁开惺忪的睡眼,隐隐约约望见一对少男少女,正骑着马缓缓走进城来。豹君大人又打了个哈欠,好像一只懒洋洋的胖猫,瞥了一眼活物,却不喜欢,又把头扭向一边,闷头不语。
人正走过豹君大人身边,他又好像嫌恶这黄昏太过寂寞,断断续续地哼起小调来,似乎轻松惬意,好像对世事都已满不在乎,却在这渐暗的晚风中,显得孤独而忧伤。
赵玦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缓缓走过去,在他身前的破碗中放了小小的一锭银子,冲着他笑了笑。可豹君大人却连瞧也没有瞧他。
赵玦叹了口气,继续与玲儿一同牵着马向前走去,转过几条街道,远远地就已望见一道开阔的朱漆大门。深棕色的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
“弼君护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