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我看得见伤口，但全然没有感觉到疼动，更遑论去想起来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受伤。
乍看这个伤口，我认为是给小虫子咬的，但到底什么时候又为什么都集中在右脚，我没有任何头绪。他把清水给我，要我自己把伤口洗干净
「蟞的幼虫，现在还没什么毒性。」他很快用酒精再帮我消毒过一次，一面帮我上药一面说：「这条路是对的，当年，陈文锦的队伍也遇到过这个。」
「等等。」我抓住他的手臂，从他这句话里我可推知的：「你想起了什么？」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说还是不确定，我也没追问。毕竟他就算说了，也不见得是实话。
不过据我的了解，张起灵他不会开无聊的小玩笑或者吓唬人之类的幽默，他要玩，铁定是把命都赌上的那种大游戏，我姑且相信他这回。
等伤口处理好之后，他忽然伸手朝我的手腕一抓。
「刀子。」
「嗯？」我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抽出我惯性绑在腕上的小刀，在他的左手掌划上一划，红色的血液漫漫渗满他的掌心。
我第一个反应立刻把自己的脚缩回来，并把裤管拉下来：「哎，就算你的血有解毒效果，也别往我我伤口上抹！」
「……」他扫了我一眼，拿过旁边的绷带，把自己的血一点、一点地沾在上头，沾了好长的一段，用剪刀剪下之后，慢条斯理地先帮自己包扎，最后套上网纱布后才正眼瞧我：「收好，你会被我救。」他把沾血的绷带往我怀里一塞，就拿着消毒用品默默离开。
天色很快地暗下来，本来小下来的风又顿时刮起。
我靠在边上睡了一下，有人拿了补给食品过来，可能体力有点消耗多度，没吃多少只把水多喝了一点。至于张起灵，他放好东西回来后，就在我前方完全呈现入定的姿势，睡袋跟补充食品丢在一旁，自己裹着斗篷蹲在边上盯着沟火瞧。
大概是我睡醒了第二轮，抓了水跟饼干丢给他，我说：「不去看看吴邪？要当保姆就当尽责一点嘛！」转头看去，吴邪似乎也没睡，把自己包在睡袋里，嘴里还叼着一根烟，如果我没看错，他眼角的余光似乎一直锁定在我们这块。
他听了我的问话，并不沉默。只是顿了一下，没来由地问我：「你觉得吴邪是怎么样的人？」
我心里喔呀叫了一声，这个被吴邪称作闷油瓶的家伙，现在是自动开瓶要跟我聊天吗？
我说：「小三爷嘛……」我把语调刻意拉得高高的，「人如其名，天真的可以！真要说，我觉得小三爷像初生的小狗，说天不怕地不怕，不如说他笨到不知道要怕！」目光远远放去，吴邪没再看这里了，双手环胸，貌似在放空。
「没想到你比我还懂吴邪……」他沉吟一会，又道：「其实你是对的，我是不该带上他。先不论尸化与否，吴邪这个人和整个事情的牵扯太深厚。可是你知道吗？」他张开自己的手，用力握了一下，「看着吴邪，我就觉得我好象是真的活着一样……」
他的多话好象是想对今天的失控行为作出一个解释，我本来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带他的下文。但念头一转，看见沟火火光照映在他的眼里的模样，我好象明白了什么，我问他：
「张起灵，你怕目睹死亡吗？」
我想起来他之前讲过那没头没脑的雪山杀人事件（我暂时这样命名他），当时我没懂他的话，但我加上今天还有之前的种种事情，发现他身上存有一种可笑的吊诡。
他的生命，因为尸化的威胁和长生的关系，已经归类了九成属于悲剧，在我看来，他自己已经能和这样的悲剧性有良好的相处平衡，然而我所言述的吊诡就存在他对于生命的感觉：
他不像这个人间里的存在，因为太干净了。
可是他却比任何人更执着于生命──自己的生命已经无法有更美好的开展，所以他厌恶于看见生命的消亡？
比起于初次见到他，我必须说，他的尖锐已经被渐渐消磨……也许他不曾变动过，只是我阅读他的角度换了（我斟酌过用词，阅读是最贴切的动词。）到了今天这个时刻，我才真正地明白，他最初那一句：『你会吃亏。』指的不是我可能因为他赔上时间或是性命，而是更可怕的，我会掉入他的氛围里。
现在的他还有办法提供给我任何的乐趣吗？
我还有办法用「在他身上取得欢快」这个理由，来合理化自己所有的行为吗？
渐渐的，我被一股挫败感淹没。
也不管他就在我旁边，去包里摸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地吸上一口，吐出白色的烟圈，把自己沉浸在里面。
「我怕。」
他说这两个字的语调格外响亮坚定，像宣示说他自己要落叶归根一搬。
他坦承于自己的害怕，他说：「所以我不会让他、也不会让你死。」
「……」
我不想再阻止他了。
如果我真的明白他的话，那么我想他也明白我。此刻我放弃进一步的逼问，他也如同梦呓一般告诉我：「你听来可能是荒谬的，但我愿意用我一生的时间，再换他十年的天真无邪。」
他的话语，一字一句在这火光与夜色之中凝成雪片，雪下得很急，铺天盖地冷了所有的沙，黄的、黑的、红的，全部泛白成艳雪，只有鬼哭一般的风声还停留着。
我知道我不能继续待在他的旁边，我最好立刻离开这个位子，可我还是听见我自己说：「但你想过吗？有的时候，你花了一生的时间，连吃顿饭的时间也换不到呀！」
「嗯？」他皱眉，眼里写着疑惑。我匆匆站起身子，叼着烟，他可能也看得出来我不过想掩饰罢了，我说：「没，我说你天真吶！」
拍了拍他的头，直接往人声喧闹的地方走过去。
在他眼里我也许像逃。
这里的情况很两极。
我跟张起灵待的地方很外边，也特别安静。再往里边走一些，声音会稍更加嘈杂。
宁和她手下几个信任的人都聚在那里，她似乎很忙，不停地调着无线电，正在交代一些事情，等我慢慢走过去的时候，其它的人全散光了，只剩她一个人坐在沙地上，用一个大石头当桌面，很努力地再调整她的器材们。
「亲爱的你忙什么？」
我从他的后面靠近她，贴在他的耳边跟她说话。不过她大概是忙坏了，语气中有着满满的焦躁：「定主卓玛说还会起风、还有四个人没找到……」
我伸手去翻她搁在桌子上的东西，每一张都是草稿，上面中英混杂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堆资源剩余量、伤兵人数还有预计可能支持路线的补充──这一项上面打了一个大叉叉。
「你怎么不睡？」
「我怎么睡，他们出去找人、找车子，我得在这个把所有的数据统计好……」说着又拿起无线电来讲了几句，写下几笔资料，大概焦躁极了，急着找出一根凉烟刁在嘴里抽。
我盯着她桌面上的东西好一阵，发现事情不难，只是这宁犯了张起灵一样的毛病，不，应该是说，任何简单的事情，只要大量且无预测地降在主事者身上，就容易变得乱七八糟。
「好了，你先去睡一觉，其它我来。」我隔开她的手，把桌上的文件跟他的对讲机全部搜刮到我这里。
「你干什么！还给我。」宁低声吼了一句，伸手就要过来抢，刚好对讲机响了一次，是回报找到一辆车子，但无法发动的事情。我一手挡住她的动作，拿起对讲机按下回复键：「我是黑瞎子，换我接手所有事情。」
「嗯？队长呢？」
「太累了，我让她先休息。我们继续加油吧！」
「也是，那兄弟你记录一下我们这里的发现。」
我拿着对讲机朝宁浅浅一笑，示意她把手上的笔交出来。
她跟张起灵有点像，聪明又强悍。没有相当的现实优劣，无法去左右他们的决定，比方说现在，我要让她知道我已经成功地从她手上接过这份工作，并且与在外头的队员有了合作的共识，她坚守冈位的必要性已经被消弭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再不睡我可要以为你怕黑需要我陪……唉！」
话没讲完她一拳就狠狠地朝我肩上槌过来，但大概也真的是累了，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下，愤恨不平地咬着唇，把大石上的东西全部往我这里推，说：
「一个小时后叫我！」
她调整手臂的姿势，才刚趴下去，一下子就睡沉。
也是累透了，只是不习惯说出来。
这样思考事有欠厚道，不过我认真地认为，宁她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再让他遭遇多一点事情、多一点沉痛，相信再过个二十年，她会与张起灵没有任何的差别。
手上一面整理这些资料，一边接受外边传回来的消息。
还可以发动的车子我让他们先开回来，中间也分了几组人出去找，失踪的四个人其中一个人是跟吴邪同车的，不过我们找到吴邪的时候他只有一个人，还往一个很不可思议的方向走去。
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们，评估过后，目前徒步的方式不可能再把搜救范围扩大
依照宁的样子还有他们这帮外国人的人道主义，没有找到人是前不会善罢干休。我并不支持他们的论调，但是现在的资源还够给他们玩一下这样子的小孩子游戏，也没有阻止的必要，只先把现在所有剩下的装备资源还有医疗用品做个统计，顺便让找车的人去确定每辆车子内剩下的燃料。
看来宁势必在下一个据点上，接应到兰错村的资源。
只是风沙如果不停……我看着宁在纸上的大叉叉，觉得事情越发可笑与趣味了。
这些细碎的事情处理起来很快，一晃眼一两个小时也这样子流过，在外头搜索的人回来过一两次，已经换上第二批人去找，没什么大进展。
忽然边上拢了一道黑影过来，我抬眼，是张起灵。
「状况怎么样？」
「不太好。」我把手上整好的资料都推给他看，并示意他动作小一些，跟我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因为宁正睡着。
「三爷那里有消息吗？」我问他。
「不知道，刚打了信号弹出去。」他说着，回头去看着睡着的宁一眼，问我：「现在正在……？」
「找人、找车。」
「还要找下一个避风点，风还会再吹。」
他耸了肩，把手上的资料全部重新排序后，捡一个小石头把资料压好放在宁的前方。
「吴邪呢？」
「睡了。」
「你的脚呢？」
「没事了，你呢？」
「好的很……」
我们两个对看了一下，他说：「瞎子，我们再出去吧！」
「也好，顺便想办法连络三爷，让他们缩短跟踪的距离。」我走回宁的旁边，拿起一条薄毯子帮她盖好，留了简单的字条，我想等一下对讲机响起来的时候她应该会被吵醒。等着走远了一些，我才告诉他我整理资料后的感想：「宁的队伍，撑不了太久。」
回到我们两个休息的地方，开始收拾简单的装备准备要再次出去，我不放心他的脚伤，逼他脱了鞋子检查后，队医的处理方式很好，没什么大碍，但我还是决定等一下开一辆车子出去找，人体没有必要在这里被耗费。
「你对宁很好。」爬上梯绳前，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嚱！你对吴邪更好，但怎么就不说我对你也很好？」
我把他拉上来，外头已经停了两辆的车子，我甩着借来的钥匙，找到对应的那一台。然我刚把车门打开，忽然有人叫住我。
「喂，戴墨镜的！」
转过头去，跟上来的是札西。他丢了一个对讲机给我，自己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找下一个避风点，这里撑不久。」
「唷喔？」我盯着张起灵一眼，最后把目光留在他的脚上，我笑说：「一车三命，小张你乖乖待后座。」
是时风沙已经停了，估计再一两个小时后，天就会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