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耽美淌过青春河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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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炼狱之火

第019节炼狱之火

按上级精神,“三讲”教育的主要任务是,以整风精神解决县处级以上党组织及其干部在党性党风方面存在的突出问题,以进一步纯洁党的肌体,使党组织保持更强的凝聚力和战斗力,统领并推动各项工作健康发展。但我觉得,楼台市SW局在为期两月的“三讲”教育活动中,好像并未解决了多少党性党风方面存在的问题,反而却差点结果了我这个材料员的性命。

“三讲”教育共分四个阶段,分别是思想发动、学习提高阶段,自我剖析、听取意见阶段,交流思想、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阶段,认真整改、巩固成果阶段。既然教育活动的目的,是为了解决问题,那么查找问题就成了关键环节,但查找问题时,领导们一个个推推搡搡、吞吞吐吐,却把我这个写材料的受苦人当成人物儿隆重推出,让我去找。不是说我不能做这项工作,若让我去找,我一口气能给它找上一马车,而是根本没资格去找,你想想,一个三代赤贫、勉强混迹于SW局的编外打工者,岂敢给单位和领导挑毛病、找问题,那不是活腻了吗?那不是自掘坟墓吗?

在市局机关,在众人眼里,我虽是个妇孺皆知的高智商愣货,但这道风景还是看得出来的。没资格找,难道就可以不找吗?不!得找,我的地位决定了我别无选择。经过一番斟酌,我浮皮潦草地找了些不痛不痒、冠冕堂皇、得罪不了领导的共性问题,以为这样可以蒙混过关,但省局巡视组的丰总飞起一脚就给踢了回来,说:“谁写的,这么臭,是不是不想干了,换!不换材料就换人!”的确,我这材料写得臭,因为我一直都在SW局写香材料,以写香材料为生,把个SW局夸得香气缭绕,夸成了香饽饽。对臭材料的文风、格式、内容有点不明就里。于是,“三讲”教育中,我所接触的第一个术语“推倒重来”,把我连人带材料推到了正在小会议室品茶并静候佳音的局长们面前。

一向稳如泰山的局长们似乎着急了,连夜开会,开始亲自查找。我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秘,连个团员都不是,此时竟有资格参加楼台市SW局的党组会了。在香烟缭绕、哈欠连天的气氛中,议了差不多整整一宿,到后半夜天快亮时,领导们终于灵感突发,这个一言,那个一语,东一句,西一句,破天荒地找出一大堆问题。之后,一个个伸着懒腰,踱着方步,去了楼上的客房。而我却不得不跑到卫生间冲把脸,稍作清醒,赶快“趁热”整理。一直干到第二天半上午,才在巡视组三番五次催命一般的催促下好不容易整理出来,但拿去一看,还是不行,让我快去找领导,重新查找。

之所以不行,是因为臭词、臭句子用的太少,臭理纯粹没有,臭味明显不足,不足以把SW局写臭,不足以将SW局的臭样子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一宿没合眼的我,早已又累又饿,又困又乏。但情况紧急,我哪敢怠慢,跌撞着身子,就去找领导了。往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领导们现在倒是好找了。为搞好“三讲”教育,市局专门在主楼侧面的配楼,建起了临时食堂,在主楼七八两层的客房部,辟出了“三讲”专用房,凡“三讲”人马都可免费食宿。普通人住标间,领导们则一人一间大套间。问服务员时,服务员正专心致志地对着小镜描眉,头也没抬,就用抹足了口红的小嘴抛来一句话:领导们刚下去,去餐厅了。我一刻也不敢停留,又直奔餐厅。

果然,一到餐厅,就见领导们一个个活神仙似的,正围坐在一起用早餐。我强打精神,当场把情况作了汇报。众头头们一听,也很着急,忙三口两口吃过饭,招呼我快随他们上楼开会。会一直开到了下午一点,开成了连晌会,中午谁也没能休息。局长们集思广益,深挖细掘,反复修正,又揪出了一大堆新问题,觉得这下可以顺利过关了。大张局长催我快去整理,快去报给巡视组,而我此时已累得真有点力不能支了,但再怎么累也没有办法,只能再次集中精力、体力去苦干。谁知,我费尽心机、绞尽脑汁,累得快要吐血才完成的材料,还是过不了巡视组这一关。这下,领导们更急了,一个个六神无主,再也坐之不住,头上冒着汗,腿上打着颤,成群结队地在地上走起了社交狐步。可以看出,这种情况,他们也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

足足有十几分钟,领导们面面相觑,一言不发,只知道没完没了地转圈,如热锅上的蚂蚁。最后,还是大张局长办法多,关键时刻,老头子干咳了几声,皱了几皱那道若有若无的眉,终于计上心来,用前所未有的语调,缓慢而沉重地说:咱们不要找了,一来在座的不好意思找,忌讳我这个一把手;二来,当局者迷,也许我们确实看不见自己的问题,还是以人为镜,发动群众,让群众帮着找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相信他们查找的问题更准、更深刻、更具有代表性,不过,大家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等着接受批评吧。

“三讲”教育的每一项流程、每一个环节、每一件事情,都必须在征得省局巡视组同意的情况下,才可付诸实施,绝不能擅自作主。否则,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一贯嘿嘿惯了的大张局长终于历史性地脸苦了,颤着180斤的身子,像小学生请教老师似的来见巡视组。老汉一张口,巡视组立马就回应说:就是要你发动群众去找啊,你以为是让你们局长们自己找吗?唉,这叫什么话!眼睁睁地看着下面黑着眼睛乱撞乱跌也不言传、不点拨,却任其劳心费力地去意会,去摸索,去碰壁,这就是政治。不愧为省局巡视组,就是讲政治,太善于讲了。大张局长恍然大悟,嘿嘿着回来后,跟几个副职一说,副职们都十分佩服老头子的政治敏锐性,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呀。看来这“三讲”是政治活动,得有政治悟性的人才可以跟得上节奏。

市局党组当即决定,召开查找问题紧急大会。为使所提的问题更具代表性、准确性和针对性,还扩大了参会范围,市局、四个直属分局全体SW干部,六七个县区局的所有副科以上干部,都在参会者之列,总人数达到了一百二十多。会议决定一经作出,立马就由办公室发出了紧急通知。这个时候,正是全市SW系统奋战一季度开门红的决定时刻,区县局的领导们整天瘫在SS一线,忙得四处乱转,但情况紧急,谁也不敢怠慢,一个个逃命般的撤出身子,接旨似的驱车火速赶往市局,连距离最远、相隔300多里的一个县局都在规定时间内赶了过来。收S是经济任务,“三讲”是政治任务,政治统领经济嘛。

会议在当天下午三点半准时召开,由大张局长主持,老汉着重就如何提问题作了简要说明,要求与会者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认真斟酌,仔细思量,大胆地、实事求是地、负责任地给市局班子及成员提意见、找问题。这一招的确不错,还真收集了不少长期存在的大问题、真问题。如用人不公开群众不认可的问题,对群众疾苦关心不够的问题,财务公开不够的问题,领导们公款吃喝多业务招待费居高不下的问题,职工收入增长缓慢的问题,领导下基层少、与基层沟通较少的问题,部分人员上班不努力或根本不上班还照拿工资奖金但领导们始终不闻不问的问题,等等。

应该承认,人多就是智慧多、力量大,群众所提的问题不仅又多又全,且还相当尖锐,如有的问题,直截了当、一针见血地指出机关干部上班期间“男人打牌找野鸡,女人跳舞织毛衣”。几乎所有问题都提到了,但唯独没人提文秘人员长期努力工作却不予解决编制的问题。这绝对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个性问题,而是一个共性问题。近几年,系统内的正式人员已完全退出了文秘岗位,现有的文秘人员全是从社会上招来的、三代赤贫、家里等米下锅的廉价劳动力。参与此次“三讲”教育活动的资料组人员,大大小小的笔杆子没有一个是正式工。我想,这才是一个应该提出并立即解决的大问题,但有资格提问题的皆是清一色的正式工,像我这个大秘书是没资格提的,正式工谁会想到我们这些人的苦处。由此不难看出,往日风光无限、人见人敬的机关秘书在楼台市SW局已沦落到何种地步。

散会后,已到了掌灯时分,众人不论远近,都连夜散去。而我却只能在匆忙之中,吃上几口免费的“三讲餐”之后,再次返回资料组,连夜整理问题。不仅得将各类问题分门别类,逐条逐项梳理,还必须得想方设法挂靠在党性党风方面,从党性党风的高度深入剖析原因,给出初步的解决办法。

又一个不眠之夜,这已是第二个了。

一大早,我将这个用一夜心血和智慧换来的结晶交给了省局巡视组。这次,巡视组再没意见了。我想这下可以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了,谁知巡视组却说:马上起草动员报告,一两天内召开“三讲”教育动员大会。这下可真完了!我不是怕写材料,我这种身份只要活着,是绝对没资格谈怕的,但至少得让我休息一会儿呀。大张局长嘿嘿一笑,说:宁枫,你起草吧,你文笔好,出手又快,再辛苦一下吧。唉——,领导这么说,我还能说什么!领导不这么客气,我也得写啊。况且,按照分工,起草领导讲话是我责无旁贷的份内工作啊。

我把自己关在七楼的客房里,干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终于吹了出来。接着将文稿郑重地套上一个红头,交给了巡视组。巡视组的领导正要去吃饭,看都没看,就随手搁于一边。我忙解脱似的逃了出来,心想今晚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了。跑到食堂,我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赶快返回客房,连衣服都没脱,就如泥一般倒在了床上。我不觉得饿,只是瞌睡得不行。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突被一阵惊天动地、震耳欲聋的捣门声惊醒了。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我甚至疑为发生了地震。躺在床上,我揉着像粘了胶的眼睛,足足过了十几秒,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哪里是地震呀?是肖主任在外面一边喊我,一边捣门啊。我心慌意乱地跳下床,连滚带爬着过去开了门。

门一开,肖主任立马闪身进来,望着睡眼矇眬、惊魂未定的我,说,累了吧,我说怎么敲了半天也敲不开。

我说,是啊,都两宿没合眼了。

肖主任强努出一丝笑容说,再辛苦一下吧,咱的材料给打回来了,还得重写。

闻听此言,我脑袋嗡了一声,就再也听不见什么了。昏乱之中,我痴痴地说,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肖主任见状,皱了一下眉头,有气无力地说,巡视组说深度不够,得再挖一挖。

我还有什么话说,心想这“三讲”到底是讲谁呀?

看看手表,还没睡两小时,就又得熬夜了。

这是第三个不眠之夜。

天色微明时,昏头昏脑的我,终于完成了动员报告的修改。一上班,就交给了满脸期待的肖主任。

一小时后,材料再次被退了回来,巡视组还是说不行,并催促赶快修改,不要影响动员大会按时召开,不要影响“三讲”教育的进度。

于是,又改,又改了整整一天。下午快下班时,我把改好的稿子直接给了巡视组。巡视组的人让我坐下等等,说他们马上就看。我坐在沙发上,极力瞪大眼睛,使自己不打瞌睡。

巡视组的人翻来覆去地翻着稿子,不知要从中寻找什么,半小时后,牙缝迸出两个字:不行!

见我不解,又说,不过差不多了,再改一稿,估计就没问题了。

我觉得自己要崩溃了,这哪里是“三讲”,纯粹是整人,且不整当事人,而是整我这个吃不上羊肉却浑身上下沾了臊的局外人。

我哭丧着脸向领导作了汇报,大张局长听后,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几个副职懒洋洋地倚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相互递着话,渐渐流露出对“三讲”的不解和微词,但言词都比较谨慎,只是绕着圈子说一些听起来正常、“闻”起来却散发着浓浓怪味的话。

不久,大张乐呵呵地回来了,一进门,就说:宁枫,再改一下吧,差不多了,我刚才跟巡视组的领导沟通了一下,他们还表扬你的文笔呢,说措词好,观点也不错,只是以前没写过这种材料,有点不适应,多改上几稿就好了,还说依你的智慧这是最后一稿了,明天上午十点准时召开动员大会,我作动员报告。

第四个不眠之夜终于摊上了。阿呀呀,我招谁惹谁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楼台市SW局“三讲教育”动员大会隆重召开,大张像一尊弥勒佛,方方正正地端坐在主席台上,手抚着一沓厚得史无前例的文字材料,做动员报告。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天的大张,一改以往的作派,表现得相当规矩,几乎是一字不差地“念经”。以前,你材料写得不好,他不念;你写得好,他一般也只是挑最精彩的段落或标题之类显示观点的句子念。完全照材料念的时候不是没有,只是相当少。当了一辈子官的这个老汉,早过足了那种开大会作大报告展示八面威风的瘾了。

这老汉念材料的功夫相当不赖,字正腔圆,声音浑厚,极具感染力。与会的七八十人一个个正襟危坐,齐刷刷的制服一动不动。巡视组的三个大小头目神情严肃地端坐在大张两侧,用一种极具震慑力的目光不时向鸦雀无声的会场扫上几扫。坐在前排的我,真想一走了之,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睡觉这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对此时的我来说,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啊。但已被折腾得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我,哪里还敢走,生怕再有什么事,让找了回来。最后,我悄悄地溜倒会场的后排,双手托着山一样沉的脑袋勉强听着,但听了不到三分之一,就趴在桌上,再也起不来了。

直到会议结束,才被雷鸣般的掌声惊醒。同事们赞不绝口地说,这个材料写得太好了,有思想、有深度、有高度、有水平,念着也朗朗上口,比以前写得最好的材料还要好。我一脸茫然,脑袋木木的,不知该说什么,却忽然想起了曹雪芹的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我乐不起来,因为我比谁都清楚,炼狱之火才刚刚燃起,更痛苦、更艰难的还在后面。果然,动员会之后,各个阶段的教育活动,一段比一段让人紧张,文字材料更是多如牛毛,转段报告、剖析材料、三讲快讯,等等。我振作精神,用尽浑身力气,苦苦地撑着,熬着……

与动员报告一样,此后的每一个材料依然是一改再改,我自然是加班再加班,熬夜再熬夜,痛苦再痛苦。严重的睡眠不足,搞得我眼圈成天都黑着,成了十足的熊猫眼,直累得精疲力竭,几欲昏倒。两个月中,近在咫尺的家基本上没回过几次,从早到晚,一整天都呆在这栋炼狱一般的SW大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