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王土改和儿媳妇高文秀的事情在双水村已经不是秘密了。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在阴雨绵绵的老屋背影里,在每家每户的下水阳沟里,如果你是个细心的人,如果你的耳朵足够好事,即便你是外地人,即使你对双水村的历史很陌生,即使你不认识这里的人,我保证不出半个月,你就能了解这个村庄最真实也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而王土改的事情却是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中最有爵头的。往上数五代,王土改的老爷爷的爷爷和王德彪的老爷爷的爷爷是弟兄们。按照村里的说法,王土改和王德彪的关系是刚出了五服。相比于王德彪在村子里高人一等地地位,王土改则是彻头彻尾的反面派。打小,王土改被他父亲送到HN习武,十三岁回到村里,仗着他会武术,在村子里胡作非为。
在****期间,他带头造反,亲手把他父亲王大侃抓起来,理由是王大侃偷了公家一把豌豆,放羊时,用木棍捅过山羊的***很不巧,捅羊**时被王土改看到了。当天夜里,王土改敲锣打鼓,要村民们去看他如何大义灭亲。村民们还没有从何中亮的死亡阴影中走出来。对于这种半夜的锣鼓声,他们更多的是忐忑和恐惧,在那个黑白不分的时代,生和死完全在于别人的一念之间。
王土改敲了十遍锣,打了二十遍鼓,折腾了半夜,没有一人出来。王土改很愤怒,但他没有放弃,他找到了同村的红卫兵,十多个人,挨家挨户,用强制手段让村里人到村东集合。当着全村人的面,王土改真的对王大侃动手了。不但动手,还毫不手软,眼前的人似乎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几辈子的仇人。他先是拳打脚踢,让王大侃老实交代为什么偷公家的东西,王土改说他是知道儿子回来了,家里没啥东西,想给儿子熬一碗豌豆喝。
王土改很生气。他用破布塞住王大侃的嘴,又用脚狠狠地踢王大侃的裤裆。最后,他当着众人的面尿了王大侃一头。自始至终,王大侃都没有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疼字。他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对他拳打脚踢的粗暴之人,他怀疑他是不是自己的儿子。打到最后,他想到了“封神榜”上的哪吒。或许他的儿子就是怪物。一切的一切,都是上辈子注定,死在自己儿子手里,也会被当地人传说好多年,尽管这是一种很不光彩的传说,他也认了。
到了午夜,人们渐渐散去,明天还要干活,艰苦的生活麻痹了他们对生命的崇高认识。况且,王土改打的是自己的爹,别人乐得看笑话。当最后一个人意犹未尽的离开后,王土改松了王大侃手脚上的绳子。他看着眼前这个佝偻的老人,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把他驮在肩膀上,他尿了父亲一肩膀,还有头发上,湿漉漉的满是尿骚味。当时的头发是多么的浓密,像六月的牦牛跟。现在,稀疏而又苍白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他伸出手,想摸摸那稀疏的头发,伸到半途,想了想并不合适,又缩了回来。
王土改走后,王大侃死了。用脑袋往柱子上磕,磕了有十多下,村里人甚至都能听到磕头的声音,人们只当是队里的黄牛用头碰柱子,谁都没有在意。第二天,李德江早起拉屎看到王大侃歪着脑袋死了。
王大侃的死让王土改声名大噪。红卫兵们视王土改为英雄。说到英雄,****时期是一个缺少英雄而又崇拜英雄的时代。八年抗战和三年内战成就了一大批的英雄。作为英雄们的后人,他们崇尚英雄,也希望成为英雄。而在他们简单思维里,以为英雄就是敢做别人不敢的事情。就像王土改这样,竟然敢往自己老子头上撒尿,真是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王土改被举为红卫兵的头目,领着众多红卫兵在双桥乡里抓政治犯人。由于他会武功,好多想造反的人都被他赤手空拳擒住,以至于让他在双桥乡得到了“八面阎王”的称号。
****结束,他跑到了外地,有人说他去了SC有人说去了东北。关于他的消息被接来的灾难和贫穷代替了。等改革开放之际,他突然跑回了双水村,并且还带着一个媳妇,东北人,个头很高,皮肤很细也很白,说着带有东北口音的普通话。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小男孩。此时的王土改没有了****期间的霸气,取而代之是商人的精明和世俗。他拿着从东北带来的一箱老酒,挨家挨户致歉,为他当年的荒唐行为。
双水村的人接受了他的道歉,毕竟他除了害死他的父亲外对其他人没有什么加害。串了一个村庄,一箱酒也没有散出去。他很满意。第二天,他打扫了父亲住过的老房子,一家人就安顿下来了。十多年过去了,没有人问过他在外面干了些什么,而他除了说些东北人喜欢和小姨子开玩笑,对自己的行踪并无讲述。每天到晚,他拉着的地排车到乡里进购一些零用货物,然后再到附近的村庄销售,小小的地排车上装着的东西种类很多,有大人用的针线,也有小孩的玩具。有厨房用的酱油醋,也有修理工具。有一次,他甚至还卖起了胸罩,用一个竿子高高地挑着。农村人不明白那东西该如何用,他就比划给她们。女人们边笑边骂他下流。
有一天,他转到高屯村。一个年轻的女子冲着他一直笑。从女人的眼中,他看出一道异样的眼光。在外打拼这么多年,他见识太多的人,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心里他还是很有把握。
“你想要什么?”
女子红着脸没有说话。
“就咱两个,有啥话你只管说,俺不告诉第二个人。”
女子用手指了指挂在木杆上的胸罩。王土改会意地笑了笑。他把胸罩取下来,递给那女子。那女子红着脸接过胸罩。王土改笑了笑,推着地排车就要走。那女子说:“俺还没给钱。”
“乡里乡亲,要啥钱,都不要意思了。你要是给就给俺两块钱吧,成本钱。”
“两块啊。”女子脸又红了,他捏了捏手里攥成一团的一元钱,不知该如何说了。王土改看出女子的钱不够,笑了笑说:“你有多少就给多少。俺说啦,乡里乡亲,不该要钱的。”
“差你的一块俺会还给你。”
“不用还啦。”
“咱们非亲非故,哪能占你的便宜。”
“俺看你和俺儿子的年纪差不多。你就做俺儿媳妇吧。”
“说啥嘞。”女子红着脸跑了。王土改记住了这个女子,回家托人打听清楚,知道这个女子叫高文秀,是高丙午的女儿。高丙午他是认识的。当年他做红卫兵那会,他还斗过高丙午的父亲。王土改担心高丙午记仇,不肯把高文秀许配给他儿子。事实上,王土改的担心是多余的,当他拉了一地排车的聘礼到高丙午家时,高丙午已经把父亲的仇恨忘在脑后了。毕竟父亲死了,老一辈的恩怨也应该关进棺材里。活着的人是要往前看。而王土改这几年走街串巷地做生意,也赚了不少钱。虽说不算很富裕,在十里八乡也算中产阶级。女儿嫁到他家里,苦日子也就到头了。
事情很顺利。端午定亲,国庆迎娶,第二年的端午就有了孩子。如果按照这个剧本往下发展,似乎王土改就要儿孙绕膝,享受四世同堂的乐趣了。可是世事无常,真实的生活是比剧本还要跌宕,还要不可预测。中秋节的晚上,王土改的儿子突然死了。毫无任何征兆。中午还吃了半碗鸡肉,下午一个人到地里掰了一下午的玉米。晚上喝了半碗汤,他突然大叫一声,问高文秀天怎么下雪了。高文秀骂他糊涂,还没到九月,那就下雪了。
“明明就是下雪啦,你咋看不见?”王土改的儿子伸出手,仿佛有雪花落在他手里。追寻着雪花,他走出了家门,一直走啊走,再也没有回来。当人们发现他的尸体在井里泡着时,已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王土改说有人谋杀了他儿子,要求警察破案。而警察的验尸接过,他儿子是自己掉进井里淹死。至于高文秀说她丈夫在淹死之前看到了雪花,双水村的人都很不理解。
不理解归不理解。人都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继续。双水村的人猜测高文秀过不了多久就会改嫁。毕竟才二十多岁,即便有个孩子,也不可能让她为王家守寡的。事情出人意料,高文秀带着孩子,一年一年的住下了。一转眼十多年了,双水村的人在佩服高文秀的意志时也对她的生活作风有了些风言风语。
她们传说,高文秀与王土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并且她们言之确凿地说这种关系是在高文秀第一次买胸罩时就确立了。与其说王土改娶了个儿媳妇,还不如说王土改抱了一个二奶,名正言顺的二奶。王土改的儿子只是一个毫无价值的摆设。他的死让这种见不得光的恋情得以顺利地进行。只是,这些事情都没有确凿地证据,一切都开始于流言。一个接一个的流言让整个故事变得完整了。虽然流言见不得光,可滋生的很快,就像臭水沟的细菌,一发不可收拾。而对于娱乐条件单一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聆听和加工别人的故事是个很不错的休闲方式。尤其是略有悲伤的故事,咀嚼别人的痛苦虽不能从本质上改变物质的幸福,但可以让他们的心情变得轻松些。
王满仓很兴奋,多年的传言马上就要被他证实了。他似乎看到村里人把他围坐在中央,听他吐沫横飞地补充留言的真实的部分。以后,双水村的人会用一种崇拜的目光看待他。他奢望这种人人瞩目的那一刻,因为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始终活在别人的余光里。毫不夸张地说,即便是他突然死了,双水村的人也不会大惊小怪,更不会唏嘘不已。顶多说一句可怜了孤儿寡母。
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他要好好的策划,或者说是编排。让他的发现跌宕起伏,让全村人听得津津有味。望着东方的曙光,他似乎看到自己的光明未来。