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女儿错女儿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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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女儿错(十六)

初三級一个星期四的早晨,我照例在教室早自习,手里拿着语文课本心猿意马的朗读,眼睛却不时偷偷瞄窗外的小路。一条斜坡黄泥路被雨水冲得沟沟壑壑。高高耸立于路侧的枫树、喜树,墨绿的枝叶遮住刺眼的阳光。三三两两的同学们正背着书包,手上提着腌菜瓶步向寝室。住校生,每星期三下午放学回家拿菜。我们毕业班回去拿了菜还要赶回学校上晚自习,早自习就快下课,还没见二妹的影子。

终于,我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留着齐耳短发学生头的二妹,个子也小小的她,今天穿那件我前两年的草绿色外套,蓝色的毛料西裤有些短,齐到脚踝上方,黑色宽肩带的保健书包是父亲从GD买回来的。她正和邻居舒梅一起说说笑笑地走来。她也看到我在望她,提高手上的腌菜瓶冲我笑。铃声一响,窗外的二妹把腌菜瓶放到我课桌上,还递给我一个胶袋。“这袋是什么?”我接过二妹手上的小胶袋诧异地问。

“爸爸熬的糖粑,带几个给你尝。”二妹说完就朝她的教室那边走去。我实在搞不懂,母亲找不到合适的胶袋,居然拿洗衣粉包装袋来装糖粑。我打开一瞧,一个一个圆圆的米糖粑溶作一团粘在胶袋上。为解馋,也只好躲在课桌边干掉这团甜甜的米糖粑。

第二天上午课后,我看到有几个男同学在吃糖粑。听他们说,一块钱四个,卖糖人就在教学楼侧面。心想是父亲在卖吗?我扶着墙探着头往那边瞅,果然发现蹲在教学楼侧面的父亲,侧墙边的风很大,风中的他两手紧紧环抱。原来他把糖粑带到学校来卖了。我假装不知道,不想让同学知道是我父亲在卖糖。因为学校小卖部老板是管纪律的陈老师家属,他们一般不允许其他人来学校卖东西。亲眼见过陈师娘与学校下面村的阿姨大声对骂,不让那个阿姨来学校卖零食。陈老师的女儿也在我们班,怕她告发,我难堪。

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周六下午回家,父亲埋怨:“你们学校的陈老师太霸道!买卖自由嘛,我去卖几个糖粑都不行。还赶我走,不准在学校卖东西。卖了两三天生意还不错,一天也能卖十几,二十块钱。唉!就是不让卖。”父亲很惋惜地叹气。

慢慢经过摸索和尝试,父亲又做出芝麻糖、花生糖。虽然卖相不及人家贬卖的白,但吃起来很甜。而且无任何添加剂。我们有空就帮忙剥花生,花生壳用姨母家的铁碾槽碾成粉末掺在猪潲里。

附近的小学中学父亲都去过,卖一次被赶一次,也不好再去。于是,让母亲挑糖去远一点的村子里卖。母亲这个周末叫上二妹一起去。等到天黑时分,她们回来了。二妹兴奋地告诉我们:“今天运气真好,糖快卖完了。”母亲说,桶里只剩一斤左右的芝麻糖。挑出去的糖也换了一些大米回来。父亲很高兴。好卖,他还继续做糖卖。父亲说熬糖卖,猪也有糖糟吃,糖糟喂猪长膘。真盼望那两头猪快长肥。

又是一个周末,这回母亲让我跟她去。母亲挑着一担大白锑桶出门了,里面装着糖粑粑和切成一小片的芝麻糖。母亲说,今天去村下游的管山大队那一带,我拿着一杆称跟在母亲身后。弯弯曲曲的田野小径,齐膝高的野蒿草开始泛黄,大锑桶扫过一路的野草。山脚下的小溪蜿蜒在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间。田埂上的丝瓜藤蔓爬满小溪上方的枝架,瓜蔓野草缠绕在一起,一朵朵结着小丝瓜的黄花缀在翠绿叶片间。枝架下悬挂许多大小不一的丝瓜,有的青绿,有的已经老得变黄。路边稻田里,稻穗已开始弯腰低垂,有的刚抽穗。湛蓝的天空飘浮着洁白的云朵,像棉絮、像绵羊。我深吸着散发青草味的空气。阳光如此温暖地洒在我们身上,挑着担子的母亲已微微冒汗。经过我家印子嘴那个弯丘田的田埂上,母亲双眼扫视高高抽穗的禾田,田里还有水,她那黄黄的布满雀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跟着母亲走进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村落。

“卖糖喽!卖糖喽!……”每进一个村子,母亲就朝有人闲坐的台阶边放下肩上的担子吆喝。

“糖怎么卖呀?”

“三筒米换一斤糖。”

“斤米换斤糖,怎么是三筒米换一斤糖?不合道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奶奶不屑地说。母亲见有人这样讲,就马上改口,笑着说:“好,好。三斤米就三斤米,过来买过来买。”有个年轻的妈妈称了一斤糖粑和一斤芝麻糖,终于开称了,我们都很开心。

我只跟着母亲走,也不知道走到哪里?只觉得已经离家很远,望着眼前陌生的村庄、陌生的山、陌生的小道。我担心地问母亲:“这是哪里?你记得怎么回家吗?”

“路在嘴上,还怕回不了家?”母亲自信地告诉我。我真不及二妹旺财,上午走到下午,穿过好多大大小小的村子。问的人多,买的人少。眼看天色渐渐变暗,母亲无奈地说:“我们穿过这边从联合村回家吧。”

直到望见羊里凹那轮熟悉的落日,我才算放心。走在回家的马路上,遥望我们灯光逐亮的岭水村,暮色下归圈的牛儿,田梗上晃悠着一担担水桶。暮色渐浓,他们都归家了。我们也加紧脚步。

父亲在家陆陆续续熬出一锅又一锅米糖,我们自己吃的比卖的还多。折腾几个月,他们没少吵架。做寸金糖,刚出锅的糖汁要趁烫一边拉糖一边摘成一寸长的糖段。手要很麻利,慢了,糖就变硬,拉不动。一颗颗炒好的花生米上糖也需眼疾手快,父亲端起锅里的热糖浆注入竹簸箕里的花生米堆上。母亲用铲子赶紧翻拌,很快糖浆就起砂变硬。父亲生气的吼:“没鬼用,手和脚一样。要快速翻动才能上糖均匀。”

卖糖没赚到什么钱,却让我们姐妹大饱口福。猪圈里那两头猪,它们也有口福,有糖糟猪潲吃。临近过年,父亲卖掉二三十只已长大的三黄鸡。

“明年还是去广州,在家做什么都不成道。”父亲无奈灰心地叹气。

父亲年初,借了五百块钱给干外婆的二女儿柳悦儿买房子。其实父亲极不想借,我们家哪有闲钱借给别人呢?那是我和二妹的学费。在广州做工几个月还能挣上几千块。熬糖除去本钱,用父亲的话说,叫两毛无毛。

明年我就中学毕业。父亲去GD前叮嘱我:“家里剩下的钱只够交一个人的学费,另一个暂时没现钱,要你娘找柳悦儿讨回那五百块。不还就要她找干外公去学校,他认识老师,要他找老师代言领书。”

开学了,母亲去粮站找干外婆的二女儿柳悦儿,但两手空空回来了。她答应会想办法让我们都领到书。我很矛盾,眼下只够一个人的学费,我闪过一个念头,不如我辍学算了。初二级以来,我的成绩下降很多,七科平均分才七十分。落下太多估计追不上去,也不想追。就算初中毕业又怎样呢?考不上公办师范,上高中要很多钱。我们家根本负担不起。历届毕业,两个班七十人才升一个师范生,我这么差的成绩想都不用想。二妹初中才上一个学期,她还太小,不如让她领书吧,我打定主意。

晚上,母亲和我们商量交学费的事,那个柳悦儿压根就没去学校。二妹说不读书了,她要辍学。我也说不想读书。那头队里和二妹同年出生的舒花、黑莲、分田,她们去年就已辍学。所以二妹也不想读书,让给我读完初中毕业。母亲不敢让我辍学,因为父亲一直认为我很优秀,我是他的希望。她们都坚持让我明天拿着钱去学校注册领书。我很想就此辍学,但又惧怕父亲。我揣着几百块像揣着一团炭火。焦虑、愧疚充斥着我的心。二妹真的要辍学了吗?才十三岁多的她停学了,能干什么呢?天天在家放牛吗?暑假老是摘球草的她,晒得黑不溜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