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代小说演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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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志怪传奇小说(4)

在政治上,初盛唐的统治者采取了较为开明的措施,不兴文字狱,人们思想活跃,言论自由。这就使得文人们敢于大胆地反映现实生活,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同时,唐代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也促成了小说创作同政治斗争的联系,对传奇的创作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例如,唐朝前期的统治者对六朝以来享有特权的世族门阀采取抑制的政策,反映在小说中,就是《莺莺传》、《霍小玉传》等对士族婚姻制度的批判;中唐以后,统治阶级内部斗争激烈,反映在小说中,是《周秦行纪》等含沙射影的作品的出现。另外,“安史之乱”后出现的藩镇割据,对豪侠小说的产生,也有着深刻的影响。

其次,宗教思潮对唐传奇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唐代儒、释、道三家并存,人们的思想也比较活跃,统治者特别提倡道教,道士女冠在社会上享有各种特权,风气所及,社会上一些人竞相建筑道观,崇尚道教,合药炼丹,妄想长生不老,飞升成仙。这种思潮和风尚反映在传奇创作上,就是促使求仙问道的作品大量出现。唐朝统治者虽尊崇道教,但佛教作为一种麻醉人民的工具,他们也予以提倡。而从传奇创作的角度看,佛教与传奇创作的关系更为密切。在思想上,部分传奇作品渗透着浓厚的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的迷信观念;在内容上,佛教故事为传奇小说提供了一部分题材,如《续玄怪录》中的《杜子春》就是取材于《大唐西域记》卷七《烈士池》;在艺术表现上,唐传奇在佛教文学和佛教民间故事的影响下,想像力更为丰富,语言更为平易、准确、具体、生动。同时,佛经散韵夹杂的体裁,对传奇小说的结构形式也有一定的影响。

第三,唐传奇的兴起和发展也是文学本身不断发展的结果。六朝的志怪小说对唐传奇有着直接的影响,它不仅在艺术表现上为唐传奇提供了有益的借鉴,而且在题材、主题上也对唐传奇产生深远的影响。很多传奇故事都是取材于六朝志怪,如《补江总白猿传》、《游仙窟》、《枕中记》、《南柯太守传》、《离魂记》、《吴堪拾螺》等,这些故事,不仅题材承袭,而且在主题和艺术构思上也有明显的继承关系。六朝的志人小说虽不像志怪小说那样对唐人传奇有直接的渊源关系,但在记事传人的现实性和艺术技巧等方面,也为唐传奇积累了丰富的经验。

当然,“粗陈梗概”的六朝小说不可能在艺术结构和人物描写方面给唐传奇以更多的影响,而在这方面,唐传奇更得力于史传文学的影响。从先秦两汉至六朝的史传文学,特别是《史记》对传奇小说创作有很大影响。唐传奇大部分作品的题名、结构、行文、人物刻画都直接仿效《史记》的史传体式。而介于正史与小说之间的野史杂传,描写人物细致生动,结构谨严完整,情节曲折委婉,对唐传奇的发展、影响更为深刻。

同时,唐代各种形式的文学普遍繁荣,也在不同程度上,给传奇发展以影响。特别是唐代民间文学新颖的题材、广阔的社会生活内容、活泼多样的,表现形式,给传奇带来了许多启示。民间“说话”的兴起,使传奇在有意识创作这一点上受到了重大影响。一些民间故事传说,被传奇作家采来加工再创作,如白行简《李娃传》即来源于民间说话《一枝花》。

另外,唐代古文运动与诗歌的发展,也影响了传奇的创作。古文运动对文体的解放,使传奇作家能够充分利用其成功经验,自由地叙事抒情,而唐代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也在一定程度上引导传奇作家面向现实,反映现实。

第四,科举制度对传奇创作的繁荣也起过积极推动作用。唐代举子们在参加科举考试之前,往往撰写一篇或数篇传奇故事,呈献给主考官或文坛领袖,以求留个好印象,从而在考试时引起他们的注意。这也叫做“行卷”。宋赵彦卫《云麓漫钞》说:“唐世举人,先借当时显人以姓名达主司,然后投献所业,踰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见史才、诗笔、议论。”由于名利关系,“行卷”风气到中晚唐尤为盛行,这和唐代传奇的发展情况也是一致的。

二、唐传奇发展概况

唐人传奇根据它的历史情况,可分三个时期:

1.初唐到盛唐,是由志怪到传奇的过渡时期。这时期作品的数量较少,基本上承袭了六朝志怪的余风,内容多以描写神怪故事为主。但在描写神怪时又穿插有人世间的事。艺术上虽较粗糙,但已逐渐注意到形象的描绘与结构的完整,叙述故事发展过程比较详细具体,篇幅也较长,已经初露有意识创作的端倪,显示出承上启下的痕迹。

这时期的传奇小说流传至今的只有王度的《古镜记》、无名氏的《补江总白猿传》、张鹫的《游仙窟》三篇。

《古镜记》是现存唐传奇最早的一篇,作者王度(585年—625年),是初唐诗人王绩之兄。小说主要是写一面有灵性的神奇古镜到处降妖伏怪、治病驱邪的故事。这篇小说的主题是矛盾的,神镜一方面治病救人,另一方面又认为:“百姓有罪,天与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一方面置害人的妖精于死地,同时,也不饶恕那些并不害人的希望“变形事人”的精怪。出现这种主题前后矛盾的现象,正说明《古镜记》是一篇用若干个有关镜子的志怪故事贯串而成的作品,作家有意创作的意识并不明显,它带有六朝志怪小说的痕迹。但作者在小说中,又记述了自己家世、仕途及人事的变迁,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故事情节曲折连贯,文字也较流畅优美,与“粗陈梗概”的六朝志怪相比,还是有较大的进步。

《补江总白猿传》,无名氏作。故事写梁将欧阳纥携妻南征,途中妻子被白猿精劫走,救回时已有身孕,生子名询,“聪悟绝人”,形貌却像猿猴,长大后以文学、书法知名于时。作品的内容不外是搜奇猎异,但写欧阳纥失妻后不避艰险,终于救回妻子,则表现了他对妻子的挚爱。这一点仍值得肯定。宋以后有人认为这篇小说是唐人为嘲讽貌似猿猴的欧阳询而作,此说似事出有因,但也不必穷究坐实。《补江总白猿传》在艺术上比《古镜记》有了进一步的提高,首先在结构上,它已摆脱了平铺直叙、流水账式的简单手法,而是围绕白猿盗妇这一中心情节,展开矛盾冲突,着重描述欧阳纥历尽艰辛,寻妻杀猿的行动。在杀死白猿后,又用倒叙的手法,交代白猿的恶行。在语言上,它是用简洁优美的古文写成,叙事写景也较生动形象。总之,虽然它在题材上仍不脱六朝志怪小说的怪异色彩,但在艺术表现上已初具传奇小说的规模。

《游仙窟》,作者张鹫(660年

——740年),字文成,在当时颇有文名。唐开元间,这篇小说巳传到日本,很受日本人推重,一直流传不衰。而在国内,却久已失传,近世始由人从日本抄录带回中国。故事是作者自叙一次偶入仙窟的艳遇。这显然是封建文人纵酒狎妓的浪荡生活的自叙。小说具有较法重的色情成分,同时宣扬了“欢乐尽情,死无所恨”的及时行乐思想,格调较低。但从另一方面看,十娘和五嫂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也体现了当时一些企图冲破礼教束缚的女性生活的苦闷。其中,男主角张文成是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出现,这种写法与中唐以后许多以恋爱为主题的作品相近。《游仙窟》艺术上的最大特点是基本采用一种韵散相间的形式,在简单的情节中,穿插大量的诗歌骈语,并以此作为全篇的主体。这对后来传奇小说通过赋诗言志来交流人物感情的写法,显然有一定影响。从传奇小说的发展来看,《游仙窟》已基本上摆脱了志怪小说的神怪气息,开始着眼于“人事”的描写,完成了由志怪小说到传奇小说的过渡,在唐传奇的发展中,具有不可低估的意义。

1.中唐时期,是唐传奇空前繁荣的黄金时代。作家辈出,佳作如林,流传至今的唐传奇名篇,绝大多数是这一时期的作品。这时期的作品内容上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从前期的以志怪为主转为以反映现实生活为主。即使一些涉及神怪的篇章,也往往具有社会现实内容,而且反映的生活面较广,触及到社会的某些本质方面,具有较高的认识价值。艺术上也更加成熟,想像丰富,构思精巧,情节曲折动人,注意人物形象的描摹和刻画,生活气息很浓,完全具备了唐传奇特征的典型形态。

这一时期的作品中,以反映封建官场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占有一定的数量,如沈既济的《枕中记》和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这两篇传奇小说都是以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中《杨林入梦》的故事为蓝本,融合了志怪和寓言的表现手法,借梦境来影射现实,集中而深刻地写出了封建官场的险恶和统治阶级内部人物盛衰无常的悲剧,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

以爱情婚姻为题材的作品,在这一时期的传奇小说中,也显得格外突出,这一类作品代表着唐传奇的最高成就。这些作品大都歌颂坚贞不渝的爱情,抨击了封建礼教和门阀制度对妇女的迫害,塑造了一系列具有一定反抗精神的女性形象,代表作有:蒋防的《霍小玉传》、白行简的《李娃传》、元稹的《莺莺传》、沈既济的《任氏传》、李朝威的《柳毅传》,还有许尧佐的《柳氏传》、陈玄佑的《离魂记》、李景亮的《李章武传》等。

对封建统治者骄奢淫逸生活的揭露,以及对统治集团内部矛盾斗争的反映,也是这个时期传奇创作值得注意的一个内容。这类作品主要有陈鸿的《长恨歌传》、《开元升平源》、《东城老父传》,托名牛僧孺而实为韦瑾所作的《周秦行纪》、柳理的《上清传》等。陈鸿的三篇传奇都能站在一定的历史高度。通过叙述一系列历史现象,来探究开元天宝之际治与乱的根源,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因此具有较高的史学价值。《周秦行纪》和《上清传》则是当时“牛李党争”的产物,它直接利用小说来作为攻击政敌的工具,典型地反映了封建统治集团内部由争权夺利而引起的激烈斗争,同样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3.晚唐时期,是唐传奇演变和衰微时期。这时期,传奇作品的数量大大增加,出现了大批传奇专集,表明晚唐文人对传奇小说的进一步重视。主要集子有牛僧孺的《玄怪录》、李复言的《续玄怪录》、牛肃的《纪闻》、薛用弱的《集异记》、袁郊的《甘泽谣》、裴铡的《传奇》、皇甫枚的《三水小牍》等。从内容上看,这些集子总的倾向是搜奇猎异,神怪气氛复盛,与现实生活逐渐疏远。但也出现了一些值得重视的新的题材,即出现了许多表现豪士侠客的作品,如袁郊的《红线传》、裴铡的《聂隐娘》、《昆仑奴》、杜光庭的《虬髯客传》等。这时期以爱情为题材的传奇,写得较好的有薛调的《无双传》、皇甫枚的《步飞烟》、牛僧孺的《崔书生》、裴铘的《裴航》等。

晚唐的传奇还有一些可读之作,如牛僧孺的《郭元振》,写郭元振斩除猪魔,拯救无辜少女,其中描写被元振所救援的受难少女,毅然与贪财负义的父母决裂,跟随元振出走,立意较新颖。牛肃的《吴保安》则写出一对遇难朋友的深情厚谊,十分动人。李复言的《李卫公靖》写李靖代龙降雨,反酿成水灾,这个故事旨在告诫人们:必须按自然规律办事,否则好心会带来恶果。从总体上看,晚唐传奇小说,浪漫主义倾向较为突出,刻意追求故事情节的离奇,向往虚无缥渺的幻境,从而削弱了传奇小说的现实主义精神。并且篇幅一般都比较短小,内容也单薄,对人物性格也缺乏深刻细致的描绘,尽管作品的数量不少,但从思想内容或艺术成就上看,都远逊中唐时期那些著名的作品,呈现出一种逐渐衰落的趋势。

唐代传奇流传至今的单篇作品约四十余篇,专集四十多部,大都收入宋初李昉等编集的《太平广记》里,鲁迅辑的《唐宋传奇集》、汪辟疆辑的《唐人小说》都是较好的本子。

三、赞颂自主的爱情和婚姻

在唐传奇中,写得最精彩动人的是以青年男女爱情婚姻问题为题材的作品,它们通过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和感人的情节,猛烈抨击了封建礼教和门阀制度的罪恶,着重反映了广大妇女在婚姻爱情问题上所受的迫害以及她们的反抗斗争,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民群众特别是妇女对爱情自由和婚姻自主的理想和愿望,表现了进步的思想倾向。

蒋防的《霍小玉传》是一篇描写妓女与士子恋爱而以悲剧结局的传奇小说,作者以极大的同情把霍小玉塑造成一个美丽痴情而又坚韧刚烈的悲剧形象。作为一个妓女,她渴望跳出火坑,她同李益相爱,就是要争取真正的爱情生活,摆脱倚门卖笑、被人蹂躏的悲惨命运。而一经爱上李益,她就生死从之,至死不渝,最后并为此牺牲了年轻的生命。虽然从一开始她就清楚自己同李益社会地位的悬殊,就担心自己被抛弃,但她仍然爱着李益。她对爱情的要求是很可怜的,只希望李益能和她度过八年的有限时光,然后任他“妙选高门”,成就婚事,自己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遁人空门。为了李益的前途,她自愿作出最大的牺牲。然而,在那个无情的社会里,这么一个可怜的最低要求,她也无法实现。李益的逾期不至,使她深陷痛苦的思念中,但她不是无可奈何地等待,而是变卖服饰,嘱托亲友,到处探寻李益。这不仅表现她对爱情的忠贞执著,也表现了她的百折不挠的顽强精神。最后,在黄衫客的帮助下,李益终于来到她的面前,当她确知李生负心后,她丝毫也不哀求,缠绵的爱立刻转为强烈的恨,在临死前,她怒斥李益的负心薄情,并发下复仇的遗愿。作者就是这样,把深沉的爱和强烈的恨统一在霍小玉的身上,成功地写出了霍小玉温柔善良而又刚强义烈的性格。

霍小玉的悲剧,是由于李益的“负心”。但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李益,并不是那种喜新厌旧的纨绔恶少,他的负心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玩弄女性。悲剧的发生包含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应该说,在李益赴官之前,是真心爱霍小玉的;离异之后,他“渐耻忍割”,对自己的负心感到羞愧;小玉死后,他“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以致霍小玉才在死后现形,表示感叹。然而,他同霍小玉的感情,却与他的门第和个人的前途绝不相容,森严的门阀制度,使他最终选择门当户对的封建婚姻。李益形象的塑造,显示出现实主义的深刻力量。总之,《霍小玉传》通过两个主要人物的塑造,不仅反映了封建社会妇女被侮辱被损害的悲苦命运,同时也有力地揭露了封建门阀制度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