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一进门就见母亲在大土灶上的大铁锅里“挖”猪潲，只“挖”两铲，就撸起衣袖，右手往桶里加洗米水，左手细细地抓捏那两坨米糠菜叶混煮的猪食，一边加水一边在桶里搅捏着，直到变成稀粥，母亲才甩甩手上的“粥”汁，满意地提上潲桶，往下面的猪圈走去。我诧异的问：“母妈！今天这么少呀？家里没谷糠了吗？够三头猪吃吗？”
“够了，两头阉猪上午死了，叫人抬到山上，扔了。也没人想吃死猪肉。现在只剩一头母猪，被折腾得也不想吃潲，过两天找屠夫来，便宜卖，卖一分钱得一分钱。”母亲边走边说。
“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我伤心地问母亲。
“唉！还不是被那帮‘土匪’驱赶，不听话一路打，在公社没人管没人喂。”
我也跟着母亲去看看那头可怜的母猪。猪圈就在我们睡房里屋的屋檐下。母亲放下桶，双手抓着半人高的木栏，一脚踩在木栏底下的横木上，侧着身子一腿就跨过木栏，紧贴木栏弯腰伸手提过桶，捡干净石槽里的稻草屑，桶里的稀粥就一倾而下泻进石槽。母亲嘴里发出“啰啰啰啰……”有节奏的唤猪声。孤零零的母猪懒洋洋地卧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听见熟悉的“开饭”声，它似乎兴趣不浓，一副好像并未饿的神态。母亲不停的啰啰声终于把它唤起来，嗷嗷的摇几下大耳朵，慢慢地站起来到石槽边，嗅嗅嗅，嗅好一阵才哆哆的吃，吃几口歇一下，又继续慢腾腾地吃。
母猪母猪！你在想什么呢？是在想念那两头死去的猪崽吗？你也会悲伤吗？你也会难过吗？你要听我的话，好好吃你的稀粥，长得壮壮的，鬃毛也要长得油亮油亮，就算主人要卖你，你也不能不吃食。主人也是迫不得已，你这副样子，母亲也没信心再喂你。心里想着想着好难过！为那头母猪还是为母亲？还是为我们？我不知道，我分不清。我立在木栏外，望着那头可怜的瘦母猪懒懒吃粥的样子出神，我陷入沉思。
可惜那两头阉猪，都喂大半年了，少说也有一百多斤的膘，眼瞅着喂到过年出栏。父母亲盘算着，到年底，就卖一头猪给我们作学费，再买些明年春耕的化肥和种子。另宰杀一头年猪，过年家里杀猪有猪下水吃，这可是我们平时一顿也吃不上的顶好的菜。我可盼着呢，脑海里立即浮现一堆美食：猪脚海带汤，夢卜猪筒骨汤，鲜味可口的猪血猪肝猪肺滚的大杂烩汤，炒得香喷喷的腰子和猪舌，辣椒炒肉片，大块大块的白薯蒸五花肉。想得我心痒痒，馋得口水都渗出来了。可是现在呢？唉！这一大堆美食瞬间都化为泡影。而且这几天早上也不见父亲拿那个大篾斗去鸭房，折腾后的鸭子被惊吓得没蛋可下。父亲说又要好好喂养一段时日才会产蛋。他打算赶鸭去其他村放，走走看有没有人想买鸭，有人买的话就全部脱手。不产蛋也要天天喂谷子不划算，耗不起那么多时间。他们的心有多痛，看看他们那愁眉不展的样子就可想而知。
我想不明白，放在稻田的鸭子，他们怎么会知道是我们家的呢？这四乡八里也不只我们家养鸭，鸭子通常都会天天赶去不同的稻田里觅食，也会去邻村，邻村的鸭也会来我们村。说不定又是哪个烂舌头的黑心鬼给他们指路。这些落井下石的小人太可恶啦！我家的那头黑黄牛也差点被牵走，因为是和邻居家共养，好几个好心邻居大婶苦苦求情，他们才网开一面，幸免此劫。
过了些天，邻村的屠夫过来用三百块钱把养了两三年的母猪赶走了。贱卖那头肚腩坠地的母猪，屠夫还左谈右谈才肯买。他嘴上嫌母猪肉不好吃没人买。但卖肉的老屠夫老行家，他肯定会有办法贱买平卖。母亲捏着三张大团结，赔着笑脸左一声谢谢右一声谢谢，连着说了好几声谢谢。“好心”的屠夫赶着猪吆啾吆啾，慢悠悠地走了。
那沾着母亲几年汗水换来的三张大团结在我们箱子里还没捂热，就被计划生育办的人罚走。有人打小报告，人家两女结扎，母亲是三女结扎，超生一个要罚款，见我们家实在也拿不出什么钱，特别放宽只罚三百块。这是什么计划生育？什么世道？简直就没天理。越穷的人家越盯着不放，有钱有背景的人就瞒天过海无人管。几年后，队里两个“两”女结扎户居然生出儿子，有一户还生两个儿子。真应了那句“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丝毫不差。后来，父亲得知人家都生儿子，脸气绿，肺气炸。父亲嘴里的“死蠢三八货”就被骂了怨了十几年，也没能泄下父亲心头的深深怨恨。
鸭子卖了。扔在山上那两头阉猪尸体没有挖坑掩埋，腐烂的猪尸被南风一吹，清新明亮的空气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久久不息。满目苍夷的家，胡乱凑合装上的木门总算还能关上，为我们挡风御寒。大卸八块的大木床经过父亲那双“天才木匠巧手”也基本稳稳当当，夜里挤着我们一家人而不塌。多么庆幸它是那么坚固，经得起摔，经得起扔，经得起拆，经得起敲敲打打。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我们盼望着能好起来。是啊！我盼望着。
父亲心里又有新打算：等暑假双抢季节一忙完，就跟老乡一起南下广州打工。只要有活干，挣几个月工钱回来过年。反正地里的农活主要就是收割晚稻，三亩多水田，母亲带着我们姐妹慢慢收也不怕。至于油菜能种多少算多少，没功夫种就让山上的旱地丢荒一个冬天。最紧要的事，就是要出去把学费，农药化肥钱挣到手，还有春节家里多多少少也要好几百的开销。算算家里这些那些，需要用钱的地方还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